“把手抬起来,”萨帝厄斯对克莉丝汀说,“快点,拜托啦!”
克莉丝汀张开手掌,放在律师的办公桌上。萨帝厄斯将右手搭在她的手上。他猜对了:她的指头要长出一截。“我说对了!”他叫道,“你的手比我的大!”
克莉丝汀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我坚持锻炼。而你没有。”
“来掰手腕?”他提出,“试试嘛。”
克莉丝汀站起身把胳膊肘立在办公桌中间。萨帝厄斯依葫芦画瓢,站定,把身体的重量压在那条没有受伤的腿上。两只手紧扣在一起,开始较劲。他鼓足力气,握紧她的手,使劲下压,想把她的手放倒——徒劳无功,她的手就好像一把四英寸的铁制扳手,纹丝不动。她打了个哈欠,又看了看表,“你希望我什么时候结束你的痛苦?”她气都不喘地问道。他正要回些自作聪明的漂亮话,她的二头肌突然发力,将他的手背拍在了桌面上。“还需要三局两胜吗?”她平静地问。
“可恶,”萨帝厄斯揉揉肩膀,“可恶!”
“嘿,当我练二头肌、练三头肌的时候你在看书。我的优势是这里,”她示意自己的身体,“而你的优势是这里。”她又指指脑袋,“任何东西都是用得越多越发达。你又没在部队服过役,对吧?”
萨帝厄斯回想起从法学院毕业的第二天,面试海军陆战队军法署成员那次狼狈的尝试。他们说,他可能会被派驻夏威夷,在这之前,得在航空母舰上或者阿留申群岛最南端的岛屿上服役两年,去哪里他可以自己选。他胆怯地退缩了。在浏览了一遍招聘会上剩下的职位之后,他决定自己创业。其他没人愿意雇他,他又不想在阿拉斯加州待上两年把睾丸冻坏,或者因为适应不了海上的颠簸而在航空母舰的医务室里苦熬两年。
“是的,”他对克莉丝汀说,“我没有服过兵役。”
“强大陆军,挑战自我。我服了兵役,兵役造就了我。论扳手腕,我们家乡那些干农活的人都赢不了我,大多数运动员也都不是我的对手。”
她身穿丈夫巴迪圣诞节送她的灰色毛衣。萨帝厄斯看着毛衣衬出的那副宽阔肩膀,她真是个运动健将,同时还是位贤妻良母。
“杰米在你家过得怎样?”
“很好。他和孩子们都熟了,对他来说这就像放假一样。唯一让人难过的,是晚上睡前亲他的时候,他都会哭。他想妈妈。”
“这对杰米来说肯定很难,艾米琳一定也是肝肠寸断。所以,我们必须得在这次保释听证会上获得法庭的支持。我已经起草了《保释条件设置申请》。”
离萨帝厄斯中枪已经过去九天了,这是他出院后正常上班的第一天。尽管他费了很大劲才自己开车出了门,办公室的楼梯也让他苦不堪言,但他最终还是做到了。他没有去咖啡馆,时间紧迫,他来不及与人闲聊。“我们要争取保释。准备早上的听证会吧。”
萨帝厄斯语速缓慢地将保释申请给克莉丝汀读了一遍。
听他读完后,她问:“任何受到指控的人在法院宣判有罪之前都应视为无罪,我们都看过《无罪的罪人》这部电影。这么说,所有人都可以获得保释?”
“除非有合理的理由拒绝保释。”
“什么理由?”
“如果被告有逃逸可能,则不可保释;或同时犯有其他罪行,则不可保释;或有干扰证人的行为,也不可保释。”
“艾米琳不在上述之列,所以她能获得保释?”
“还有一条最要命的:如果证据确凿或推定有力,也得不到保释。”
“你是说关于她有罪的推定?”
“正是。所以,让我们来看看已有的论据。”
克莉丝汀做起了笔记,“第一,有人被谋杀。”
“第二,艾米琳有谋杀动机。因为受害者曾在她胸口上刺字。虽然犯罪动机不属于谋杀要素,但在这起州政府起诉的案件中,却如雪上加霜。”
“第三,在她家里发现了谋杀武器和匕首。”
“第四,也是最糟糕的一点,武器和匕首上沾满她的指纹。这就足以判她有罪,甚至足以送她进死刑室。”
“她会被注射死刑。”
“除非我们的辩护非常有力。”
“这么说,明天早上她不可能获得保释?”
“武器上她的指纹将这条路堵死了。”
“可恶,萨德!她没有杀人!你清楚,她清楚,我也清楚!”
“或许普莱雷特法官、昆丁·欧文和奥尔迪曼警长也都清楚。但证据显示却事与愿违,这些证据会将她送进死刑室。”
“太可恶!我受够了。我恨不得到街对面把那个女律师打得满地找牙。”
“你是说总检察官特别助理?你当然能拿下她,克莉丝汀,这点我毫不怀疑。”
“只要她敢瞄我一眼,我绝对不客气。简直受不了那个婊子。”
“嘿,别意气用事,好吗?”萨帝厄斯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思却和克莉丝汀一样,想要不计后果地把罗兰达·巴雷从图书馆二楼的窗户扔下去。她仗着自己是伊利诺伊州总检察官的特别助理就耀武扬威,在他面前盛气凌人,但同时又异常狡猾,说话轻言细语,举止端庄得体。然而,在那看似天真无邪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只凶猛的母狮,任谁挡道,哪怕是自己的骨肉,她也会立即将对方生吞。萨帝厄斯知道她是一个狠角色,她自己也清楚萨帝厄斯看清了这点。萨帝厄斯被胸中的怒火烧得浑身发抖,同时对保释听证会也愈感不安。他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他知道,那个婊子击中了他的要害。整个州政府的力量挡在他面前,他感到无能为力。政府有资金、有警察、有罪证化验室,还有用不完的预算——这些足以葬送艾米琳。现如今,他们还把办公室安排在本地的法院大楼里,霸占了三楼整整一层。
而他有什么呢?一栋无名楼梯房里的一间简陋办公室,仅十八个月毫不相关的案件辩护经验,一个没钱为自己请律师的客户。再加一条瘸腿。幸好是左腿受伤,他还能用右脚开车,对此,他真是谢天谢地了。有那么一瞬间,从这个案件中抽身而退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让法院给艾米琳另外安排律师,这样还可能获得郡里的资金支持,有机会让别的罪证实验室重新做一次指纹分析和检查。但他立即抛弃了这个念头,艾米琳选择他为自己辩护,他倍感荣幸。最重要的是,他感到强烈的职业责任感。这个案子在他内心扎根,填满了他的梦境,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它。看书时,他会想到艾米琳正在受的苦。开车时,有关案情总会在眼前出现,有几次想得入了神,险些把车冲出马路。他感到自己被这个案子活活吞噬了,终于体会到什么是无法自拔。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里面,如果失败,他是否还能重整旗鼓?如果因为自己的失败,艾米琳被判死刑,他今后该如何面对其他客户,如何让他们相信自己?他的律师生涯将一败涂地,他自己将彻底完蛋。到那时候,他只能重回学校学习……当个焊工什么的。今后不可能再从事为他人争取权益之类的行业了,因为他肯定会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而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最不堪的秘密:他决无勇气再做律师。他将一蹶不振。
桌子对面,克莉丝汀靠着椅背,喝了一大口伯爵红茶,“情况怎样?糟透了?”
“我得去法院提交申请。请帮我复印两份。”
尽管萨帝厄斯不愿承认,但现实仍然残酷地不断提醒着他,最终让他别无选择。枪击事件极大地改变了他的生活,他再也做不到毫无顾忌地走路上班,不得不选择开车,而且一路不停地透过后视镜观察情况。每天起床之后,也没法再骑健身单车了。他在亚马逊买了一台多功能健身椅,伊莲帮他组装了起来。为了尽可能保持有氧运动,他会做十几组练习:卧推、划船、仰卧起坐等等。早上他也不再去咖啡馆与大家闲聊了。因为拄着拐杖走来走去,还要经过那么多扇门,一会儿上车一会儿下车,太费劲了。再说,银顶饭店里熙熙攘攘,他无法确定那里是否安全,也没办法仔细观察一一记下每个人。说不定会有人偷偷进来,走到他面前,将枪口顶住他的胸口,了结他的性命。他得尽量避免公共场所。他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却也无可奈何。昆丁·欧文和查理·奥尔迪曼确保他的家门前从早到晚都有警察把守。可萨蒂厄斯心里清楚,他们的保护不可能一直这么持续下去,迟早会有别的案子或者其他事情需要将他们的人手调走。到时候该怎么办?他不知道。谁还能继续保护他?一想到警察被调走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就感到如芒在背。
保释听证会不出所料地棘手。罗兰达·巴雷到场了。萨蒂厄斯注意到,她依旧穿着昨天那件外套。艾米琳当然也在,但这次她没有换上自己的衣服,而是穿着监狱发给她的橘黄色囚服,囚服背后印有“希卡姆监狱”字样。《希卡姆快报》派来了一位本地新闻记者,到场的还有两名来自昆西市的记者。这场听证会的旁听人数少了很多,这多少让萨蒂厄斯松了一口气。听证结果注定不会太好。
“法官大人,”普莱雷特法官一宣布听证会开始,萨蒂厄斯就开口道,“被告要求修改保释条件。我已提交了书面申请,里面有详细说明。本案的被告是一名本地女性,在奥尔比特有很多家人和同事,她名声清白,儿子和母亲也在本地,不存在逃逸的可能。她没有护照,也不需要护照。她没有钱,也没有任何资产,做不了现金保释或房产保释。我方要求修改保释条件,允许她获得具结保释。”具结保释只需要被告的签名作保,便可得到释放。萨蒂厄斯没有更多可说,草草结束了发言,对法庭表示感谢后坐回自己的位置。艾米琳对他今天的无力表现好像浑然不觉,起码在萨厄帝斯看来是如此。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可施了,他料到结果会怎样。
“巴雷女士,”法官问,“州政府有什么意见?”
总检察官特别助理从座位上迅速起立,“州政府请求保释条件维持不变,法官大人。我想请法院注意,我向伊利诺伊州警察局罪证化验室提出了《总检察官特别要求》申请,并已经拿到从被告家中搜出的两件武器上的指纹初步分析。我现将分析报告复印件提交给法院以备记录,同时也给被告律师一份。法官大人,如您所见,两件武器上都有被告的指纹。对枪支的初步司法鉴定表明,击中维克多·哈罗头部的子弹正是这把手枪打出的。因此,证据清楚,有罪推定有力,被告应继续受到监禁。根据目前的情况看,那才是属于她的地方。”
“稍等片刻,”普莱雷特法官随即开始阅读那份题为《州政府1号证据》的罪证化验报告,认真地消化着里面的内容。
随后,他看着萨帝厄斯说:“律师先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法官大人,我请求法院将本次听证会的时间延长一个星期,以便我们对罪证化验报告进行评估分析。”
法官摇摇头,“不行,墨菲先生。法院拒绝你提出的修改保释条件申请。希卡姆郡警长将继续对被告进行监禁。墨菲先生,你有权随时提出二次申请。法院愿意予以重新考虑。但你几乎没有胜算。有罪推定非常有力。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认为你的客户有重大犯罪嫌疑。休庭。”
萨帝厄斯一下子懵了,他没料到纳森·R·普莱雷特法官会说出最后这番话,自己一直把他当朋友。但他也明白法官说得没错,艾米琳目前的情况非常严峻,事实上,看上去是无望了。警察把她带走时,她惊慌地看过来,萨帝厄斯用口型示意,自己会去监狱找她。
罗兰达·巴雷收起资料,一声不吭地走了。到门口时她又转过身说:“律师先生,想做交易也没门了。期限已过。”
“我知道,”萨帝厄斯闷闷不乐地回道,“何况我们也没打算做什么交易。你要是还有更好的差事,就别转悠在这里等我的回复了。”
他曾决意要赢下这场官司,只是究竟怎么赢?他需要一些时间,一些机会来创造一些合理的疑点。但要从什么方向入手,他毫无头绪。萨帝厄斯步履缓慢地回到办公室。
每周日下午,他们都会安排杰米去看望母亲。警察将艾米琳和杰米安排在律师会议室见面。母子俩每次在仅有的一个小时里有说有笑,却又泪水涟涟,时间一到,杰米就不得不跟着克莉丝汀离开,而艾米琳则哭喊抽噎着被押回监狱。每周三晚上他们还有一次非正式的团聚,警长每次都会带来一台便携式电视机,克莉丝汀会带来几盘录像带,让母亲陪着儿子一起看看节目。他们还准备了饼干和牛奶,这对母子至少在这一个小时内,把分别的痛苦抛到脑后,欢聚一堂。
艾米琳对他们这样的安排感激不尽。她在狱中享受的是模范囚犯的待遇,萨蒂厄斯给她买了一台小电视,狱警不断送来从海恩斯杂货店买来的报纸和杂志。两个月来,她天天吃银顶饭店的菜肴,食物已经索然无味,却能填饱肚子。因为缺少运动,她甚至长胖了。以前,她每晚在饭店忙碌八个小时;现在,她整日呆坐在监狱牢房里,眼睁睁看着身上的脂肪日渐增多,厌恶不已。查理·奥尔迪曼偶尔会送来妻子做的拿手菜;有时候萨蒂厄斯也会顺道带一包麦当劳汉堡和薯条,让她换换口味。艾米琳心中感激,可仍然每天掉泪,在夜里哭着睡去。
胸口被刺的字还是没有褪去,这又给她平添了痛苦。无论她洗澡时怎么擦拭,都洗不掉一丁点墨迹。看样子,从今往后,她和维克多是分不开了,这让她万念俱灰。她从未真正喜欢过维克多,也没有非常讨厌他。和大多数有钱人一样,维克多认为自己有资格随心所欲地消费任何东西。谁知道呢,艾米琳想,如果自己突然中了彩票,说不定也会那样。她从来没想过要一夜暴富,虽然萨蒂厄斯有几次曾说,等这个案子一结束,他就会帮她提起诉讼。他没说要起诉谁,只是说要起诉。自从最初的维克多·哈罗案因维克多的死而不了了之以后,她就再也不指望能因为自己身体遭受的伤害获得什么补偿,更别说她所受的牢狱之苦以及可能的死刑所带来的日日煎熬。这些苦甚至也不算什么,真正让她恐惧的,是杰米将永远失去母亲。她无法承受这种想法所带来的痛楚,只能用泪水缓解。
一股惨淡的气氛笼罩在希卡姆郡警察局和监狱的上空,也笼罩在每个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