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
“死者沈昭鹏,三十岁,职业为摄影师。”咀嚼着警察所给的信息,士林分局侦查队长立达奇蹲在尸体旁,凝视着那惨淡的躯壳,叹了口气。他是在约十点半时接到管区巡逻警员的通报,说“阳明爵邸”发生命案,才带着人马火速赶来。
来到此才发现案发现场的电灯坏了,他的年轻助手柯健杰从附近弄来一只灯管,这暗房里现在才能大放光明。
“阳明爵邸”是四层楼的字形老旧建筑,在黑暗中显得摇摇欲坠;字形的中空地带建有造景庭园,不过池子里头的水早已干涸,构成假山的岩块也斑驳不堪;要不是一旁的管理处还有人驻守,还真是会让人误以为这里是一片废墟。
案发现场位于字形右翼的底部房间;公寓的格局布置是左右两翼建筑中分别再划分为两区,每区三户,也就是说,平均每层楼约住了十二户人家。
沈昭鹏俯卧在地板上的尸体软绵绵的,背部中央扩散着黏滞的血迹;他穿着黑色T恤,黑色牛仔裤,头上又有黑色血污,尸体又陈尸在暗房中,感觉上这起谋杀案好像是来自黑暗世界,犯下谋杀案的是穿着黑衣的死神。
立达奇最在意的是死者的手指。死者的左手压在侧腹之下,右手弯曲摊在地板上,食指竖起,其余四指皆内屈。食指沾满了血,旁边的地板上以歪斜的字体写着如下文字:
“SOI……”
立达奇困惑地皱着眉,缓缓站了起来;他左手托着下巴,环视着现场。
这是一间专业摄影师的标准暗房,该有的配备一应俱全;进门右手边的墙前便是工作台,上头都是暗房作业必备物品:显影槽、擦拭夹、胶卷夹、剪刀、漏斗、温度计、放大机、浅盘、量杯、水管接头、钳子、药剂搅拌器、定时器、加温棒……台面上空像晾衣服似的用夹子固定了好几排的黑白相片,其中一大半的相片像被飓风扫落,散置在地板上;工作台底部连接另一面墙的墙角放置着一台小冰箱,里头大概收藏了些胶卷,台面底边也摆了台音响。立达奇注意到这房间还装设有空调。
从这间房所处的位置来看,工作台那面墙上原本应该有扇窗户,但因搭建放置物品的台架之缘故,全都封死了。
房门左侧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墙面,他搞不清楚为何要在暗房里摆一面这么大的镜子。
正对着门的墙前伫立着一个银铜色的橱柜,里头堆置了一大排的文件夹,以及收置好的胶卷等,不过许多物品散落在地上,橱柜门左右对开着,几本文件夹歪斜地靠在柜门旁,露出里头的底片。整体看来像被台风扫过一般。
如果说橱柜被台风扫过,那整间暗房就是被龙卷风侵袭过。
工作台上的物品散落一地,躺在尸体外围,不仅台面上一塌糊涂,地板上也流淌着不明液体,外加一堆仪器工具的碎片。一盏破碎的安全灯掉在死者脚边,已经没了生命。
沈昭鹏俯卧在地板上,头朝着工作台的方向,身躯右侧正对着房门;左脸颊贴在地面,下巴指向弯曲上举的右手;左手折叠压在左侧腹下,造成左侧身躯略为隆起;他的右手平躺着,食指僵直。整具人体的整体姿态有点像是俯卧的自由女神像,又像是被压毁的傀儡娃娃。
最让人心寒的,是沈昭鹏的表情。他的右脸往斜上方瞧,左边脸颊像沉在地底;两只眼睛如铜锣般瞪大,眼神蕴藏着说不出的急切与空洞;似乎窒息似的想拼死传达些什么信息,却徒劳无功。他的背部开了一个洞,布满红黑色的液体;看似僵硬的右手指上也沾满了同色系的物质。
血。
靠近死者头部的地板附近掉了一把还亮着灯的笔形手电筒,可能是沈昭鹏的女友发现尸体时掉的;除此之外,地板上散落的都是一些洗相片用的器材。
在不妨碍到鉴识人员采证的情况下,立达奇走到工作台前,皱着眉端详半空中那一排排的照片。看起来有好几张被扯掉了,落在地板上,但完好的那几张照片中的内容令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其中有一张拍摄地点像是在卧房内,有可能是旅馆的房间;两名男女微笑着并肩坐在地板上;背后的电视机屏幕陡然浮现一张长发女子的脸孔!电视显然是关着的,因为屏幕下方的电源灯没有亮。女人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在微笑。
另一张吸引他目光的相片,推测背景应该是在某游乐园内,同样是一对年轻男女坐在透明圆桌后面,亲密地靠在一起,对着镜头微笑。桌上摆着两杯饮料。
女子的右手握着一条线,上边系着一个气球,气球上浮现一张男人的脸孔,展露着微笑。
“长官,那名小姐清醒了。”年轻助手柯健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立达奇身躯抖了一下,打了个寒战。转过身看见对方略带吃惊地看着他,侦查队长摆摆手,说:“没事,我们走吧。”不待助手答话,便径自朝房门走去。
出了暗房右转,沿着走廊走到底便是客厅;一名鉴识人员正在沿途的地板上搜寻着可疑迹证,立达奇等二人小心避开鉴识人员采证的范围,来到了客厅。
木制长椅上坐着一名穿着灰色针织衫、面容憔悴的女子;她的长发披散肩头,黑眼圈异常深重,脸颊上残留着泪痕,妆都花掉了。她两手放在膝上,扯着印有蝴蝶图案的粉色手帕,微微低头不发一语。发福的中年管理员以及年轻巡警分站女子两旁,前者看起来战战兢兢。
立达奇拉过一把椅子,在女人面前坐下;柯健杰递给她一包面纸。桌上已经躺着好几张面纸的残骸,还有一个塑料袋,里头飘出鸡排的香味。
“江小姐是吧?我是立警官,对于这件事我感到相当遗憾,我知道现在这个时间不适合问话,不过如果能尽快厘清案情,也可以早一天逮到凶手,所以希望你能跟我们合作。你现在能回答问题吗?”
女人抬起头,两只眼睛都红了,搭配着黑色的眼圈,活脱是一幅破败的景象。
她点点头,用手帕揉了揉双眼。“你最后一次见到沈昭鹏是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大概七点多的时候吧,”她的声音相当微弱,却不失细致,“他出门上班去,我帮他准备了早餐后,又继续睡。”
“去哪里上班?”
“中正路上的‘第三只眼’照相馆,与朋友合开的。”
“第三只眼?”立达奇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喜欢灵异那方面的东西。”
“难怪,我发现暗房内有一些奇怪的相片。”
“他到处收集那种相片,有时候会自己做,再公布于网站上。”
“什么网站?”
“一个他开设的灵异照片网站。”女人的表情更黯淡了些。
“原来如此,”立达奇沉吟了半晌,“等会儿可能要麻烦你把网址给我……先回到案件来。沈昭鹏离开这里后,你一直待着?”
“十二点我出门去吃午餐,在餐厅待到将近三点,才去上班。”
“你是做……”
“美发设计师,在小北街上的‘神奇发型工作室’。”
“嗯,那下班之后呢?”
“我九点二十下班,收拾好东西,骑回山上到达这里的时间约是十点多。我直接上了二楼,进到客厅后发现餐厅的窗户是打开的。”
“等等,客厅的灯是亮着的吗?”
“没错,是亮着的。我们两人晚上不管是谁在家,客厅的灯一定都开着。”
“餐厅的窗户……”立达奇转头望向那扇窗,刚刚他所指派的勘查人员已在窗边进行采证,希望能找到有用的指纹或脚印。
“接着呢?”立达奇将视线转回江小姐身上。
“虽然很害怕,我还是壮起胆子,沿着走廊一间间搜索。我那时想应该是有歹徒闯进来了,只是不知道他藏身在哪里……”她突然哽咽起来,用手帕捂住鼻子,“后来,就在暗房里发现……”
两三张面纸被抽了出来,显然对方又要面临崩溃边缘。立达奇只好暂时放弃询问,转向管理员问道:“你说你十点多看到这名小姐下楼来?”
“是、是的,”管理员一脸死灰,语调急切,“她从电梯出来后便一路跌跌撞撞,最后摔倒在地,我赶忙过去搀扶,问发生什么事了。她说她男朋友在二楼被杀了。我吓了一大跳,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去看看,刚好这位巡警从外头经过……”
一旁的年轻警员点了点头,补充说明他听了管理员的叙述后,立刻上楼确认,并发现尸体,之后火速通报分局。
立达奇颔首。他刚刚本来想问江小姐是不是有带手电筒进入暗房,但对方的情况让他无法发问。其实,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尸体旁掉落的笔形手电筒,是江小姐带入并遗落在现场的物件;她一定是用手电筒照见尸体后大为震惊,将手电筒掉在地上,才跌跌撞撞地下楼。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柯健杰,说:“还有很多事要确认,等一下得请江小姐看看房间是否有物品遗失,以及听取初步的验尸及鉴识报告……”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餐厅那扇窗户,“我刚刚查看过,窗外有防火梯,窗户又是打开的……凶手绝对是从那里出入。”立达奇转向管理员,“今晚你当班期间有没有发现可疑人士?”
对方拼命摇头,“绝对没有!有的话我早就说了,出入的都是住这里的房客。如果想知道得更详细,可以调看监控录像带。”
“嗯,既然凶手是从防火梯出入,录像带能给的信息可能没有帮助,不过我等会儿还是会看看。”
之后立达奇便紧闭着嘴唇,严肃地再环顾一遍客厅。
现场没有看见凶器,应该是被带走了……不过更困扰他的是……
立达奇看着啜泣的江小姐,脑中又浮现出沈昭鹏染血的右手食指,以及他死前所留下的谜样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