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为第一次整她的那一幕,带给安然毕生的阴影。
五岁多那一年,安然跟着她的母亲安小薰到了胡为家。彼时胡为八岁,正读小学二年级。
半年的时间里,胡为没有跟安然母女说过一句话。放学回家后,他一般只待在两个地方,他的书房和他的卧室。
安然早熟,知道人家那是不喜欢她们,很讨厌她们。因为胡为不是不爱说话,他对她们视若无睹,却能在胡爸爸胡国栋面前谈笑自如。
那时,安然对胡为的认知就仅止于:他不喜欢她们。
噩梦是从安然学前班读完后,转入了胡为同一所学校上小学时开始的。
那是一年级下学期的某天放学后,学校门口有人卖孵出的已经成虫的蚕子,好些小朋友都去买了。
安然也对那种小生命很新奇,让保姆王阿姨给她也买了几条。
蚕每天要吃桑叶,吃了就一动不动的支着身体在那睡,睡了就长个儿。
每天都有变化的蚕,令安然觉得十分神奇。而蚕吃桑叶时发出的那种绵绵密密的声音,如毛毛细雨洒落在叶片上,安然听得如痴如醉。
那个保姆年纪比较大,和蔼可亲,知道很多有趣儿的事情。所以,安然平时很喜欢找她说话。
保姆王阿姨又跟她讲,以后那些小蚕子长大了后,还会变颜色、变形状。
王阿姨说,别看现在它们是青色的,有些丑。但是几个月后,它们就会变得白白胖胖的。当某一天,它们的身体变得透明时,嘴里就会开始吐丝。
吐出的丝雪白雪白的,聪明的蚕宝宝会用丝将自己的身体裹起来,裹得像一颗白色的花生。
那颗白花生叫做,茧。
王阿姨说,有个成语叫做“破茧成蝶”,说的就是这几根小青虫哦。透明的蚕宝宝就躲在蚕茧里面变变变,最后就变成了美丽的蝴蝶从蚕茧里面飞出来!
听了王阿姨的话,安然觉得这些小生命更加神奇了。
原来蝴蝶竟然就是这些丑陋的小青虫变的!
她决心要养出蝴蝶来。
所以,安然每天都很用心的呵护她的蚕宝宝,她将那几条蚕子当价值连城的宝贝一般宝贝着。
六岁的小小的安然不记得家庭作业怎么做,不记得每天睡前要刷牙,不记得班上某个同学的名字……但是,她记得每天都要想办法弄回去新鲜的桑叶喂她的蚕宝宝。
养蚕这件事情是偷偷做的。
蚕子养在一个纸盒里,纸盒藏在安然的房间里。
安然放学后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将纸盒子里的蚕捧到花园里去,让它们透透气,晒晒太阳。
尽管她不知道这样的养蚕方式是否是正确的姿势。
安小薰对安然管得很严格,她不准她这样,不准她那样,扼杀了安然很多纯真的童年爱好,比如其他人家的女孩子喜欢玩的踢毽子、过家家、养小鸡小鸭等。
安小薰只想要将安然养成一个乖巧听话的淑女,即使有爱好,也必须是跳舞、弹钢琴之类的高雅之事。
安然带回去蚕子后,安小薰当时就勒令保姆拿出去扔了,但保姆并没有真的扔掉。所以,养蚕这事儿一直是安然和保姆王阿姨私下偷偷进行的。
王阿姨还常常为安然在安小薰面前打掩护,比如安然不在家时,王阿姨就帮忙喂蚕子,有时候还将那盒蚕子放到自己屋里去,以免安小薰进安然房间时不小心给她看见了。
于是,那几条蚕子从细如牙签养到了变白变胖,安小薰都没有发现这件事情。
当然,还是有另外一个人知道这事儿的,那人就是胡为。
胡为上三年级了,他不再要家里人接送他。但是当时安然才一年级,胡国栋就让保姆每天接送安然。
两人又是读同一所学校,自然安然买蚕养蚕这件事情,胡为就静静的看在了眼中。
然后有一天,胡为站在他的房间门口等着安然回屋。
安然和胡为的房间是挨着的,安然的房间在里面,胡为的房间则靠近楼梯口。
安然捧着蚕宝宝回房,经过胡为的房间时,他对她主动说了第一句话。
这第一句话来得有些迟,一年多了呢。
胡为说:“扔了它们。”
他连称呼都省了,语气很冷,像夹着冬天的风。
安然愣了愣,抬头看向胡为,见其正冷冷的看着自己,她才确定这个男孩儿是在跟自己说话。
安然有些怕他。
但其实安然第一眼见到胡为的时候,他当时穿着白衬衣,留着齐整的平头,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她对他的印象极好。
胡为在胡国栋面前说说笑笑的时候,安然甚至觉得他很阳光。
他的笑是会照亮屋子的笑容。
但是,这个阳光少年从不理睬安然。她来了胡家一年多,他从未对她说过话。
不说话的人,安然都有些怕。
突然跟自己说话,态度还这样不友好,安然更有些怕。
安然将手中的纸盒子往背后藏了藏,怯生生的带着点讨好的意思回道:“这个是我的,我要将它们养大了结蚕茧。哥,哥……哥哥,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或者,有,有没有听过一个词?”
少年眯了下眼睛,“不准你叫我哥。”
安然就委屈的抿着唇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少年又说:“扔了它们。”他提高了音量。
安然抬头看向少年,急急的解释道:“王阿姨说它们快要变透明了,变了后就要吐丝了,然后它们……”
少年就阴测测的看着她,“我再说最后一遍,扔了它们!”
“……还会变蝴蝶。”安然愣愣的说完最后几个字。
她被胡为阴冷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惊害怕。
但是那几条蚕子已经养了几个月了,并且眼看就要吐丝成茧了,安然怎么可能被胡为那一道目光吓得就前功尽弃?
再说,她都已经养出了感情了。胡为这个时候才叫她扔,真的好过分。
所以,安然当时鼓起勇气回道:“我,我不养在房间里就好了。我,我养到花房里去。这样,你就看不见它们了,是不是就不会觉得讨厌了?”
第二天是周末,胡家人都在家。
吃过晚饭后,安然偷偷的弄了一把桑叶就去了花房。她已经于昨天的时候将蚕移到了花房里去养。
花房是玻璃房,保温,阳光也能照到。
安然进去的时候,胡为也在花房里。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不远处,好像正在看一株奇形怪状的仙人掌。
安然没有理会他,小心翼翼的走到放蚕宝宝的那排木架边,却惊见装蚕子用的那个纸盒掉落在草丛里,几片被蚕子吃得只剩下经脉的桑叶叶片也散落在草地上。
唯独只有蚕宝宝已经不见了踪影。
安然顿时惊慌失措,急忙去叫来王阿姨帮忙在草丛里寻找。
但两人小心翼翼的将那片草皮寻遍了,都没有找到那几条蚕子。
王阿姨安抚她道:“蚕宝宝要变透明了,变透明后就不会再吃东西了。它们吶,定然是爬到了某个很隐蔽的地方吐丝结茧去了。蚕宝宝可聪明了,我们就等着看吧,说不定过一个星期,这个花房里就会飞出来几只美丽的蝴蝶呢。”
安然已经伤心的哭了,不过听了王阿姨的话,她就信以为真。
王阿姨就道:“咱们回去吧,你的牛奶还没喝完呢。这就回去喝完了后,你也要赶紧把家庭作业做完了。不然让你妈妈发现你作业还没做完,又要凶你了。”
安然就啜泣着跟着王阿姨两人回了客厅。
王阿姨走到餐桌边,欲要将安然才喝了几口的牛奶端给她,却发现那杯牛奶有异常,好像在动。
她很疑惑,就走拢了看。
但是牛奶是白色的,还冒着热气,王阿姨一时就没看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于是她想也没想,直接伸了两根手指往里一捞,然后……
“这,这是……”她惊了惊。
几条白白胖胖的长虫正在那个玻璃杯里浮浮沉沉!
转头看向跟过来的安然,安然的脸色瞬间变得血色全无。她哇的一声大叫,便坐倒在地。
王阿姨心知不妙,急忙端着那杯牛奶去厕所里处理了,连杯子也扔了。
她出来后,看安然双手撑在地上一直大哭,那张小脸也变得卡白卡白的,连嘴唇都在哆嗦。
王阿姨急忙在桌子上抽了张餐巾纸将手擦干净后,就想要走过去将她扶起来。
但安然的眼睛动了动,就只看见了保姆伸过去的手。
那是只去捞了蚕宝宝的手,她顿时惊恐的尖叫起来,还不住往角落里爬去。
王阿姨不明所以,追过去,安然更恐慌的往后缩。
楼上的胡国栋和安小薰被安然的哭声和叫声惊动了,下楼来看见的便是安然已经扶着墙在大口大口的吐。
晚餐吃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满地皆是秽物。
到了后头,她不住呛咳,吐出来的是黄色的水水,恐怕是将苦胆都给吐出来了。
胡为没有像往日那样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写作业。他站在沙发边,双手依旧插在裤兜里,还是那个阳光少年的模样。
他只静静的看着安然吐。
胡国栋问保姆怎么回事。
王阿姨瞧了眼至始至终都在场的胡为,低了头没敢说话。
胡国栋见状,就向胡为狐疑的看过来。
尚未发问,胡为倒先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我叫她把那些虫扔了,她不扔,我就帮了个忙。”
他倒没有抵赖,只是,胡为阴就阴在,他并未说将蚕扔到了哪里。
安小薰本来就不同意安然往家里带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听胡为这么一说,不哄女儿,反而骂骂咧咧的将安然严厉的训斥了半天。
她还连连大声道:“扔得好扔得好!早就叫你不准养那些东西,没想到你答应得好好的,竟然当我的话是耳边风。明天早上不准吃饭,饿肚子上学去!”
保姆王阿姨知道安然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子,但是女主人一开骂,她就更加不敢帮忙解释了。何况她还是个有责任的,那几条蚕子是她掏钱帮忙买的,还帮着养了几个月了。
胡国栋只能一边劝安小薰,一边哄安然。
安然平常常常被安小薰打骂,有胡国栋在场时,她会收敛点,不会打安然,但是安然依旧很怕她。
这一晚,安然知道了胡家不止一个安小薰是她害怕的人,还有一个胡为更令她胆战心惊。
她紧紧捂着嘴,人早已经哭得累了,又受了极大的刺激。回房后不久,就睡着了。但是睡着后,更是煎熬,因为她做噩梦了。
梦中反反复复都是玻璃杯的牛奶里,飘飘浮浮着那几条蚕。
此后连着几天安然都做噩梦,精神严重不济,不得不请假在家休假一个月,情况才有所好转。
然后每年春天,那家私立小学的学校门口依然会有小贩卖趴在桑叶上的蚕宝宝。但安然再也不会好奇的去看去买了,她捂着嘴就快步跑开。
倘若有人拦着她推销,她定然会吓得哇哇大叫。
她就这样子度过了六年痛苦的春天。
初中读了另一所学校后,学校门口再也没有人来卖蚕宝宝,安然的春天便没有那么难过了。
并且安然还养成了一个习惯,便是从不喝带颜色的液体,她只喝透明的水。因为透明的水才能看清楚里面的一切内容。
而且每次喝之前,她都会神经质的将水杯看好几眼。只要见到水里有一丁点杂质,她都会倒掉。
更为重要的是,从那次以后,她深深记住了胡为阴沉沉的目光。每当胡为那样看她的时候,安然就对胡为的话无条件的遵从,从来不敢忤逆。
在胡家,除了胡国栋对安然真心实意的好,上至母亲安小薰,下至家里的下人,没一个对她真好。
然则胡国栋事业忙,经常在外应酬,并无多少时间关心一双儿女的学习和生活。安小薰又是个爱玩的,经常不是约着人打麻将,便是和其他的富太太们一起周游世界,再或者相约着出门逛街、美容什么的。
两个大人一个月在家的时间,几乎没有一双手指头那么多。
可想而知,孤立无援的小安然要想不再经历那次蚕宝宝的噩梦,就只能屈服在胡为的淫威下。
所以,年少时候的安然,便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胡为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
一个人背两个人沉重的书包上下学;挥汗如雨的替胡为做他班上的清洁;从学校到家的路上,将女生写给胡为的情书大声念给他听,还要代替他一一写回信,信中必须有勾人女孩子的朦胧情话……
这种情况直到胡为高中出国留学走了后,安然才算解脱了。
尝到了甜头的安然,在胡为要回国的那一年,也跑到国外留学去了,为的就是要避开那个男人。
至今,即使两人虽将近三年未见面,但胡为带给安然童年时候的那种阴影,仍是根深蒂固的罩在她头顶,如影随形。
所以,胡为的一举一动,一念一想,安然了熟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