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过往一窥

“这是……”祁临缓缓站起,眼中光点跳动,低喃道:“是我吗?”

书架附近只开了橘黄色的射灯,光线昏暗,祁临在怔立片刻后,突然反应过来,立即将书房里的所有灯全部打开。

亮得刺眼的光芒下,画纸的旧与画中人的年轻都无所遁形,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祁临回到工作台边,盯着那个年轻的自己。

毫无疑问,那是他的脸,比现在少几分成熟,多几分青涩。

从姿势判断,他看着画师,画师正在写生。

但他完全记不得,自己曾经给人当过模特——还是未着衣物的模特。

画师的技艺并不纯熟,甚至可以用“稚拙”来形容,说八分像都多了,也许七点五分才合适。

但祁临就是相信,画里的人一定是自己。

落地窗的窗帘是拉开的,他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影子。

脑中一阵空一阵满,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片刻,他再次垂眸,纸上的线条烫进了他的眸子里。

指腹摩挲画纸,它已经很旧了,拿近,还能闻到一股旧物特有的味道。

祁临闭上眼,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试图找到叶拙寒存在过的痕迹。

祁家是个普通家庭。

祁文纠和崔伊一人在医药公司工作,一人从事医疗设备开发,他们因工作结缘,婚结得本就较晚,祁临出生时,崔伊已经三十八岁。

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长大,上面还有个特别宠自己的哥哥,祁临几乎没有烦恼。

硬要说的话,就是祁瀚过于优秀,刚上大三,就因为独立开发的程序被E国名校相中,而远赴海外留学。

祁临成绩也不错,但和祁瀚没得比。

好在祁文纠和崔伊开明,既不提“别人家的孩子”,也从来不拿祁瀚与他比,他有任何兴趣爱好,家里都支持。

从小学到初中,祁临学过古典舞、街舞、贝斯、朗诵、钢琴、书法、陶艺,却猴子搬包谷,搬下一样,丢上一样。

总归是没有一样精通的。

祁瀚出国时,祁临十五岁,还挣扎在初三,是校足球队的前锋,好哥们儿是同队的守门员。

祁临和好哥们儿作为队里唯二的初三生,踢球踢得风雨无阻。

然而当年初升高,好哥们儿因为绘画特长,加二十分直升本校重点班。

祁临惊掉下巴。

“想不到吧?”好哥们儿那臭嘚瑟的模样直到现在祁临还记得,“我除了会踢球,还会画画呢。我是艺术特长生哦。”

踢球耽误了学习,踢球不能加分。没考进重点班的祁临痛定思痛,也决定学画画。

崔伊已经习惯了小儿子学这学那的德行,当即给了祁临一张卡,让他自己去报名。

祁临美滋滋地四处物色美术班。

祁文纠和崔伊放任他成长,一方面是因为工作繁忙,一方面是培养他的独立能力,他和祁瀚都是这般长大的。

高一才上半学期,祁临就找到了一个靠谱的机构。美术老师据说来自岳城美术学院,颇有声望,收费也不低。

祁家虽然不缺钱,但祁临并非没心没肺的臭小子。

花了大钱请老师,他不敢马虎,学得认真,渐渐成了五人小班里的翘楚。

而画画也成为他真正的爱好。

在国内读高中的两年多,他画画文化两不误,打算报考首都排名第一的美术学院。

不过高三开学后不久,祁家举家迁往E国,他“靠画画给高考加分”的目标没来得及实现。

出国后,祁临先在语言学校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后来才进入大学。

“哐——”

沉浸在回忆里,祁临不小心碰掉了鼠标。

捡起鼠标,他的眉心皱得很深,一股熟悉的冷意从脚底钻入,迅速蔓延至全身。

那个纠缠了他很多年的噩梦,似乎就是从去到语言学校时开始。

他想不起在那里经历过什么特殊的事,一切都那么平常,但只要想到语言学校,就会本能地不舒服。

再往后,就是念大学、父母意外去世、回国创业,一桩桩一件件清晰明了,没有叶拙寒的痕迹。

祁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到一半时,忽然想起崔伊每天早上都会在厨房放一杯温水,叮嘱他、祁文纠、祁瀚喝。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崔伊和祁文纠都是模范父母——宽容开明,尊重孩子,给孩子最大的自由。

生在这样的家庭,是他与祁瀚的幸运。

但他对崔伊、祁文纠的感情却非常淡。

两人是在七年前去世,自驾旅行途中遭遇车祸,崔伊当场死亡,祁文纠抢救无效死亡。

祁瀚痛哭流涕,哭着说还没有来得及尽孝,而他格外平静,有条不紊地操办后事。

祁瀚宠他,唯一一次冲他发火就是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

他做好了早饭,敲祁瀚的门,让祁瀚出来吃。

祁瀚红着眼看他,问,“爸妈走了,你怎么是这种态度?”

“我……”他有些错愕,“我什么态度?”

“你伤心过吗?”祁瀚失控道:“你完全不难过!”

他顿了好一会儿,自欺欺人道:“家里总得有一个理智的人。你那个样子,我再崩溃,一大摊子事谁来处理?”

祁瀚将信将疑,“是吗。”

他点头,“嗯。早餐快凉了,你赶紧吃。”

祁瀚后来没有再提这件事,他却不止一次想起。

有关祁文纠和崔伊的记忆全是他们待自己的好,小时候,他甚至写过作文赞美自己的父母。

他应该像祁瀚一样陷入暂时的情绪崩溃。

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他不恨祁文纠和崔伊,并为他们的意外身亡怅然若失。

但仅此而已。

祁临深吸一口气,血液中滚动着躁动与不安。

这幅画仿佛放出了什么,他却抓不到。

如果他与叶拙寒过去确有交集,那么交集只可能在两个地方,一是岳城美术学院当年开办的培训班,二是E国——叶拙寒的履历上明确写着,曾在乐庭驻E国分部工作。

祁临抱臂,在书架边踱步。

比之高中时代,叶拙寒在E国工作的时间太近了。

他还不至于健忘到这种程度。

所以一定是在岳城美术学院?

祁临对着画作拍了一张照,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画纸放回书中,又把书放回原位。

当年一起学画画的同学早就失去联系了,但他还记得授课的老师。正巧这几天叶拙寒出差,他有机会去美院打听一下。

天还未亮,祁临毫无倦意,但脑子很乱。

即便如此,他仍是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工作上。

窗外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熬了一宿,作品算不上特别满意,但暂时也无法改得更好。祁临打包放进邮件,发给“溯回”方的项目负责人。

去厨房给自己烙了张牛奶饼,祁临想起叶拙寒上次一早把他叫醒,就为了吃牛奶饼,眉眼忽然一柔,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手机里有最近的工作安排。祁临一边翻看,一边吃饼。

“溯回”最早明天才会发来反馈,而几个系列已经在正轨上,他这个视觉总监可以休息一天。

吃完饼,终于困了。

祁临躺在床上,将手机调成静音,准备不受打搅地睡到十点,然后去岳城美术学院。

熬夜工作的人,通常一沾枕头立即就能进入梦乡。

祁临睡得死沉,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敲门。

“嗯?”他睁开眼,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铺洒在他脸上。

已经是上午了。

“祁临!在家吗?应我一声!”

一把男声传来,有点熟悉。

祁临不大清醒,隐约觉得是叶羚峥。

怪了,叶家二哥怎么又来了?

祁临费力地从被窝里将自己拔出来,下床开门之前,习惯性地看手机。

这一看,不得了,他简直要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屏幕正中央显示他有三十多个未接来电,微信更是被狂轰滥炸。

他揉着眼,刚睡醒的嗓子有些哑,“顾戎,叶拙寒,黄羽……”

怎么突然都找他?

叶羚峥还直接上门找他?

出什么事了吗?

他猛地清醒过来,起床气顿消。

这时,手机再一次振动,是叶拙寒。

祁临手指一滑,“喂?”

叶拙寒没有立即说话。

但祁临听见一阵呼吸声,很低很沉,直往耳膜里钻。

简直跟醒脑剂似的。

“你刚才在睡觉?”叶拙寒语气不那么愉快,听得出一丝紧张,一丝后怕。

“嗯。半夜赶图,天亮才睡。”祁临夹着手机,飞快穿好裤子,“怎么了?是你叫你二哥来找我?”

“因为联系不上你。”叶拙寒说:“我以为你……”

祁临已经往楼下跑去,“我好好的。到底怎么回事?”

“你没事就行。”叶拙寒道:“网上的事我去处理,你不用理会。”

祁临蹙眉,马上联想到“无事生花123”。

他打开门,叶羚峥只看了一眼就道:“原来在睡觉啊?急死我那臭弟弟了!你在和臭弟弟打电话?那我走了,拜拜!”

祁临:“……”

叶羚峥来去如风,他根本来不及挽留。

“顾戎也给我打了很多电话。”祁临冷静下来,“我先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拙寒突然道:“祁临。”

祁临:“啊?”

“以后不准静音。”叶拙寒说:“睡觉也不准。”

祁临又着急,又有些想笑,因为他听得出,神仙哥哥是以傲娇的口吻向他下命令。

不待他作答,叶拙寒又补充道:“和我睡觉时可以,一个人睡觉时不行。”

祁临故意道:“为什么?”

叶拙寒说:“伴侣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