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岱公司。
会议室外, 天空阴沉沉，雨不大，细如针。
会议室内, 众人毫不受天气影响, 脸上写满喜气洋洋。
上官静娴做完月度财务分析报告, 看向始终面不改色的苟玳。
上官静娴发现, 他们苟玳老板的情绪值远低于常人。他们认识也有大半年, 她却从不曾看到其非常外露的开心或生气。
不是少年老成, 也不是心如钢铁，只是对待所有人事物, 都是淡淡的温柔。
若从上下属的关系而言，她非常庆幸有这样一个老板, 不是笑里藏刀的假善良，也不是喜怒言表的躁动狂。可若抛弃同事关系, 从一个的朋友角度出发，她真心希望, 眼前的青年，能多一点情绪。
“挺好。”苟玳的结论打断了上官静娴的沉思。
她走回座位，看着没有表情的苟玳, 无法从对方的神情里读出“满意”, 反而读出了“思考”。
对方在想什么呢？
好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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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玳手里拿着咖啡勺，慢慢搅动, 白瓷杯里的液体一圈圈漾开。
他看着投影屏上上官静娴最后一页PPT, 【淘空空】成本、营收和利润的柱状图。
【淘空空】能迎来开门大喜，他自然喜闻乐见, 这意味着创业教训系统中的营销、经营、用户规模、市场等指标都能超前达成。
也给他“如何自然失败”留足了运作时间。
然而这次“开门大喜”, 却有些喜过头。
苟玳在【淘空空】推出市场之前, 就做过一次自认准确的短期模型预估。然而现如今，财务所反馈的模型，却和他所设想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苟玳都快怀疑自己的专业能力跟不上市场。
然而许多事情，确实事出突然，无法预料。
比如成本方面。
苟玳原本和傅巧明、王飞牛筹划好大量宣传攻势和广告投放，也留足了大量前期宣传成本。
不曾想，宣传投放才进行一周，一篇直戳中年人痛点的《一起走过十二年》就成了爆款文章，以此延伸各类职场、家庭、男女等话题，引起全国上下热烈讨论。
讨论也罢，文中贯穿主线的，正是他们的购物网站【淘空空】。
也不怪有许多专家怀疑这篇文章的真实性，认为《一起走过十二年》是【淘空空】的高级营销软文。以至于他合作过的陈志杰、黄金山等人都发来信息，想找他要一个“软文大触”的联系方式，帮他们的新产品也做一次营销。
文章的大火带来了众人对网站的关注，许多博主、UP主自发做起【淘空空】的测评，这般大规模的自来水宣传，绝不是他们原本准备的经费所能达成。
莫名其妙节省一笔巨额宣传费，苟玳有种钱花不出去难受，这似乎是一种不好的预兆。
至于收入方面，则让苟玳意识到，自己的想象力过于贫乏。
目前【淘空空】吸纳的资金主要用于相对稳定的投资，投资收益扣去支付给用户的利息，平台盈利率处于相对稳定的水平。因而【淘空空】实际盈利多少，基本取决于能够吸纳多少资金。
爆款文章、社会热议所带来的流量，未必能转化为有效用户，即愿意在该平台注入资金的用户。
苟玳起初认为，【淘空空】面向的用户，主要是有三类：
一是十分不擅长投资理财的群体。这类用户平日会将钱存放于支付宝或者银行存款，而【淘空空】的收益率是高于这类产品的；当然，他们的平台小，大众认知度和信誉度低，即便利率微高，保守理财型用户愿意选择的可能性不大；
二是购物欲望十分强烈，经济条件却不允许其大肆购物的人群，他们能通过几乎真实的虚拟购物获得一定量满足感。然而虚拟购物毕竟是虚拟，如果满足感通过虚拟购物就能获得，他们为何不去下载一款购物游戏？连真实货币都不用出资；
三是已经认识到冲动消费不可取，却控制不住自己点开【淘宝宝】等购物网站的手，一浏览网站又忍不住下单的人群，统称“闲得慌”。通过【淘空空】，能在一定程度上中和自己的理性和闲得慌。
苟玳设计网站的出发点，就是吸引想要调解“购物欲望”“理性思维”“客观现实”的消费者。
然而等到运营一个月后 ，不仅用户量比初期预设狂增了数万倍，连用户群体的构成，也和最初所想相距甚远。
目前，【淘空空】最主要的用户群体是——想来找乐子，空虚寂寞冷的人群。
这类群体和苟玳所设想的第三类“闲得慌”人群有雷同，也有差异。
雷同之处是确实很闲，喜欢无事刷手机。
差异之处是“闲得慌”人群是喜欢没事看【淘宝宝】等购物网站的群体，而“找乐子”人群的范畴却更大，他们可能沉迷于短视频APP，文学网站，漫画网站和微博等等。
至于让网站消费群体急速变动的原因 ，是因为网站的商家发生了质变。
每一个成功的网站或网络社区，都会在初期迅速建立网站的基调和风格，比如茄瓣是文艺青年聚集地，比如小黑书是名媛生活分享，比如聚少少是全网最低价，比如京西是高质商品等等。
明确的网站定位和基调，能够提高网站的记忆度、生存能力和市场竞争力。
苟玳最初对【淘空空】的定位，就是虚拟购物理财网站，不曾想，在一个月内，因为网站商家的画风突变，【淘空空】变成了一个“排解忧愁，获得快乐”的网站。
这一巨变，有几次代表性事件。
第一次是当前【淘空空】销售量最高的【地藏、观音、土地公、上帝、耶稣、圣母玛利亚共同加持过的好运符文】。
其“小说连载式的商品介绍”十分魔性，千回百转、高潮迭起，让消费者欲罢不能，拼命购买但求能够快速更新商品介绍。
于是很快，【淘空空】上诞生了一大批“长达二十万字的商品介绍”。
甚至有人表示，华国文学的希望之光，将从【淘空空】网站开始。
许多平日在文学网站、公众号或微博等进行创作的作者，也纷纷入驻【淘空空】，开始售卖自己的作品。
第二次则是hilihili站某知名UP主小金在测评完【淘空空】后，一时兴起，也在网站上开起了店铺。
其售卖的物品十分有趣。
比如【史上最青春无敌，猛男看了阳痿，男神看了早泄的美少女靓照】
——实际上是自己的女装照。
再比如【吸血鬼喝了都说好，纷纷求着再来一罐的新鲜血液】
——实际上是自己体检时抽的血。
又比如【马克思看了沉默、恩格斯看了流泪的纸张】
——实际上是自己当年不合格的马哲试卷。
因为小金自带流量，再加上其店铺售卖将近一百件奇奇怪怪的玩意，很快引来一众该视频网站的用户围观，销售量猛增。
众多人发现 “咦？这样也可以吗 ？”
他们不是实际商家，没有精美的物件可以拍摄；
也没有很强的文字表达功底，写不出几万字的商品介绍。
但他们有脑洞！
偶尔搞怪没问题！
于是很快，各种奇葩物品风靡【淘空空】。
其实在【淘宝宝】【咸鱼】等网站上，你若仔细搜索，也能搜到许多类似的奇葩商品。然而众人看到了都图一乐，没几个人会吃饱了下单。
可在【淘空空】上不一样，这里都是“吃饱了没事干”的人，而且下单的钱最后还回流到自己口袋，众人购买奇葩商品的热情空前高涨。
买家的增长更加促进了卖家的创作，以此形成良性循环。
第三次则由国民度超高的喜剧演员宋壳所带来。
一般网站为了推广，会花钱请大小明星前来入驻，成为用户。苟玳则始终贯彻不请明星的原则，担心创业失败影响明星的口碑。
宋壳会入驻网站，是因其前阵子拍电影脚受伤，只能在家休养，闲着无聊写本子找素材，逛到了【淘空空】，一时觉得灵魂契合，便很快在网站上注册成为商家。
其出售的商品包括——
【人间最迷人的微笑，像一朵霸王花般不胜龙卷风的娇羞】
【一颗有深度的脑子，因为太有深度导致寸草不生】
【最有内容的眼睛，三分邪魅、三分嘲讽、四分女人你跑不掉了】
以上这些商品，都是宋壳的局部自拍。
一开始，网友不知该店铺是宋壳所建，还将其截图发到宋壳的微博，表示“哥，有人用你的脸却销量惨淡啊”，宋壳回复“那就是我开的店啊！”
网友一边哈哈哈，一边跑来店铺围观下单。
这事还上了热搜。
很快，一堆明星追随宋壳的步伐入驻【淘空空】。
这其中，有也来凑个热闹，同粉丝同乐的；
有察觉翻红途经，想来打造有趣人设的；
当然，也有发现这也是 “割粉丝韭菜”的一个通道，想来赚点粉丝经济的。
无论何种原因，一时间，【淘空空】内明星店铺齐齐上架，星光熠熠。
“老板，老板 ？”傅巧明的声音，将苟玳从沉思中唤回。
苟玳轻咳一声，将已经晃得失去温热的咖啡饮下。
苟玳：“你们来分析下，【淘空空】用户量比预想模型增长数万倍的原因。”
“明星的大批量入驻是造成用户量飞速增长的原因。”傅巧明咬牙切齿道。
傅巧明之所以深有体会，是网站内部测评期间，她就无数次怂恿自己的老公注册，对方打死都不使用。
结果上周，老公从小到大的女神陈明月在【淘空空】上注册为商家，老公立马屁颠颠注册用户，并购买了一百件陈明月上架的商品——【明月的祝福】。
所谓【明月的祝福】，就是陈明月在一张自己的海报上亲手提写了“开开心心每一天”之类的祝福语，售价竟然要两百一件！
要不是这钱最后还是返回老公的账户，傅巧明不介意爆发一场家庭战争。
沈怜花也提出自己的看法：“因为【淘空空】更加综合，有丰富的娱乐创意模式。有视频 、有小说、有漫画、有段子、也有各种美图分享。虽然现在所有网站都在做综合化，比如视频网站也推社区、推漫画、推小说，但其用户群体已经固定，大家都是冲着视频来的，能引流去看小说的比例极少。”
见苟玳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自己，沈怜花继续道：“但【淘空空】不是，其架构是假购物网站，用户都是冲着购物体验来的，在购物过程中享受短视频、小说、漫画、段子等多种形式和商品的结合，不突兀且更具趣味性。”
苟玳点头，很是认可沈怜花的观点。
“因为在【淘空空】上的所有购物行为，娱乐活动，实际都不花钱。”肖钱永远从“钱”的角度考量。
李小白和王飞牛则都从目标消费者的范围扩大提出观点。
最终，上官静娴一针见血 ：“或许是因为，所有娱乐也好，购物也罢，网站背后还是理财网站。消费者花的每一分钱，最终还是流入自己口袋，至于资金流动过程中失去的利息，他们并不会察觉。但花钱中的爽感，他们却切切实实的体会了。”
“非常好。”苟玳对自己的团队表示高度肯定。
众人则表示——小case。
毕竟，分析失败的原因难，分析成功的原因，只要你成功了，说什么都是对的，你就是想说“我有生以来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创建了阿里麻麻”，那也是真理。
苟玳将众人的观点一一记下，毕竟，从哪里爬起来了，就要从哪里跌倒。所有宝贵的经验，都可能是他未来失败的转化剂和启蒙。
团队众人见老板如此勤恳，内心更加敬佩，在巨大的成绩面前，老板连多余的喜悦都没有表露，依旧不骄不躁，马不停蹄，对比他们因为小成绩就沾沾自喜，果然成大事的人都与众不同。
苟玳并未听到众人心声，只是盯着记录的纸页，幽幽叹气：“真是不懂现在的市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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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不懂现在的市场了。”
千里之外的藤驯会议室，陈志杰缓慢地转着手中的钢笔，一圈又一圈，速度慢得仿佛老骡子拉磨。
会议室内，众人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一般老大会做出“转笔”的行为，就是其心头极度烦闷之时，谁也不敢引爆一个氢气筒。
会议室的投影屏上，播放的是本月华国的市场报告。
这个月，藤驯有十二款新APP上架，可以做全面井喷，又整合了许多旧资源，净利润较上年同期增长了41%，尤其是竞技类游戏的发展势头良好，海外发行也稳中有升。新收购的【不饿吗】迅速拓张占领市场，市场反馈和用户日活跃极为喜人。
这个增长量和势头，足矣让陈志杰喜笑颜开，然而在看到移动APP日活跃数排行时，陈志杰的笑容消失殆尽。
藤驯的两款通讯类产品，一直占据活跃用户数的榜首近十年，不说孤独求败，确实长年无人超越。哪怕是他的老对手，或者近年来迅速崛起的短视频类应用。
毕竟，学生也好，工作党也罢，可以一天不购物，可以一天不娱乐，可以一天没有信息量摄入，却不可能一天没有社交需求。
陈志杰盯着用户增长量榜单空降榜首，用户日活跃榜单已经和其社交软件无限趋近的【淘空空】，眼中的火花有将太平洋沸腾的架势 。
藤驯当年也曾做过购物网站，不过由于起步晚，支付系统未完善等原因，导致购物网站毫无存在感，几年后便被藤驯放弃。但放弃不代表不眼热，藤驯对阿里麻麻旗下购物网站的用户活跃数和盈利数依旧艳羡得很。
苟玳刚推出【淘空空】网站时，陈志杰还曾很捧场的下载注册了一个。
在看到【淘空空】的网站页面和基础架构时，陈志杰还曾暗暗偷笑过一次。
这不就是翻版的【淘宝宝】？除了用户并不花钱。
【淘空空】网站的用户，会和【淘宝宝】有大量重叠。但消费者利用【淘空空】学会克制自己的购物欲，【淘宝宝】的客户也就无形性大量流失 ？
上次藤驯收购【不饿吗】后，【不饿吗】被黑公关带了一波，虽未言明，但陈志杰明白，八成是阿里麻麻的手笔，因为对方也收购了另一大外卖软件。虽然后来【不饿吗】公关成功，陈志杰也损耗了不少财力精力。
因而，当【淘空空】忽然爆火，常见于各大社交网络的讨论中时，陈志杰除了感叹苟玳气运非凡外，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
只怕各大购物网站的老板要愁白了头。
没曾想，最后【淘空空】的这波火，还会烧到自己头上。
藤驯产品的日活跃用户数较上月并未下降，环比增幅也有3.6%，算是不错的市场反馈。可一个刚诞生一个月有余，按理说才刚进入推广期的产品，日活跃用户数竟然无限逼近他们十年的老产品，杰克苏商战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而且在深度研究了【淘空空】后，陈志杰越来越心惊。因为他发现，【淘空空】崛起带走的，不仅仅是热爱购物的用户，还有大量热爱各种娱乐的群体。
这部分群体，和藤驯旗下的各类网站、应用高度重合。
陈志杰算是体会到什么叫看热闹看到自己身上了。
会议室内，无人感发言打破沉默。
陈志杰目光巡视一周，翻开本子，写了几行数字。而后道：“【淘空空】给用户的年化收益率在2.4%左右，是比当前理财通和支付宝的利率都略高一些，但其有30天的存取要求，也就是说，其对打的应该是月度型理财产品，这个收益率并没有优势，为何用户增长如此快速？”
企划部的李宏弱弱道：“因为理财产品就是纯粹理财，但【淘空空】在财富增长同时，还能带来许多优质体验和娱乐感受。”
陈志杰没反驳，【淘空空】大量趣味文化的涌现，的确让人津津乐道。明明是在浪费时间消遣，却还能用我在理财安慰自己，简直是精神大麻！文化鸦片！
陈志杰又在本子上算了两行，道：“以【淘空空】给店家的收益算法，即便是目前网站销售量最高的【好运符】，其销售额是两亿六千万，按照平均快递四天的算法，其所能收取的收益也不过七万四左右。任何一个创作类网站，文学也好、视频也罢，头部人士的收益绝对是其十倍百倍。既然如此，为何还有大量人士涌入？”
产品部的经理王霞道：“或许是因为，其门槛低吧。写小说，你需要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和故事框架能力；做视频，你要会素材剪辑和配音；即便是写段子，搞短视频，发发图片这类完全不需要门槛的创作，想要达到创作变现，也需要能力和机遇。但在【淘空空】上，是个人就能体会到商家和创作者的双重快乐，即便无人买单，也不会有丝毫损失，有人买单，纯属白赚，哪怕收益其实微不足道。”
发展部的副经理附和：“对的，说到底，就是其沉没成本低到几乎没有。商户不需要发货，没有囤积货物的成本；伪商户的创作者也不需像其他创作者一般，消耗大量时间精力脑力，并且需要稳定的创作输出。其能做到想到什么就上架什么，轻松自如。”
陈志杰听了一圈众人的看法，脑中也有了思路。
陈志杰：“大家认为，【淘空空】这个网站未来前景如何？”
众人看着陈志杰，心想陈总莫非又要像【不饿吗】一样，把【淘空空】也收购了？
广告部的季成摇头：“其虽热度正大，但如今互联网网站日新月异更迭巨大，尤其是文娱类，难保不昙花一现。”
陈志杰点头：“我知道，但这类网站，说到底就是理财网站披个购物网站的皮，技术含量并不高，容易模仿。连有效竞争手段都很容易，更高的投资回报率即可。”
陈志杰话未说破，众人却已心领神会。
陈志杰的意思就是——我们不收购【淘空空】，我们直接按照其框架抄袭一个就好，并且还能抄得更有水平。
广告部部长和公关部部长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看到尴尬。
他们尴尬的原因，是因为陈志杰去年年终大会时，曾经信誓旦旦表示要扭转大众对于藤驯的固有印象，提高用户、提高市场同时，还要提升口碑，传播藤驯文化。
因而他们今年也发了大量通稿，暗戳戳洗白藤驯当年抄袭起家，以及在大众心中的负面形象。
谁知道，他们这边通稿发得正欢，陈志杰又重回老本行了。
这活真的不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