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通常不签发搜查证,纳森·R·普莱雷特阁下却是例外。他四届连任希卡姆郡地方检察官,并且当过十年法官,对普通民宅搜查证的内容倒背如流。圣诞节一大早,他接到查理·奥尔迪曼的电话时,就保证说会将签了字的搜查证准备妥当,等查理来他家取。
普莱雷特法官住在广场往西四个街区的华盛顿街,一幢蓝顶白墙的盐盒式房子里。他的两个女儿正读大学,成日跟年轻的红男绿女派对狂欢,饮酒作乐,屡屡令法官尴尬不堪,颜面扫地。普莱雷特法官自己并非是个假道学,他也会时不时喝上一两瓶啤酒,只是他的女儿们太出格了。那天早上,他起床去楼下办公间打印搜查证,经过女儿的房间时他分别往里面瞟了几眼。一个女儿和一个不明身份的男人——或是女人?——睡在一起,那人的光膀子搭在女儿穿着T恤的胸部上;另一个女儿不在房间,显然平安夜通宵在外。她在“战斗中失踪”了,普莱雷特法官暗忖。总之她们还在上高中时,他就放弃了对她们徒劳的管教。他现在只求她们别犯下滔天大罪,别酒后驾驶撞死人。他无数次求上帝保佑,幸好到目前为止她俩还没惹上什么大麻烦。
普莱雷特法官穿着睡衣浴袍,蹑脚走进办公间,打开电脑,又按下复印机开关。趁两台机器还在启动,他煮了两杯胶囊咖啡,等着查理。他俩共事已久,他知道查理喜欢黑咖啡,加两袋纤而乐代糖,用外带杯装好。这种时候,查理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个早晨也不会例外。
黎明将至,查理拐进法官家的车道,把车稳稳停在后门前,跳上水泥台阶,敲了敲门。他嘴里呵出团团白气,焦虑地把重心不断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等着开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都很喜欢艾米琳,都为她在维克多巴士里的遭遇感到难过。
“这个圣诞早晨可真糟糕。”普莱雷特开门时对查理说,像是读出了查理的心思。
“我丝毫不觉得她和此事有关,纳森。”查理回答道,“咖啡好了吗?”
“到办公间来。都准备好了。”
办公间是一个镶着红木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搁板桌和一张电脑桌。他们分坐在搁板桌两侧。普莱雷特法官举起手,查理跟他做了同样的动作。“你能否郑重发誓,你将要做出的证词为真话,皆为真话,绝无假话?”
“我郑重发誓。”查理答道,伸手拿过冒着热气的一次性咖啡杯。
“请继续。这次对话没有录音。”
“我叫查理·M·奥尔迪曼,是希卡姆郡正式选举出的警长。”然后查理详细讲述了那天早上的所见所闻。他认为有理由相信当日清晨发生了一起谋杀案,并认为有合理怀疑需要对艾米琳·兰塞姆的居所进行搜查,以寻找上述罪行的证据。他描述了维克多·哈罗眉心的枪眼和怪异地刻在其前额的字母E-R-M。又讲述了艾米琳之前如何被维克多·哈罗伤害,维克多在某个夜晚将她下药迷晕后,在她的——据说——胸上刻了自己的名字,而此事发生的地点正是这天早上维克多·哈罗的尸体被发现的那辆巴士。基于上述一切,他认为有合理的理由对艾米琳在伊利诺伊州奥尔比特梧桐大道323号的家进行搜查。
普莱雷特法官专注地听着。查理说完后,他点点头,旋开他数支万宝龙钢笔中的一支,龙飞凤舞地将自己的名字醒目地签在搜查证下方,并盖上法庭书记员的印章——他未雨绸缪地留了一枚在家,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情况——又在第二份上同样签字盖章,连同一张粉色文件递给警长。假如在艾米琳的住处没收了任何物品,奥尔迪曼警长需要将其一一罗列在这张文件上,并交回给法庭书记员归档。如此,整个搜查程序才算完成。
“如果你看到利昂娜,”普莱雷特法官说,“如果你看到她横尸在街头某个地方,请转告她,她老爹在找她。”
查理无语地皱起眉头,庆幸自己没有女儿。
他回到警车上,用无线电召集两名市警和一名副手早上六点跟他在梧桐大道323号碰头。收到回复后,他在停于普莱雷特法官车道上的车里坐了十分钟,慢慢呷着咖啡,等待搜查小队集合完毕。六点整,他们在艾米琳·兰塞姆的住处汇合,查理·奥尔迪曼戴着手套急促地拍打前门。“艾米琳!”他高喊,“我是奥尔迪曼警长。我们需要和你谈谈。”
九点钟萨帝厄斯到达希卡姆郡监狱。几个小时前他吩咐艾米琳别对警察说一句话,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查理·奥尔迪曼尊重他们的选择——不仅如此,事实上,他没让任何治安警员与艾米琳谈话,以防她说出以后可能会对她不利的任何话来。萨帝厄斯一到就被引进奥尔迪曼警长办公室,神情沮丧的查理早已在等着他。查理愁容满面地看看萨帝厄斯,握着他的手说:“这个圣诞早晨多糟啊,萨德。”
萨帝厄斯点点头,“可怜的姑娘。查理,请先说说目前我们了解的情况吧。”
那天早上六点,搜查小组在艾米琳家门外集合,组员包括奥尔迪曼警长、副手迈克·史密斯、奥尔比特警察局巡警斯塔福德和阿诺特。进屋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艾米琳·兰塞姆的母亲乔治亚娜·阿门特劳特来应的门,显然昨晚她在沙发床上过了一夜。阿门特劳特夫人让他们先等着,自己去叫艾米琳。
艾米琳一边系睡袍带一边走进客厅,看见这些人,她心生疑惑。这可不是好事——四个警察?在她的家?圣诞节早上六点,正是杰米从床上跳下来,看驾着驯鹿的圣诞老人带来了什么圣诞礼物的时间。警长要求阿门特劳特夫人、艾米琳和杰米坐到沙发上,并向艾米琳解释自己有搜查该房屋的搜查证,一个小时前由纳森·R·普莱雷特法官签发,是“合法合理”的。艾米琳接过搜查证,“犯罪证据?”她问奥尔迪曼警长,“你们在找犯罪证据?犯什么罪?”
查理没有正面回答,艾米琳思忖一定是与赫克托有关。
“艾米琳,”查理柔声说,“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你一个字都别再说。好吗?”
杰米不安分地从沙发上爬下来。“孩子。”奥尔迪曼警长说,“你就待在那儿。我们结束之前请每个人都不要离开沙发。”
搜查队在小房子里分散开来,开始翻箱倒柜,掀开墙上的画,踢开小地毯,移走家具、书报、花盆、台灯和各种小摆设,把手塞进所有衣服的口袋、把鞋和靴子全部颠了个个儿,扫过壁橱上层的架子,摊开放在下层的床单、枕套和毛衣。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警察自顾自地忙着,期间还让艾米琳打开保险柜,清点了里面的钱,做了记录,又让她锁上。
一个警察喊来奥尔迪曼警长。“有发现了。”他的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兴奋,“但我不敢乱碰。拿个凳子过来。”
警长拿了一个厨房凳,来到艾米琳的浴室。
“最上层的架子。”巡警用手指着,“毛巾上面。”
警长站上凳子朝里面打量。
他立即就辨认出来,那是一只被称为“警探专用枪”的点38口径狮子鼻左轮手枪。银镍板外壳,暗黑色枪身。
“给我一只证物袋。”奥尔迪曼警长的头半伸进橱柜,声音含糊地说。有人递给他一双乳胶手套,他接过来戴上。证物袋也拿来了,是一只女士坤包大小的塑料袋,顶部密封处有一个可写标签。奥尔迪曼警长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一支圆珠笔,在标签上写道:“浴室橱柜,上层架子。奥尔迪曼警长”,而后用戴着手套的手抽出枪放进袋子,他很小心不反复触摸手枪,以免破坏上面的指纹。随后他又把手伸向更里面的小隔间,摸出一把十英寸的弹簧刀。骨柄上有血痕。“再给我一个袋子。”又一个证物袋递了过来,查理重复刚才的动作:把搜到的物件放进袋子、标明发现位置、签上官衔名字。然后他把整个脑袋探进去,用手电到处照了照,逐层检查,直到最后站回浴室地面,关上手电筒。“情况不妙,伙计们。”他对副手和发现枪支的巡警说,“情况很不妙。”他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像是不想惊扰客厅里等待的那一小家人。房子里的搜查重又继续。
三十分钟后,搜查结束。“不必继续叨扰这家人了。”奥尔迪曼警长对副手说,“迈克,你将没收的物品带去维克多·哈罗的巴士。伊利诺伊州州警罪证化验室的人在那儿。请交给他们做常规检查。”
“好的。”史密斯警员说,小心翼翼监护着两个证物袋,匆匆钻进巡逻车,闪起了警灯,但没有拉响警笛。七点刚过,搜查已经全部结束。
奥尔迪曼警长回到客厅,来到艾米琳面前,“恐怕你得跟我去一趟警察局。”
“赫克托呢?他做了什么?”艾米琳勉强问道。她有点心慌,甚至害怕。
奥尔迪曼警长看看杰米,沉默片刻,“我们最好能私下谈谈。”
艾米琳终于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自己恐怕已经惹上了麻烦,她对查理说:“等我换好衣服。”
奥尔迪曼警长坐在沙发上等艾米琳。他确信她不可能在卧室里拿到任何武器,他们已经把那里每一寸都搜查过了——不止一遍。
艾米琳挎着小包回到客厅,“请照顾杰米。给萨帝厄斯打电话。”她只对母亲说了这两句,又狠狠地抱了抱杰米,对他说妈妈很快就回来。小家伙哭了,他很清楚,这不是圣诞节该有的样子。奥尔迪曼警长把头转向一边。
萨帝厄斯坐在警长办公室里,警长亲自向他复述了搜查和起获武器的过程。他一手握着杯星巴克咖啡,一手在拍纸本上怒气冲冲地记录着。最后,他抬起头,“就这些吗?没有找到别的东西?”
奥尔迪曼警长摇摇头,“没有别的了。”
“枪和匕首,这会儿已经送到了伊利诺伊州州警罪证化验室?”
“是的。史密斯警员在无线电里汇报了。明天书记员办公室一开门,我就会将搜查的相关文件送交过去。”
“麻烦让我见见艾米琳。”
“萨德,还有件事。”
“什么?”
“艾米琳是坐我的车过来的。坐的前排,没戴手铐。我们给她采了指纹,拍了照,给她倒了咖啡。我填写逮捕报告时,她就坐在我办公室里。后来我们把她安排到女子牢房,单独一间。最重要的是:我们没有要求她说什么,没有任何人询问过她任何事。”
“我很感激,查理。我会告诉她你为她做的一切。谢谢。”
“别客气。”
狱警带着萨德通过一排牢房前狭窄阴暗的走廊,打开第二扇门。在另一段稍短、但同样阴暗的走廊旁,有两间牢房。艾米琳在右手边一间,圣诞节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照进半间屋子。她脸上泪迹斑斑,手里紧握着一个空空如也的一次性咖啡杯。咖啡已经喝光,杯子在她手里颤抖着。看守打开房门,萨帝厄斯走进来时,她轻呼了一声,跳起来抓住他的肩,只问出一句:“杰米会怎么样?”便不能自已地泪流成河。她很快又止住哭泣,狠狠地抽了下鼻子,强颜笑道,“帮帮我。”
“我会确保他没事。”萨帝厄斯回答,“如果这事今天解决不了,我们会确保你母亲拥有暂时监护权。”
“由谁来决定?”
“普莱雷特法官做最终决定。不过事实上他只是对儿童与家庭服务部娜奥米·基伦提出的建议盖章批准。这个部门是……”
“我知道他们。当初赫克托逃走,连买生活用品的钱都没有留一分,是他们帮了我。那个星期多亏儿童与家庭服务部,我们才吃得上饭。我也认识娜奥米。”
“她是个好女人。她会做对杰米有利的决定。”
萨帝厄斯在艾米琳铺位的对面坐下。这些铺位实际只是嵌入水泥墙里的水泥板,上面铺着床垫,展开后大概仅有两英寸厚。床尾各放着一床叠好的军毯。远处的一面墙上安装着不锈钢马桶,没有马桶盖,几张厕纸散落在地上。萨帝厄斯打开iPad,启动里面的诉讼软件,开始工作。
“首先,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吗?”
“他们认为我跟维克多的死有关。”
“你有吗?”
“我有没有杀维克多?当然没有。我发誓,萨德,以我母亲的圣名发誓。”
“我知道,但我必须要问。”萨帝厄斯在iPad上做了笔记,重新抬起眼睛,“对这件事你知道些什么?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什么?在银顶饭店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传言?”
“都没有。我今天早上才听说。”
“过去一两天你看到或听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只有赫克托。”
“说说看。”
“赫克托昨晚去过银顶。我下班后他又去过我的住处。今天早上我醒来时他就不见了。”
“你没有和他重归于好吧?”
“要命,当然没有!他想在我家过圣诞。他给了我六千多块钱,作为过去一段时间杰米的抚养费。”
“钱在哪儿?”
“在我包里,我想。我没有看过。他们把包拿走了。”她指了指监狱前面。
“赫克托哪来的六千块钱给你?”
“工作挣的,我猜。”
“你让他去了你家?他和你睡了觉?”
“他睡在我床上,在被子上面,而我睡在被子里面。他一直没有碰我。没看见我的身体。什么都没做。”
“你们上床后发生了什么?”
“我立刻就睡着了。我刚轮了十个小时班,累死了。”
“他做了什么?要是你知道的话。”
“也睡了吧,我猜。就像我说过的,查理·奥尔迪曼来的时候赫克托已经不见了。”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
“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手机号?”
“没有。他原本只打算今早在我家待几个小时就走。我们没有交换号码或别的联系方式。”
“你知道他些什么?随便什么事情。”
“他告诉我他住在墨西哥湾某个地方。为某家公司工作,清理海上漏油之类的。”
萨帝厄斯在笔记空白处敲下:“英国石油?”以及“取赫克托在英国石油的档案。”
“我稍稍换个话题。昨晚你见过维克多·哈罗吗?”
“我被划伤后就没在银顶见过他。不,昨晚他也不在那儿。”
“你有没有因为那件事去过他的巴士?或者甚至是他的家?”
“没有,都没有。像我之前说的,我下班后直接回了家。”
“你几点钟下的班?”
她想了想,“午夜下的班,清点完抽屉里的钱,十二点十分左右离开的。账目一对好我们就离开了。”
“我们?”
“我、布朗克和布鲁斯。布鲁斯大多数时候在酒水零售店,所以一般只是我和布朗克。”
“你昨天第一次见到赫克托是什么时候?”
“他进到银顶。大约九、十点钟。”
“他有跟谁说话吗?”
“我没见他跟谁说过话。”
“有别人知道他在那儿吗?”
“唔……布朗克告诉我他在那儿,布朗克见过他。不,这样说不准确。布朗克告诉我有个我也许认识的人在那儿。就是这样。”
“昨晚你第一次看见赫克托时,他在酒吧里什么位置?”
“在吧台尽头,最靠近前门的地方。在喝一杯百威啤酒。”
萨帝厄斯抬起一只手。“喝点咖啡吧。”他叫来狱警,那是个上了些年纪、看上去文雅而体弱的人,穿着卡其布牛仔裤和靴子,棕色警服上没有领章、肩章、警徽等等一般警察会佩戴的物件。“看样子你是精简模范嘛。”萨帝厄斯对开门的狱警说,“能让我们在这儿喝杯咖啡吗?”
“你以为这是哪里,里兹大饭店?”老狱警笑道,“不过应该没问题。你们要什么?”
萨帝厄斯和艾米琳各自点了想要的咖啡,狱警拖着脚步离开了。“小地方监狱的好处就是,有客房服务。”萨帝厄斯开玩笑说,但艾米琳的眼里涌出泪水,又啜泣起来。不幸这样一次次地袭来,她真的身心交瘁。
“但没人想待在这儿!”她哭道,“他们还要把我关多久?杰米和他的圣诞节怎么办?我不能陪他过了吗?”
萨帝厄斯探身轻轻捏着她的肩,“听着,艾米琳。还有件事。警察在你家找到一支枪和一把匕首。”
“什么?”她感到难以置信,拳头重重地砸在薄床垫上。“赫克托留下的。他——他——设计好的!我根本没有枪!”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问你关于赫克托的那些问题。我们需要证明他去过你家。”
“我们到家时,母亲已经睡了。我想她未必见过赫克托。”
“是的。但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怎么?”
狱警带回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萨帝厄斯和艾米琳停止了交谈。“查理说咖啡他请。”狱警说。
“请告诉查理谢谢他。也谢谢你。”
“走的时候吹声口哨就好了。”
艾米琳苦涩地自嘲,“也包括我吗?”
老狱警停下正要离开的脚步,“我想你得在我们这儿住一段时间,艾米琳,你到的时候,他们为你登了记。”
“什么意思?”艾米琳对着热咖啡吹气,“什么登记?”
“你因为某个原因被关押了。”
“我今天能回家吗?”
“最好是问你的律师。”狱警消失在门外。
“你说呢?”她问萨帝厄斯。
“你是因为涉嫌谋杀被关押,要等枪和匕首上的指纹证据结果出来。州警罪证化验室的人正在往枪和匕首上撒碳粉来获取指纹。也许还在找DNA。”
“那我就放心了。那上面不会有我的指纹。”
“没错,这让人松了口气。我们得有信心。一旦他们查明你没有碰过那些武器,就没有理由再关押你了。”
她打了个寒战,“这得花多久?”
“罪证化验室鉴定一般要两个星期。”萨帝厄斯垂下头,呷了一小口咖啡。
“两周!”
“是的,恐怕是的。”
“我要被关在这儿两周?”
“明天我们要初次上庭,面见普莱雷特法官。我会要求具结取保释放,也就是说你可以在交付保释金后离开。”
“他会允许吗?”艾米琳呡了口咖啡,苦着脸,“速溶的。”
“他也许会要求一些抵押,房产或现金债券,以保证你会回来接受庭审,保证你不会逃跑。”
“我不会逃跑,这里是我家。”
“我知道,但制度是另一回事。在某些案例中,法令要求提供交付保释金等作为抵押,你的情况就属于这类案例。”
他们就保释和释放的可能性又谈了半个小时。艾米琳最后问道:“杰米怎么办?他可以继续跟我母亲待在一起吗?”
“我觉得没什么不妥。那恐怕也是法庭的首选。”
“跟法庭有什么关系?”
“艾米琳,当父母一方进了监狱,另一方又不在身边时,法庭就得安置这个孩子。”
“那是什么意思?”
“在单亲家长被关禁闭期间,他们会另外找个人来照顾孩子。”
“哦,很显然,我母亲可以照顾杰米。”她的眼泪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流淌,“哦天啦。”她一遍遍地重复,“哦,天啦。”
“等我跟地方检察官谈过就知道了,他将是为杰米的安置提起从属上诉的人。我肯定他也不想提起诉讼,他会直接让你母亲接手的。”
“谢天谢地。”
“还有件事我必须问你。”
“什么?”
“你希望由我来正式代理你的案件吗?”
“当然。我不会找别人。”
“我之所以问你,是因为你也可以选择公设律师为你辩护。”
“可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你是我的律师,萨帝厄斯。我选择你。”
“好吧。明天上庭时,如果他们提出指控,我会当庭进行无罪抗辩。我同时会提出假释动议,设法让你离开这儿。”
“谢谢你。”
“好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先去看看能否给你弄台电视或收音机过来。”
“不必了,我没有在这儿长住的打算。”
“我还是去问问吧,以防万一。”
萨帝厄斯在圣诞清晨的第二站是昆丁家。农庄样式的房子红砖石瓦,坐落在一个小山丘上,背离华盛顿街三百码,没有草木也没有景观。白色的栅栏将整个农庄围了起来,又在里面分出数个长方和正方的几何块,圈着马匹。最近的一块地离地方检察官欧文的房子仅二十五码。马匹常常跑到房子边来,在栅栏下吃草,指望着欧文的孩子带些胡萝卜或苹果来,反正他们经常这么干。萨帝厄斯在房子东面减速停下,把车泊在三车位车库外面。他从车库进去,按响门铃。
昆丁·欧文开了门。他手握一杯蛋酒,穿着拖鞋和牛仔裤,T恤衫上印着“加油红雀!”以及橄榄球四分卫持球欲传的图案。他朝萨帝厄斯举起杯子,“进屋用问题来轰炸我吧,不过前提是你得先喝杯蛋酒。”
“成交。”萨帝厄斯说,“我还真有一堆问题。”
“我想也是。进来吧。我这儿没有办公间,但我们可以坐在餐桌旁聊。”
昆丁带萨帝厄斯到餐厅坐下。堂娜·欧文很快端进来两杯新鲜的蛋酒。“嗨,萨德。”她说,“听说城里出事了。”
“谢谢。”萨帝厄斯接过杯子,“是的,你的丈夫正在找我客户的麻烦。”
“哦,哦。”昆丁道,“先说清楚。我不会起诉艾米琳,我有利益冲突,已经通报总检察官了。他们会负责的,如果真要起诉的话。”
萨帝厄斯逮着昆丁最后一句话,“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根本不会起诉?”
“我认为取决于罪证化验室。总检察官的看法也许不一样,但没有来自罪证化验室的结果证明,我认为不会有起诉。”
萨帝厄斯皱着眉低声说:“昆丁,有人在我客户背后捣鬼,有人在陷害她。她绝不可能向维克多·哈罗开枪。”
“我同意。但现在看上去就像是她干的。你的任务是证明她并没有这么干。”
“我以为根据无可置疑原则,该由政府来证明她有罪。”
“当然,教科书上都是这么写的。但真相是,你得证明她的无辜。现实世界就是这样。”
萨帝厄斯靠回椅背,狠狠喝下一大口蛋酒。他内心波涛起伏,要怎么才能证明艾米琳是无辜的?
乔治亚娜·阿门特劳特五十多岁,住在奥尔比特以北的荫橡地的一幢整体活动房里,养了两只鹦鹉和一条哈巴狗,有一个女儿艾米琳·兰塞姆和一个孙子杰米。
她是个寡妇。十年前,在拉格朗日镇打猎时,她不小心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他们当时在猎鹿,所用猎枪和子弹均符合伊利诺伊州法律规定。出事时,丈夫丹·阿门特劳特将猎枪递给妻子乔治亚娜,自己弯腰低头穿过带刺的铁丝网围栏,过去后,他用靴子踩住铁丝网,等乔治亚娜把两支猎枪递过去。不幸的是,乔治亚娜给丹递猎枪时把枪口朝向了他,猎枪扳机又碰巧被自己狩猎服的扣子绊住,枪走了火,在丹的胸膛心脏位置轰出一个梅森罐口大的洞。
昆丁·欧文的前任,原地方检察官布莱恩·马托克是个卑鄙小人——这人后来划船出游时丧生——他当时设法以枪杀的罪名指控乔治亚娜,在审判中又通过诸如曲解误导、藏匿证据等法律伎俩,成功说服大陪审团起诉乔治亚娜·阿门特劳特过失杀人。
之后乔治亚娜的处境每况愈下,因为没钱,她只好接受法庭委任的律师,而命运又给她安排了弗莱彻·T·弗雷尼。自1970年拿到律师执照后,弗雷尼的工作方式就是让刑事被告先认罪,然后再查找真相——如果还有兴致找的话。乔治亚娜的案子就是如此。弗雷尼说服她违心地接受了辩诉协议,承认过失杀人,在希卡姆郡监狱服刑六个月,缓刑两年。
乔治亚娜锒铛入狱,在牢里咨询了很多狱中法律专家,终于明白自己被弗雷尼哄骗了。出狱后,她脱胎换骨,从此只有一个目标:余生不再跟律师、法官、警察和检察官有任何瓜葛。她甚至不愿意和他们走在同一条街道上,毫不夸张地说,她宁愿横穿到街的另一头去,也要避免跟这些人有任何眼神接触,免得被这类人玷污。她从未在大选或补选中投过票,也不在乎谁在掌政当权。四十年来,她经历了太多届她发誓再也不想看到的政府。对于那些政治游戏,她说:“我已经免疫了。”
圣诞节早上,当查理·奥尔迪曼敲响艾米琳·兰塞姆的门时,是乔治亚娜来应的门。
乔治亚娜拉开门,站在一边,紧抓着睡袍颈项处。“你们这些魔鬼到底想要什么?”她愤愤地质问进门的奥尔迪曼警长。
“您也早安,乔琪。”奥尔迪曼微笑着说,“抱歉圣诞节一早打扰各位,但城里出了点小状况,我们得照管。希望大家帮帮忙。”
“你跟你的状况都与我无关,也与艾米琳无关。有话快说,说完快走!”
“恐怕没那么简单。您看,我们得搜查这所房子。这是艾米琳的房子吧?”
“她在穿衣服,马上就出来。”
说话的当口艾米琳穿着睡袍出来了,看起来困恹恹的、有点慌乱。“怎么啦,查理?”她问警长,“这些治安警员到底要找什么?”
“我们有搜查证,艾米琳。”
“搜查什么?我做了什么?”
“也许你什么都没做。但我们得四处看看。”
就在这时,五岁的杰米·兰塞姆蹦蹦跳跳跑进来,他朝气勃勃,带着圣诞节清晨特有的焦灼,期待找到圣诞老人给他留下的礼物,却只发现四个站在客厅里的陌生人。他注意到那些人佩戴的枪支和警徽,小脸蛋立即阴云密布,泪水冲进眼眶。“我爸爸受伤了吗?”他问。
奥尔迪曼警长穿过局促的房间走到小家伙面前,揉揉他棕色的头发。“你的爸爸没事,孩子。我们只是在这儿找我们丢掉的东西。”
“掉在我的房间了吗?”小男孩问道,“过来我带你去我房间。”
“杰米,来奶奶这儿。”乔治亚娜拍拍身边的沙发对杰米说,“这些大人要去别的地方找。很可能不在你的房间,很可能根本不在这儿的任何一个房间。”她对这些警察话中带刺,“所以我们越快坐下来,他们就能越快离开。不是吗,奥尔迪曼警长?”
“千真万确,乔治亚娜。艾米琳,你也一样,请坐在沙发上。”
“我能先烧壶咖啡吗?”
“去吧,但请快点。”
艾米琳走进厨房,她对警察们的到访并不是特别担心。她猜他们一定是得到了关于赫克托的什么消息,才来这里找他,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早上自己醒来就一直不见他。起初她以为他在浴室为圣诞节早上做准备,但后来她听到客厅里警察和母亲的声音,她想赫克托——跟往常一样——又惹麻烦了,没准就是因为未付抚养费,所以希卡姆郡当局对他签发了拘捕令。不知道那六千五百美金能否让他免于逮捕,她想,毕竟,他已经补偿了,不该再因为没有负担抚养费而被捕。她往咖啡壶里注满水,舀了三勺福爵咖啡倒进滤纸篓,按下开关。几秒钟后,智能咖啡机就如其他每个早晨一样,欢快地煮起来。
艾米琳回到客厅,按警长要求在沙发上坐下。此时警员们已经在房子里分散开,她能听见他们隔着薄薄的墙壁互相交流,但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搜查进行了一刻钟后,奥尔迪曼警长回到客厅。他挠着脑袋问:“艾米琳,你有枪吗?”
艾米琳很吃惊。枪?“绝对没有!我有个五岁的儿子住这儿!他的爷爷死于一次枪支走火事故。”她强调了“事故”一词,“不可能有枪,从来没有,这里不可能有,警长。”
“我猜也是。好的,谢谢。”
警长离开后,艾米琳冲进厨房,倒了两杯咖啡和一小杯牛奶,以酒吧招待的娴熟技术,稳稳托着三只咖啡碟回到沙发,每只碟子里还放了两片圣诞饼干。杰米三两口吞下自己的饼干,立即伸手要更多。艾米琳正要安抚小男孩,一名警员,迈克·史密斯从卧室里出来了。史密斯是红雀饭店众所周知的“大神”,因为他花大把时间在餐厅吃甜甜圈或找农民和卡车司机搭讪神侃。他穿过客厅,出门走向车子——艾米琳这样猜测——回来时拿着一个黑色的、像运动包一样的袋子。艾米琳一直没看见袋子另一面“证据技术员”的红色大字。警察又消失在卧室里,听上去他们像在浴室里开会讨论什么。五分钟后,这位警察回来了,小心翼翼地把证物袋紧紧夹在手臂下。他努力挤了个僵硬的笑,又消失在门外。艾米琳听见汽车后备厢砰然关上的声音,他再也没回来。显然搜查接着又继续了,他们仨坐在沙发上,接下来的一刻钟里没见着任何一个警察出来。
最后,三名警察全部回到客厅,两名穿警服的市警开始查看家具下、抽屉里、电视柜背后,寻找某样在艾米琳看来只有老天才知道的东西。
奥尔迪曼警长又伸手去揉杰米的头发,但这次小男孩低头躲开,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他无疑从奶奶那儿继承了对执法人员的厌恶。艾米琳告诫他别太过分,这些人是访客,要有礼貌。
“给你说实话,艾米琳。”奥尔迪曼警长几乎结巴起来,“恐怕你得跟我去一趟警察局。”
小男孩竖起了耳朵,“妈妈不走。我们要过圣诞节,先生。”
“我很抱歉,孩子,但我得借你妈妈一会儿。她很快就回来。”查理说道,飘浮的眼神却在出卖他,他刚刚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撒了谎。这份工作里有些部分是他打心眼里讨厌的,艾米琳看出了他的想法和感受。这可不妙;她领会了那些言外之意。祸起萧墙,她也被牵扯了进来,似乎不仅仅是赫克托的事。
“赫克托呢?”艾米琳问道,“他做了什么?”
“我们可以在进城的路上谈。最好能私下谈谈。”奥尔迪曼警长说着对小男孩点点头。
艾米琳回卧室换衣服,奥尔迪曼警长在客厅等着,乔治亚娜完全不看他,愤怒地与他保持着距离,最后忍无可忍,干脆躲进厨房去续咖啡。
艾米琳换好衣服回到客厅后,拜托母亲照顾杰米,并给萨帝厄斯打电话。
“当然,这哪用你说。”乔治亚娜大声回答,“你出去时带上警察就好,别担心我们。”
奥尔迪曼警长只有苦笑。他知道乔治亚娜过去的遭遇,知道她讨厌一切跟政府有关的人,尤其是警察。从某种程度上他一点也不怪她,他只是心里懊恼自己几分钟前撒的谎:他们发现了一支枪和一把带血的匕首;艾米琳根本不可能很快回来。自己已经太老了,扯不了这些弥天大谎。再过三年,他就干满二十年退休,远离这一切了。他要去佛罗里达,像每个普通人希望的那样。
艾米琳搂着跳进怀里的杰米,在他耳边轻言细语,然后将他抱给奶奶。奥尔迪曼警长拉着门让艾米琳先走。圣诞节早上七点四十五分,他们在监狱为艾米琳登了记,狱守将她带进牢房,那里成了她当前的家。
那天下午,沃克州长和州长夫人迎来参加圣诞晚宴的内阁成员。晚宴每年都在州长位于斯普林菲尔德的宅邸举行。斯普林菲尔德市中心这幢红砖墙的意式宅邸,自1855年乔尔·阿尔德里奇·马特森和家人搬进来起,就一直是历任伊利诺伊州州长的家。1857年2月13日,林肯一家参加了在此举行的宴会,《伊利诺伊州日报》一名记者这样描述当日的情景:“一场赏心悦目而华贵雍容的盛宴。该建筑于1971年得到精心修复,诸多奇珍异宝在此焕发光彩。入门即见精致优雅的椭圆楼梯,拾阶而上,便走进英国摄政时期风格的敞阔房间。”
楼上有林肯一家及其朋友爱德华·D·贝克的画像,一尊由托马斯·D·琼斯创作的真人大小的林肯半身像,别人赠送给林肯一家的卧室家具,以及一张献给林肯总统、由两万片镶嵌木制成的华丽书桌。
招呼过客人及其丈夫或夫人后,沃克州长和总检察官罗伯特·K·阿米斯塔吉借口溜了出去。他们蹑手蹑脚上楼进入林肯卧室,坐在这位伟人的镶嵌木书桌旁,交头接耳。在等待客人时,州长已经小酌了两杯金汤力,这些宾客,大半是他所憎恨的,大半也都想将他取而代之。他没有浪费时间,直接切入这次碰头的真正原因。
“奥尔比特的那个女人,我希望总检察官办公室不遗余力地将她起诉治罪。”州长愤愤地对总检察官说,“如果她不背这口黑锅,人们就会把事情越挖越深。现在就必须把她解决了,速战速决。”
总检察官对着百威瓶子喝了一大口,这是他最心仪的酒。“已经在着手解决了。既然昆丁·欧文声称有利益冲突,我就把案件交给了我的首席检察官罗兰达·巴雷。她是个非常出色的出庭检方律师。胜败记录是62比0,胜数还在增加。这些案件全是谋杀案,全是地方检察官有利益冲突的案件。”
“那倒是喜从天降。”
“欧文先生声称,他在自己办公室为这个女人提供过法律咨询,内容是关于维克多·哈罗涉嫌对她实施的袭击。你知道——刻在她胸上的名字。”
“知道。那又怎么样?”
总检察官耸耸肩,“您说要把维克多·哈罗吓个半死。强尼·布拉达尼用他的匕首照章办理了。奏效了。”
“只奏效了两万五千块。”
“克莱曼,那是这个家伙的全部家当。我们查过他的所有记录。他把能抵押的都抵押了,留置权多得像南芝加哥的民主党人一样。”
“这人真有趣。好吧,尽快行动,给我点信心。州长退休计划的其他捐赠人会明白这层意思的。要么把钱全部付清,要么带进薄棺自己享用。”
“那么您退休后,将由我来担负本州大任,到时候可别忘了今天我们共同的目标。”
“绝不会忘。你有我的背书,还有党派各位领袖的支持。2016年对你来说是稳操胜券。”
“好极了。”
“现在给我点信心。我只希望这位罗兰达·巴雷确确实实如你所说。”
“别担心。以色列山第一浸会教堂的圣人施洗约翰,也能被她给扣上罪名。”
“这话我爱听。”
“这话我们都爱听。”
“那么现在,去跟那些我称为内阁的犯罪分子们推杯换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