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沅君果然在青柏坡等着,与她一同相候的还有弘农杨氏的车驾。杨宁与是大齐上姓世家的传说,久不露面,如同隐世一般。她与商沅君是闺中至交,一个嫁了寒门出身的陆疆,一个嫁了大齐开国四姓之一的天水韩家。可最终两个人都以和离收场,不禁让人唏嘘。多年后,商沅君二嫁裴远衡,杨宁与却嫁了其父的一名学生,在乡野开了女学,不再返京。
商离上前与她见礼,杨宁与轻抚她的发顶,感叹道:“阿微都长这般大了,岁月果然不饶人。往日不常出来走动,骗着自己岁月并不如梭,可一见到这些孩子们,便不能再异想天开。”
阿微是商离的乳名,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她。都是商家那小九娘、商小九之类的。
“从母看着就比我阿母年轻许多。”商离素来嘴甜,遇着和善的,那小嘴更是抹了蜜似的,甜死人不偿命,“若是没有从母这般明艳动人的容貌,我韩家阿兄这张臭脸岂有这般讨喜。”
马车前的少年慢悠悠地下车,见了杨宁与不悲不喜,恭敬地唤了一声:“阿母。”
杨宁与眸光微动,凝视着这个经年未见的儿子,剑眉朗目,已长成少年的模样,不见青涩稚气,唯见内敛深沉,无喜无悲。
她定神道:“你我五年未见,今日你离京,不知何时能归,我想着见你一面,免得日后阴阳两隔,我连你是何模样也不记得。你归来之日,或许不会有重逢之时。终究母子一场,我未曾把你养育成人,也不会成为你的负累。你尽管放手做你想做之事,若他日你用得上我,给我来信便是。我会尽我所能,相帮一二。”
商离十四岁,与生父陆疆仅见过两面。而韩凛今年十八,生母杨宁与十年前离开韩家,期间韩凛去过一次弘农,二人再未见过。没有养育之恩,没有相处之情,唯剩血脉仍在,割舍不去。
都说世家尊贵,可也凉薄,血脉亲情也抵不过天下苍生。
至亲至疏,也不过如此。
“阿母保重。”韩凛跪地叩拜,郑重行了一个大礼,相见即分别,因为生疏只剩礼数。
杨宁与看着他渐宽的背脊,渐渐地收回目光,“若是你二人没有和离,没有幽州之变三万将士血流成河,这两个孩子也该成亲了。阿微也不会因为议亲而声名狼藉,更不会被圣人惦记上,不得不仓促离京。”
商沅君长叹一声,“时也命也,当年不过是一句戏言。今时今日,小元是要尚主的人,阿微帮不了他。这孩子生性顽劣,担不起韩家复兴的重担。你也看到了,我这阿母是来收拾烂摊子的。”
小元是韩凛的小名,他是韩家的长房长孙,也是定国公府唯一的传承。
杨宁与笑着摇头,“你要带阿微回京吗?依我看,她若是留在京中恐会有性命之忧。护国公府固然能护她周全,可这件事涉及国之根本,此时谁娶了阿微就是与圣人和太子为敌,她在京中只会更加艰难。”
商离挥着小拳头抗议,“我要回去,我不去冀州苦寒之地,我不要嫁人,我要陪着大父大母和阿母。”
杨宁与摸摸她憋红的小脸,“不嫁人是可能的,你在京中一日,就会被惦记,这是世家子弟的宿命。无人敢娶你,你最终还是要与太子议亲,陆商两家会更加被动,尤其是你阿母。你去了冀州,远离朝堂是非,你阿母也能过几年轻松的日子。”
商沅君苦笑,“当年或许就不该要她。先帝不也是怕生下陆家的嫡子,才设了那样的一个局。眼下,大齐朝兵权最重的商陆两家,只得这一个小女娘,圣人如何不惦记?”
“你这话倒让我想起一桩旧事。”杨宁与对韩凛说:“小元你可还记得阿微三岁生辰,差点被人拐去卖,还好被你发现暗中尾随,才在中途拦下。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可究竟是何人所为,其实不用细想也能知道。阿微的存在,对谁最为不利,那就是谁最有可能。”
“阿宁你是想说,太子如今娶不了阿微,有可能下杀手?”商沅君咬牙切齿,当年之事她没有追查,是因为孩子还小,牵扯太多,对她最是不利。
“太子是储君,世家始终是臣子。虽说你我都有保全孩子的能力,但身后还有盘根错节的血脉亲情。”杨宁与语重心长,“你这腹中还有裴家的骨肉,皇后裴氏所出的三皇子与太子尚有一争,你到时也是难以两全。”
商沅君二嫁庆国公的三郎裴远衡,又生了二子一女,腹中是第四个孩子。
商离看到商沅君眼中的犹豫,渐渐地松开抓着她衣袂的手,藏于袖中紧紧握着。她不确定地望向一言未发的陆疆,他的面色凝重,神情莫辨,她先时说的重话还未消散,他不可能当作未曾听见。
“阿母你答应过的,不会让我离开京城。”商离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卑微的乞求,“我答应你,我不会再闹事。太庙失火,也不是我一个人干的,查不到商家头上。”
商沅君始终做不了最后的决定,杨宁与却点醒了她,她不是只有商离一个孩子。
“你可知为何你阿耶要带你离开前,要与你大父比试一场吗?”商沅君拂去落在商离肩头的雪花,“因为他赢了之后,商家再也没有人敢向他挑战。”
商沅君今日是只身而来,轻车简从,未带护卫部曲。
“商家不是护不了你,而是不能再护。”这就是一场比试的含义,不用言语,简单直接,甚至粗暴。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所以只能让陆疆带她离开。
“等此间事了,阿母会去冀州接你。”
“我不要!”商离放声大哭,她被遗弃了,明明说好的会带她回洛阳,她只是短暂地出城。可商沅君没有爽约,应约而来,却不是为了带她走。
杨宁与说得没有错,她不是商沅君唯一的孩子,她更不是商家唯一的孩子,商家儿郎众多,与世家之间更是同气连枝。而舍她一人,保全的又岂止是商家。
舍她一人,只舍她一人,天下尽安。
可谁又在意过她!
“阿微,今日你在此哭这一回,往后莫要再哭。你会明白,有些时候哭也无济于事。”杨宁与蹲下身,擦去商离脸上的泪水,“我们虽然依附于家族而生,但也是为自己而生,父母兄弟姐妹夫妻,会因时因利发生变化,随时都会舍下另一个人,去守护他当下最重要的决定。从母知道,这对你而言太过残忍。可你看看小元,他阿耶叛离大齐,而致幽州失守,可曾想过他会不能袭爵,成为世家的笑柄。可你还有你阿耶,他还愿意带你一起走。可他只能带你走一程,以后的路还是要你自己走。你今日种下的因,就是你来日的果。没有人可以帮你,你只能自己决定你以后要走的路。”
有些话,只能是杨宁与这个外人来说,“你可以不嫁太子,但后果你要自己承担。护国公府和忠勇侯府能为你做的,都做了。否则,你连京城都走不出来。”
残忍或许才是这世间最后的真相。
商离一路无话,独自窝在马车的角落,抱膝沉默着,耳边是飞驰的马蹄声和呼啸的风声。另一个角落里,是同样沉默无声的韩凛。
冗长的沉默过后,是二人目光相接之后相视一笑的无奈。
“其实不用把我阿母的话放在心上,她那也是说与我听的。”韩凛见她目光呆滞,毫无生气,上前安慰她,“弘农杨氏与天水韩氏的亲事在他们还没出生就已经定下,但我阿母有她心悦之人,不得不履行承诺嫁过来。她并不介意我阿耶才能不显,只要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可我阿耶还是在大父的安排下入了军,只盼着他能靠军功,重振定国公府的声望。”
商离安静地听着,虽然这些事情她早就听说过,可从韩凛的口中说出来,又是另外一番滋味。这是韩凛的伤疤,一道结了痂还带着血的疤。
“正始十四年冬,史书上称之为幽州之变,就是因为我阿耶叛逃北离,而致幽州二万守军全部阵亡。自此,幽州失守,划归北燕。”韩凛的眸中有恨,家国天下,对他都是因为一个人,“先帝没有追究韩家的连坐之罪,只因我天水韩氏是大齐的开国四姓之一,大齐律法的奠基者。定国二字之重,乃是我韩家之于大齐的意义,一如护国公之于大齐。”
商离喃喃开口:“商家先祖随高祖四处征战,一门十三儿郎皆死于鹿野之战。自此,高祖立国,分封有功之臣,商家仅剩一嗷嗷待哺的婴孩,封为护国公,世袭罔替,与皇家世代结亲。世人皆知,商家手中握有护国铁军。国之有难,不用虎符也能调兵,只认商家人。”
韩凛苦笑,“这就是你我身上的枷锁。但如今我已不再是世袭的定国公,大父若是走了,定国公的爵位也就没了。这是先帝对韩家的责罚,但他不能让大父没有爵位,毕竟我大母是汝阳公主。我不能荫补入仕,大父的门生举荐我入朝,可职位不显,一生也无法升迁。因此,大父让我入军。我这一走,就如同我阿母说的,没有人可以帮我。”
商离却有一事不明,“我不懂,为何韩伯父要去北燕。只要他活着回朝,他还是定国公。他的母亲是先帝的堂姐,与我大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他在大齐地位显赫,无人能及。他的新妇又是以经学着称于世的弘农杨氏,你自幼资质过人,假以时日,定国公府定能再现辉煌。”
“我,也不懂。但如我阿母说的,他定然是有他认为更重要的事。”韩凛也没有答案,“我曾经想过,可我还太小,没有太多的经历,所以想不明白。但总有一日,我会当面问他。”
“有什么是比至亲更重要的事情?”商离也不明白。
韩凛把他的羊皮水囊给她,出门匆促,商离又未有出远门的经验,什么都没有带。商离抱住他的水囊,脸上又有了笑容。
“我阿母方才说的,你可还记得?”韩凛提醒她。
商离泯了一口水,舔了舔干涩的唇,“从母说,人都是为自己而生的。”
她恍然大悟,“我搞砸与太子的议亲,而让至亲陷于窘迫之地。倘若我为至亲考虑,我就该坦然接受,而不是任性妄为。今日的因,会是明日的果,从母说的是什么,你明白吗?”
“那是……”韩凛的话还没有出口,马车骤然停了下来,车身摇晃,两个人摔在一处,眼冒金星。
还未等他二人坐稳,箭矢破空,穿过敞开的车门射了进来。
如雨的箭矢,没有停半分的余地,似乎要把车内之人射成马蜂窝。
很明显,这是冲着车内的人而来。不是韩凛,就是商离。但韩凛自韩充叛逃后,深居简出,从未与人结怨。那只能是商离。
陆疆的亲卫迅速围拢过来,挡住漫天箭矢,向主帅请命道:“将军,战还是不战?”
“看清是何人所为?”陆疆看着满地的箭,面色凝重。
魏沿捡起一根箭,迅速回道:“是东宫卫队,但他们黑衣蒙面,想必是太子豢养的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