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时尘安的面前放着一份捺着数枚手印的陈情书。

这封陈情书完全由她写就,她学习的日子尚浅,字写得磕磕绊绊,光是写这份不足八百字的陈情书就耗费了她整整一天的时间,但她不曾抱怨什么,认真将涂抹得脏兮兮的文章誊抄在新的雪白纸张上。

抄完,她拿着新的陈情书去寻同乡,桃月就是同乡。

但很显然,桃月对陆行舟的遭遇没有任何的波澜,尽管当年她也曾受过陆行舟的恩惠,但陆行舟的固执爱民并没有扭转她的命运,她终究还是被卖为奴隶。

所以她为何要感激陆行舟?

桃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民就是民,官就是官,官出了事,还有傻兮兮的民为他奔走,而民呢?民就算死了,也是死得悄无声息的。

因此桃月不在乎陆行舟究竟是不是被栽赃了,更不在乎他最后会不会死,她只是问了个问题:“这件事是小郑公公与你说的?”

宫门闭塞,只知困守在豹房的时尘安更是如此,连她都没有听说过的消息,时尘安根本无从得知,除非,有人故意要让时尘安知道。

桃月不用多想,就想到了小郑,毕竟小郑是皇帝身边的人,能轻易地知道前朝的动向,也能准确地揣摩出圣意。

再加上时尘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企图说服桃月,桃月也就从她的避而不谈之中领悟过来。

时尘安要为小郑效命,以此讨好皇帝,自然不必为她这个小小的宫女解释什么。

桃月微微一笑:“我当然会签字,不过我不会写字,摁手印怎么样?”

很痛快。

倒是时尘安愣了一会儿,才手忙脚乱把印泥递给了桃月,桃月的拇指沾了朱砂,毫不犹疑地摁在了时尘安的名字下方。

桃月道:“我记得还有几个是开明县的,你也要去找她们吗?”

时尘安点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折好陈情书,道:“此事牵连甚多,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你们不肯帮忙,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陆大人的好还是有好多人记得的。”

桃月但笑不语,只觉这话透着股虚伪。

因此她敷衍地对时尘安道:“你尽管放心去,没人会拒绝你。”

如她所说,时尘安顺利地得到了摁好手印的陈情书,可是让她难以忘怀的是那些被她找上门的宫女。

一个月之前,她们平起平坐,甚至因为时尘安寡言,又被分去了豹房这种没前程的地儿,还有好几个看不上她,连话都懒得和她多说几句,但今次不同了,时尘安上门时,她们小心谨慎,态度可以称得上是诚惶诚恐。

“当然,我们当然会摁。”还没等时尘安说清楚原委,她们就迫不及待地说,“这是我们该做的。”

态度微妙得甚至让时尘安有些不愿把陈情书拿出去。

毕竟作为家中不受宠爱的女儿,时尘安对情绪称得上敏感。

但无论如何,陈情书事关陆行舟的清白与安危,时尘安还是选择忽略掉这些别扭与不适,顺利将手印集齐。

她将陈情书折叠整齐,放在桌上,而躺在陈情书一边的是那四方的手帕。

那个不知名的太监慷慨地将手帕送给她拭泪,一直到回了豹房,时尘安才后知后觉想起她忘了归还,她在灯下展开素白的帕子,能清晰地看到她留下的泪痕。

她忽然有些羞赧,意识到把沾着泪痕的手帕送回是不合适的一件事,于是她打了盆水,用皂角将帕子洗净,秋日的阳光把帕子烘得暖融融的,她取下时那淡淡的龙涎香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皂角干是净的味道。

时尘安不由想起递过帕子的手,手腕骨骼感略重,青筋遒劲,指骨匀称修长,皮肤白净得没有一点肉脂感。

她很少能看到这样干净的一双手,男人总是对身体的洁净不甚在意,乡村邻里多的是带着汗水就上床进入梦乡的男人,夏日阳光猛晒时,时尘安经过他们时,总能被他们身上的汗味熏到落荒而逃。

那些男人从不以此为耻,反而哈哈大笑,称其为男子气概。那些巾帕在他们看来都是给娇滴滴的小姑娘用的,透着无用的矫情。

而太监。

如果被他们看到一个太监随身带着帕子,恐怕待遇还不如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注定要被他们踩落淤泥,大肆耻笑的。

但,时尘安很喜欢那时那刻递过来的帕子,以及把帕子递过来的手。

那双手看上去十分强劲有力,可以扛起码头的数十斤重货物,也能轻柔地递过来一方帕子。

可偏偏,他是太监。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时尘安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惋惜。

就在她独自对烛空叹时,门打开了,秋叶的风已经带了几分凌冽的萧瑟,吹进来时烛火跳了跳,有瞬间,屋内陷入了昏暗之中,时尘安的心脏骤然缩紧,

但好在门很快关上,屋内又恢复了暖和与光亮。

时尘安看清了来人,怔然:“怎么是你来了?小郑公公呢?”

长袍曳动,走到桌前,在时尘安的对面缓缓坐下。

鬓角濡黑,长眉飞斜,凤眼微勾,竟是那个陌生的太监。

皇帝轻描淡写:“他话太多,陛下就不让他来了,你的课也要停了。”

时尘安怔了怔,接连两个打击让好似对她的嘲讽,让她有些晕头转向。

时尘安的眼眸微垂,看到那份静静放置的陈情书,是她一笔一笔誊抄而出,每个笔画都透着固执的认真。

皇帝欣赏她的神色,半晌,道:“好心没好报,后悔了?”

时尘安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抬起眼,道:“陛下会处罚小郑吗?”

皇帝道:“小郑算是功过相抵,只是被警告而已。”

时尘安舒了口气:“那就好。”

她郑重地把陈情书交到皇帝手里,道:“陆大人的清白,有劳陛下了。”

皇帝展开陈情书,他没有阅读内容,那并不重要,只是他的目光不由地被时尘安的字迹所吸引。

白纸黑墨,笔锋凌冽,若一根根覆雪着霜的墨竹,凌寒不屈。

明明是刚学字不久,笔触之间却能如此展露锋芒,而笔锋间的熟悉又让皇帝目光微怔。

皇帝道:“小郑让你临的是谁的字帖?”

时尘安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地回答:“临的是颜帖。”

皇帝墨宝珍贵,没有他的允许,就算借小郑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拿了皇帝的字给时尘安临。

但颜体丰腴雄浑,本不该生长出这铁钩银画来,皇帝知道,那些违和突兀是属于时尘安的一部分,从时尘安胆大包天,杀了小要,又厉声呛他时,他就已经见识过了。

皇帝放下陈情书道:“你的字很像一个人。”

时尘安道:“谁?”

皇帝道:“陛下。”

时尘安吓了一跳,满脸都是“你在跟我开什么能让我原地爆炸的玩笑”的神色。

皇帝提笔,在时尘安提前磨好的墨上一舔,吸饱墨汁,从容落笔。字迹匀整衬拔,筋骨挺劲,运转如刀,与这字相比,时尘安左看右看,只觉自己的字圆拙稚嫩,骨散气游。

她抬头看着皇帝,目光有些痴呆。

皇帝道:“我这字受教于陛下,你看我与你的字像吗?”

时尘安:“你好抬举我,要是我能写出你半分的气韵来,我当真做梦都要笑醒了。”

她说这话时,目光不自觉下滑,落到了皇帝的手上。

在这之前,她没想过他会写字,毕竟在她看来,只有穷苦人家才会送儿子入宫做太监,而穷苦人家活下去都艰难,是请不起先生的。

这陌生的太监能认字,是意外之喜,非常好。更好的是,就连他的字也那般像他的手,瘦骨遒筋,好似可以托天立地。

如果他不是太监,而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呢?是不是也可以读书,考学,出仕,走上他的青云之路?

时尘安不敢多想,就像她胆小的只敢畅想太监的‘如果’,却不敢想象自己若是生在小富之家,拥有一双宠爱自己的父母,不必零落宫墙,她的人生又会如何。

因她知道这世界没有那么多‘如果’,而这些‘如果’制造的美梦恰恰冰冷如刀,一刀一刀割着她的肺腑。

她不可能拥有爱她的父母,她不可能不被卖进宫里,而现在,她连好不容易得到的识字的机会都要再次失去。

这才是她的人生。

时尘安低垂了头,最后看一次那遒劲的字迹,目光带着留恋与不舍。

她知道,那是她没有资格到达的境界。

皇帝道:“想学?”

时尘安点头,又克制不住失落地叹息。

皇帝道:“我教你。”

时尘安恹恹,不见喜色:“陛下都撤了我的夜课了,你怎么教我?”

皇帝道:“我当然有办法说服陛下,让他准许我给你上课。”

时尘安猛地抬头看他,目光里溢出希冀的光芒来。

皇帝微笑,抱臂道:“但你先得把我贿赂高兴了。”

时尘安眼中光芒熄灭,她偏过脸,叹息:“死心了,我哪有钱贿赂你,就是有钱了,我也不能贿赂你。”

皇帝道:“怕被陛下发现?”

时尘安纠正:“我干不出贿赂的事来,虽然这样说确实很奇怪,但贿赂不是好事情,我不喜欢那么做。”她仰着脸,神色有些仓促,“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准备谢礼。”

送谢礼和贿赂的界限并不分明,在很多的时候,二者总是重合唯一,皇帝都要夸时尘安当婊/子还立牌坊,虚伪得不像话,他皮笑肉不笑:“你打算给我什么谢礼?”

时尘安道:“我从小就给家里人做饭,大家都说我做饭好吃,若你愿意,我可以日日为你做宵夜。你……愿意尝尝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询,目光里饱含的期待像是钓着下的鱼钩,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下闪着银亮的光,钩上一点鱼饵,淡淡诱人。

皇帝啧了声,偏过目光不看时尘安,道:“我勉为其难地给你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