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祁临缓缓站起,眼中光点跳动,低喃道:“是我吗?”
书架附近只开了橘黄色的射灯,光线昏暗,祁临在怔立片刻后,突然反应过来,立即将书房里的所有灯全部打开。
亮得刺眼的光芒下,画纸的旧与画中人的年轻都无所遁形,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祁临回到工作台边,盯着那个年轻的自己。
毫无疑问,那是他的脸,比现在少几分成熟,多几分青涩。
从姿势判断,他看着画师,画师正在写生。
但他完全记不得,自己曾经给人当过模特——还是未着衣物的模特。
画师的技艺并不纯熟,甚至可以用“稚拙”来形容,说八分像都多了,也许七点五分才合适。
但祁临就是相信,画里的人一定是自己。
落地窗的窗帘是拉开的,他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影子。
脑中一阵空一阵满,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片刻,他再次垂眸,纸上的线条烫进了他的眸子里。
指腹摩挲画纸,它已经很旧了,拿近,还能闻到一股旧物特有的味道。
祁临闭上眼,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试图找到叶拙寒存在过的痕迹。
祁家是个普通家庭。
祁文纠和崔伊一人在医药公司工作,一人从事医疗设备开发,他们因工作结缘,婚结得本就较晚,祁临出生时,崔伊已经三十八岁。
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长大,上面还有个特别宠自己的哥哥,祁临几乎没有烦恼。
硬要说的话,就是祁瀚过于优秀,刚上大三,就因为独立开发的程序被E国名校相中,而远赴海外留学。
祁临成绩也不错,但和祁瀚没得比。
好在祁文纠和崔伊开明,既不提“别人家的孩子”,也从来不拿祁瀚与他比,他有任何兴趣爱好,家里都支持。
从小学到初中,祁临学过古典舞、街舞、贝斯、朗诵、钢琴、书法、陶艺,却猴子搬包谷,搬下一样,丢上一样。
总归是没有一样精通的。
祁瀚出国时,祁临十五岁,还挣扎在初三,是校足球队的前锋,好哥们儿是同队的守门员。
祁临和好哥们儿作为队里唯二的初三生,踢球踢得风雨无阻。
然而当年初升高,好哥们儿因为绘画特长,加二十分直升本校重点班。
祁临惊掉下巴。
“想不到吧?”好哥们儿那臭嘚瑟的模样直到现在祁临还记得,“我除了会踢球,还会画画呢。我是艺术特长生哦。”
踢球耽误了学习,踢球不能加分。没考进重点班的祁临痛定思痛,也决定学画画。
崔伊已经习惯了小儿子学这学那的德行,当即给了祁临一张卡,让他自己去报名。
祁临美滋滋地四处物色美术班。
祁文纠和崔伊放任他成长,一方面是因为工作繁忙,一方面是培养他的独立能力,他和祁瀚都是这般长大的。
高一才上半学期,祁临就找到了一个靠谱的机构。美术老师据说来自岳城美术学院,颇有声望,收费也不低。
祁家虽然不缺钱,但祁临并非没心没肺的臭小子。
花了大钱请老师,他不敢马虎,学得认真,渐渐成了五人小班里的翘楚。
而画画也成为他真正的爱好。
在国内读高中的两年多,他画画文化两不误,打算报考首都排名第一的美术学院。
不过高三开学后不久,祁家举家迁往E国,他“靠画画给高考加分”的目标没来得及实现。
出国后,祁临先在语言学校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后来才进入大学。
“哐——”
沉浸在回忆里,祁临不小心碰掉了鼠标。
捡起鼠标,他的眉心皱得很深,一股熟悉的冷意从脚底钻入,迅速蔓延至全身。
那个纠缠了他很多年的噩梦,似乎就是从去到语言学校时开始。
他想不起在那里经历过什么特殊的事,一切都那么平常,但只要想到语言学校,就会本能地不舒服。
再往后,就是念大学、父母意外去世、回国创业,一桩桩一件件清晰明了,没有叶拙寒的痕迹。
祁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到一半时,忽然想起崔伊每天早上都会在厨房放一杯温水,叮嘱他、祁文纠、祁瀚喝。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崔伊和祁文纠都是模范父母——宽容开明,尊重孩子,给孩子最大的自由。
生在这样的家庭,是他与祁瀚的幸运。
但他对崔伊、祁文纠的感情却非常淡。
两人是在七年前去世,自驾旅行途中遭遇车祸,崔伊当场死亡,祁文纠抢救无效死亡。
祁瀚痛哭流涕,哭着说还没有来得及尽孝,而他格外平静,有条不紊地操办后事。
祁瀚宠他,唯一一次冲他发火就是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
他做好了早饭,敲祁瀚的门,让祁瀚出来吃。
祁瀚红着眼看他,问,“爸妈走了,你怎么是这种态度?”
“我……”他有些错愕,“我什么态度?”
“你伤心过吗?”祁瀚失控道:“你完全不难过!”
他顿了好一会儿,自欺欺人道:“家里总得有一个理智的人。你那个样子,我再崩溃,一大摊子事谁来处理?”
祁瀚将信将疑,“是吗。”
他点头,“嗯。早餐快凉了,你赶紧吃。”
祁瀚后来没有再提这件事,他却不止一次想起。
有关祁文纠和崔伊的记忆全是他们待自己的好,小时候,他甚至写过作文赞美自己的父母。
他应该像祁瀚一样陷入暂时的情绪崩溃。
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他不恨祁文纠和崔伊,并为他们的意外身亡怅然若失。
但仅此而已。
祁临深吸一口气,血液中滚动着躁动与不安。
这幅画仿佛放出了什么,他却抓不到。
如果他与叶拙寒过去确有交集,那么交集只可能在两个地方,一是岳城美术学院当年开办的培训班,二是E国——叶拙寒的履历上明确写着,曾在乐庭驻E国分部工作。
祁临抱臂,在书架边踱步。
比之高中时代,叶拙寒在E国工作的时间太近了。
他还不至于健忘到这种程度。
所以一定是在岳城美术学院?
祁临对着画作拍了一张照,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画纸放回书中,又把书放回原位。
当年一起学画画的同学早就失去联系了,但他还记得授课的老师。正巧这几天叶拙寒出差,他有机会去美院打听一下。
天还未亮,祁临毫无倦意,但脑子很乱。
即便如此,他仍是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工作上。
窗外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熬了一宿,作品算不上特别满意,但暂时也无法改得更好。祁临打包放进邮件,发给“溯回”方的项目负责人。
去厨房给自己烙了张牛奶饼,祁临想起叶拙寒上次一早把他叫醒,就为了吃牛奶饼,眉眼忽然一柔,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手机里有最近的工作安排。祁临一边翻看,一边吃饼。
“溯回”最早明天才会发来反馈,而几个系列已经在正轨上,他这个视觉总监可以休息一天。
吃完饼,终于困了。
祁临躺在床上,将手机调成静音,准备不受打搅地睡到十点,然后去岳城美术学院。
熬夜工作的人,通常一沾枕头立即就能进入梦乡。
祁临睡得死沉,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敲门。
“嗯?”他睁开眼,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铺洒在他脸上。
已经是上午了。
“祁临!在家吗?应我一声!”
一把男声传来,有点熟悉。
祁临不大清醒,隐约觉得是叶羚峥。
怪了,叶家二哥怎么又来了?
祁临费力地从被窝里将自己拔出来,下床开门之前,习惯性地看手机。
这一看,不得了,他简直要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屏幕正中央显示他有三十多个未接来电,微信更是被狂轰滥炸。
他揉着眼,刚睡醒的嗓子有些哑,“顾戎,叶拙寒,黄羽……”
怎么突然都找他?
叶羚峥还直接上门找他?
出什么事了吗?
他猛地清醒过来,起床气顿消。
这时,手机再一次振动,是叶拙寒。
祁临手指一滑,“喂?”
叶拙寒没有立即说话。
但祁临听见一阵呼吸声,很低很沉,直往耳膜里钻。
简直跟醒脑剂似的。
“你刚才在睡觉?”叶拙寒语气不那么愉快,听得出一丝紧张,一丝后怕。
“嗯。半夜赶图,天亮才睡。”祁临夹着手机,飞快穿好裤子,“怎么了?是你叫你二哥来找我?”
“因为联系不上你。”叶拙寒说:“我以为你……”
祁临已经往楼下跑去,“我好好的。到底怎么回事?”
“你没事就行。”叶拙寒道:“网上的事我去处理,你不用理会。”
祁临蹙眉,马上联想到“无事生花123”。
他打开门,叶羚峥只看了一眼就道:“原来在睡觉啊?急死我那臭弟弟了!你在和臭弟弟打电话?那我走了,拜拜!”
祁临:“……”
叶羚峥来去如风,他根本来不及挽留。
“顾戎也给我打了很多电话。”祁临冷静下来,“我先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拙寒突然道:“祁临。”
祁临:“啊?”
“以后不准静音。”叶拙寒说:“睡觉也不准。”
祁临又着急,又有些想笑,因为他听得出,神仙哥哥是以傲娇的口吻向他下命令。
不待他作答,叶拙寒又补充道:“和我睡觉时可以,一个人睡觉时不行。”
祁临故意道:“为什么?”
叶拙寒说:“伴侣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