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反叛

睡了一觉,虞宝意状态果然好了许多,体温枪对上额头,已经从三十八度五降回正常体温。

她打着哈欠掀被下床,整理好衣服妆容后,有一刹那迟疑。

好像该感谢一下。

可算上第一回派车送她回家,霍邵澎每次给她的都是他们不会再有交集的线索,仿佛他和她只是萍水相逢。

特地安排人,安排地方给她休息。

可连联系方式都未曾留下。

回到拍摄地,上午鸡飞狗跳,下午进程出乎意料顺利,算下来能提前半小时收工。

拍商务短片时,导演还有时间过来关心她的身体,叮嘱她下次别再这么鲁莽。

“左菱,等会收工你拿大喇叭喊下,明晚我请大家吃饭。”虞宝意“不务正业”,划着手机找到一家热门餐厅,翻转过来对准导演,“去这,所有场工都叫上。”

左菱瞄了眼,看到人均五百一行大字,顿时咂舌:“宝意,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吗?”

“知道啊,当我今天矿工的代价了。”虞宝意状态好转,心情自然也是,笑弯一双眼,“何况好多人没来过香港,我作为地主,肯定要自觉被宰一顿啊。”

左菱啧啧摇头,对她这种动不动花掉几万块请同事吃饭的豪横行径,不予置评。

可又打心底喜欢这样的同事。

虞宝意家境优越是天行员工心照不宣又羡慕的秘密,然职场人好恶不同,刁钻古怪的个性比比皆是,如此扎眼的背景,难免引人眼红,出些上不了台面的谣言纷争。

奈何她太会做人。

譬如出头向秦书远反对职场毫无意义的形式化聚餐,又会在某些同事经济拮据时以自愿联系感情为由组局,让她们蹭几顿大餐,包办早中晚饭。

大牌嘉宾为难节目组员工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作为总制片,她每次都能在辩清是非的前提下安抚好对方,并坚决维护公司同事。

请吃饭、下午茶、聚餐、KTV等等,更是数都数不清,从未让人AA过。

这种滴水不漏的社交能力,让人不得不服她在招商方面的“天赋异禀”,鲜少有人恶意联想到别的地方。

左菱依她所说,下班时宣布了这个消息,还说聚餐结束后,宝意老板会带大家夜游维多利亚港。

虞宝意正在和一个嘉宾的经纪人沟通后期剪辑的事,身后起哄声此起彼伏,她不由自主回头。

经纪人赞叹了句:“我带过那么多艺人上综艺,你们团队氛围是最好的。”

“是吗?”

“是,你肯定功劳不浅,可惜有根刺儿啊。”经纪人笑着吓唬她,“宝意,你可得帮我盯好,恶剪了我家艺人,我一定找你算账。”

虞宝意一手抄进袋里,扬了下眉,莫名有几分少年的疏狂散淡,“你都说是跟刺了。”

对方打起谜语:“是刺儿,还是根没用的烂树枝,不得看你啊?”

两人甚至说不上朋友,但对方劝她跳槽的意思,虞宝意倒是听懂了。

天行目前还没有能抗大旗的制片人,除了她。

一档原创爆款综艺,一档七季的常青树综艺,总制片临时卸职,她临危受命,却刷新了该档节目最高网播收视率,还有一档聚焦民间非遗手艺人的综艺,虽第二季不幸夭折,但豆瓣评分高达九点八。

这些都是她的履历。

也是她的底气。

天行原本只是个小规模传媒公司,多承接一些低成本综艺,后来业内爆了她这个制片人,也顺理成章成为天行唯一的王牌。

按理说,有宋青可当眼中钉,旁人看来,她完全可以出走,也不是没有电视台约聊过。

虞宝意只是笑而不言,不表任何态度。

下班后,她没上霍邵澎准备的车,叫了辆的士回家,车上给关知荷打电话,说晚上沈景程想过来吃饭。

“那就过来吧。”关知荷的声音像阵带花香的春风,沁人心脾,“我让阿巧准备点他喜欢吃的。”

“不用这么麻烦,家常便饭。”

“我女儿的男朋友拜访,如此当一顿家常便饭?”

虞宝意听着,熟悉的感觉蔓延身体,心再度悬起。

和沈景程先在小区楼下见了面,他停好车,跑过来时,虞宝意正站在风口咳嗽,面颊挂上不正常的红。

“别站外面,先进去吧。”沈景程一手提礼品,一手揽住她肩膀。

进去后,虞宝意顺下那啖气,声音轻哑:“Daddy在大陆,你……”

“我知道,刚和伯父通完电话。”沈景程从口袋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打开,“Bowie,昨晚实在对不起,我不该做那种事情,也不该追出来后还和你吵架,你收下吧,我很早就想送你这个了……”

盒子里是一枚戒指,主石是一颗明度高,颜色清透鲜艳的水蓝色帕拉伊巴,戒臂别致,做成莫比乌斯环。

虞宝意没收,轻轻挡开他手,“不用浪费钱,你不是还发不出去工资吗?”

“刚签完合同,霍氏已经在走放工程款的手续了。”沈景程牵住她手,“我的努力还是有用的,对吗Bowie。萧生还和我说,以后有局多过来玩。”

虞宝意思索半晌,还是没告诉他自己先前的担忧。

这时她才想明白,说与不说,沈景程都会一股脑扑进那群高高在上的少爷堆里。

“昨晚那个女人呢?”

说到这,沈景程一脸懊悔与沮丧,“我当时等得很着急,那个女人在附近打电话,口气很差,不知道骂谁,打完就过来找我了,问我是不是也没有女伴。”

“那会不止我一个人在外面等,她一下就找到我,我害怕你很晚才到……对不起。”

应该是实话了。

他们之间有约法一章。

吵架时,不管当下多不冷静,第二天找对方时,一定要说实话和心里话,把一切讲开,不许有所隐瞒。

在一起快两年,沈景程只违背过一次。

那次,虞宝意和他冷战整整一月,后来他不得已放弃工作上大陆,在她家附近租了套房子,日夜偶遇,全公司同事收授无数好处当助攻,她才勉强原谅了他。

还是存下根刺,时不时扎穿心脏愈合的痂。

“Jim,是我迟到在先,我也要跟你说句抱歉。”虞宝意遵守约定,说出心里话,“至于这件事,我不和你计较了。”

相较从前,她尖锐的那面在这段关系中,渐渐磋磨圆滑。

网上总说,最爱一个人的时候,一定也是你人生中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

可不知怎的,她已经难回那种鲜活的,仿佛青涩柳橙的汁水,泛着酸涩与敏感的心境。

改变有迹可循,说不清谁欠了谁。

但目前,还是想走下去。

他们走到这步,谁都付出无数。

她瞳色深黑,与眼白形成对比,专注凝视一人时,像颗收敛光芒的星星,明亮又沉静。

“但你懂我的。有些事,一定下不为例,好吗?”

沈景程拥抱了她,把戒指盒塞到她手中。

盒子角硌入柔软的掌心,微微的钝痛。

也许无足轻重。

虞宝意领沈景程上楼,听到钥匙拧动的声音,巧姨先一步来开门。

“巧姨!”一见面,她一扫在外的阴霾,扬起甜美的笑,“Mommy呢?”

“小姐在厨房呢。”

巧姨原名房吉巧,很小就在关知荷父母家做工,后来关家经商,举家迁入大陆沪城,关知荷才和虞海和结识。

后来,虞宝意的外祖父外祖母相继离世,家业没落,关知荷又思乡心切,才又迁回来,在香港发家。

这期间,房吉巧一直跟在关知荷身边。

关知荷是旧时代正统书香名门教育出身的闺阁小姐,哪怕嫁了,房吉巧也只以她为本位,喊惯小姐,便再未改口了。

巧姨先帮虞宝意把手袋挂好,又进去厨房一趟,捧出一碗热腾腾棕黑色的水。

虞宝意的笑容顿时融化,耷下脸,比苦瓜还苦。

“今早听你有几声咳,小姐特地去找看了你二十几年那个老中医,润肺下气,止咳化痰的,快喝了吧。”

“一会喝一会喝……”

“没有一会的。”巧姨火眼金睛,识破她诡计。

虞宝意躲到沈景程身后,探出半个头,撒娇起来,“太烫了嘛……”

“特地在你回来前盛好,已经放凉了。”

“……”

沈景程接过药碗,“我来吧,巧姨,您先去忙。”

房吉巧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厨房。

“我不来。”两位长辈都在厨房,虞宝意现原型,挣开手坐到沙发上。

沈景程跟过去,“刚刚在楼下吹了会风,万一明天感冒又严重了怎么办?你又不肯请假的。”

她原想说,明明已经不舒服一个白天了。

可想到后来……

“那我要吃陈皮糖。”

“咳嗽还吃糖?吃水果行吗?喝完我给你切个梨。”

“我不爱吃梨,说多少遍了……”

小情侣打闹的声音传到厨房。

十分钟后,外面渐渐没了声时,巧姨用手指拨下刀片上的葱丝,“这位沈生,应该还是拿小小姐有办法的。”

一直没露面的关知荷拿着勺子,仔细撇掉瓷锅汤水表面的浮油,口吻云淡风轻:“我为什么要他拿我女儿有办法?”

“小小姐拿他也有办法啊,现在的男人哪有那个耐心哄女孩哦,不都讲究什么势均力敌……”

“哄喝碗药就是耐心了?”关知荷瞥她,“当初我就该做主把你嫁了,让你在这跟我纸上谈兵,颠三倒四。”

巧姨默不作声,转头蒸菜去了。

关知荷还在研究那锅汤,音调慢条斯理:“如果你是拿了阿海的意思,就早点放弃吧,这件事,你们谁都不要管,我有分数。”

“唔惊小小姐同你发脾气?(不怕小小姐和你发脾气?)”

关知荷熄掉火,沸腾后的汤水冒着汹涌的白气,“阿巧,刚刚听到了吗?”

“她不爱吃梨。”

爸爸不在,哥哥也不在。

虞宝意为了让这顿饭顺利进行和结束,在饭桌上讲得口干舌燥,要么堵住关知荷的嘴,要么堵住沈景程的嘴,总之尽量不让他俩直接对话。

但百密一疏。

或者说,沈景程难得主动上来一次,目的不简单。

他的确要践行今早对虞宝意的承诺。

——重新争取她父母的认可。

“伯母,我和霍氏签合同了,要承包他们旗下一个新工程。”

关知荷帮虞宝意舀汤的手一顿。

但也只顿了半秒。

“是吗?恭喜。”

她一句淡然的恭喜,让虞宝意和沈景程的心同时沉底。

“伯母,我……”沈景程藏在台面下的手紧张握拳,青筋浮出,“您给我们一次机会,好吗?”

关知荷把汤碗放到女儿面前,轻声叮嘱:“喝掉吧,你不喜欢吃梨,所以没放雪梨,放的百合。”

说完,她才坐回原位,直视沈景程,“景程,你这话讲错,我几时不给我女儿机会了?”

“妈咪……”虞宝意当然能听出两人话中的区别。

“Baby。”关知荷温温柔柔微笑着,“讲了一晚上话口也干了,喝汤吧。”

“伯母,我知道我是单亲家庭,家境也不好,一直以来都配不上Bowie。”

沈景程掌心发凉出汗,可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的公司现在已经走上正轨,伯母,我想在您面前向Bowie承诺,以后赚到的钱,我都给Bowie,让她过上和现在——不,比现在还要好的生活,也不会做任何对不起——”

“景程。”关知荷轻声打断他,“你知道小意上大学时,一个月的生活费有多少吗?”

台面下的拳头倏地松开。

沈景程哑口无言。

他们就是在虞宝意大二时认识的。

“我们不是大富之家,给不了小意很好的生活。”关于说话的艺术,关知荷运用得炉火纯青,三言两语,令她口中“不是很好的生活”,叫人无地自容。

“一个月我给她的,加上她爸爸和大哥经常开小灶,最少也有二十万。”

沈景程知道。

那时他工作碰壁,连交房租都成问题,小姑娘无忧无虑,一掏口袋就给他续了一年房租,还有余钱吃喝玩乐,上山下海。

那时沈景程就知道,他配不上她。

“伯母相信你,也会有一个月赚到二十万的一天,或许就是你跟霍氏合作完不久的将来。”

关知荷没有用过重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易和气。

“可是景程,伯母要等多久,才能看到你一个月拿二十万出来,给小意挥霍?”

虞宝意从小被教育,不能打断长辈说话。

她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直到关知荷的问题让饭桌空气凝固,深陷沉默的沼泽。

她嗓子微哑,先前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已经烟消云散。

“妈咪,我自己有工作。”

“我当然知道,Baby,我难道不知道你有工作吗?”关知荷同女儿说话,甚至不及和沈景程说时温和,“可你爸爸和哥哥拼搏那么久,不是为了让你过苦日子的。”

“苦日子还是好日子,难道不该由我来判断吗?”虞宝意放轻声音,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她很少大声顶长辈的话,“Mommy,你觉得我和景程会过苦日子,所以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对吗?”

关知荷不动声色,看她慢慢起身。

星眸皓齿,身段姣美。

连反叛的时刻,也维持着冷静的声调与克制的表情。

她亲手教出来的——

好女儿。

虞宝意掐青了手心,一字一句。

“可你想让我过的好日子,我根本不想过,甚至觉得……”

她屏住呼吸,张唇。

“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