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府,在京外的地方,唬住人是没有问题的。
可惜,京城中藏城龙卧虎,忠勇侯府只是森林中的一棵小树,只有被京城中人遗忘的命。
一辆光鲜亮丽的马车停在了与它颇不相衬的忠勇侯府前,门口早有一名小厮等候。
素色裙裾下的一双素色的鞋尖,俏生生地落下。
小厮忍不住仰面看去,一个不施粉黛、不佩钗环,也不需要任何粉黛和钗环的女子,盈盈立在马车前。
之前去茶馆听书,常听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什么美人倾城倾国,他是不信的,一见到这名女子,就全信了。
连他这种蝇营狗苟的人,看到这名少女,都起了愿为纣王,点烽火,只盼美人一笑的豪情。
女子未语先笑,他便感千树万花都为她一人盛开。
“老爷吩咐小的来迎接小姐。”
后面跟有一中年妇人,年轻时的姿容早已不在,有些气度,与那名女子的容貌无半分相似,这便是当今忠勇侯府当家的李氏。
小厮连忙点头哈腰道:\"夫人今天气色真好。\"
小厮提起箱笼,从东角门进到府中,行过落有柳絮的回廊,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经过几个院子,停在一个稍大的院落前,早有婆子候在院前。
钟吟雨进至院中,院内扫洒干净,有两间正房,旁有一间耳房,不算华丽,相较于其它的院子,算得上明亮宽敞,从这里到后门只有一条小径。
刚在房中的炕上坐下,李氏便执起她的手,面露几分嗔色:\"叔母的不是!真应早点接你回来,你也早些报信于叔母知道。\"
稍作停顿,脸上换成了戚色道:\"你这丫头,在乡下受苦了!我真是想我那苦命的大伯和嫂嫂!\"
随即干嚎了几声,抹着本就没有的泪。
上下打量钟吟雨后,脸都笑出了朵花:\"可算出落得标志了!你父母在天之灵也会欣慰。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要穿的,要用的,都跟叔母说!\"
说罢,取下发髻间的金钗,要给钟吟雨戴上去,吟雨急忙推辞。
二人拉扯之时,两名少女鱼贯而入,皆是环佩叮当,有几分颜色,后面跟有两名相貌平常的丫鬟。
“吟雪、吟冰,上来给你们姐姐打招呼。”
“见过姐姐。”
“见过。。。姐姐。”
年纪大些的嘴角弯弯,可这眼睛,怎的有些歪斜。
小的那个懵懵懂懂,一时还没消化自己多了个莫名其妙的姐姐。
“鹦哥,雁姐,今儿起,你们就尽心服侍大小姐,有什么错处,拿你们试问。”
两个丫环磕头行礼,在一旁听候差遣了。
晚间用饭时,吟雨又见了叔父,现任的忠勇侯,承袭了她父亲的爵位。
叔父对她颇为宽厚,又送了她不少东西。
几天间,彼此相安无事,李氏和两位小姐都遣人送来好些衣服、首饰和一些小玩意,三人每天都按时像她嘘寒问暖,好像她是府中老太君般。
出此之外,李氏还请先生教她和两位小姐读了好些《女则》、《女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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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钟吟雨午后小憩过后,李氏如这几日一般来看她。
寒暄过后,这妇人面露难色道:\"吟雨,叔母有件事要说,好让你有个准备。\"
“叔母但说无妨。”
李氏沉吟片刻,眉头微蹙:\"当年,你祖母为你定下一门亲事,是平西大将军家的嫡子,按理说,我们家高攀了他,那少年素有贤名,称得上良婿。\"
微微停顿,眉头紧蹙:\"谁曾想,当年那位年轻俊才,在平定前晋余孽之时,竟不幸被贼寇所伤。那贼寇也是可恶,竟坏了这一段好姻缘!\"
李氏合掌,口中念了数遍阿弥陀佛。
“万幸当今天子圣明,念着朱小将军的忠心,封了他轻车都尉,若他还活着,咱们吟雨可是都尉夫人了。”李氏脸上露出惋惜之色。
钟吟雨没有丝毫变化,李氏心下琢磨这乡下来的丫头,大抵没见过世面,开口解释道:\"咱们侯府是从三品,没有实职的,征西大将军是正二品,有实职的,轻车都尉可是四品爵位。\"
“听起来是颇高的官职。”钟吟雨只得附和道。
李氏感叹这个愚笨的丫头终于开窍了,话锋一转:\"这几日,你读《女则》与《女训》有什么感悟吗?\"
\"实在惭愧,吟雨开蒙较晚,字都识不全。\"
“你母亲和你父亲,在天之灵,若是见到你成为守节的烈女,还是轻车都尉的夫人,必得告慰,朝廷也会加以奖赏。”李氏红光满面,义愤填膺,倒像是自己得到了告慰。
见钟吟雨面色如常,琢磨她是一时没有接受,或是被能成为轻车都尉夫人的惊喜冲昏了头,嘱咐道:\"这几日好好与师傅学学《女则》、《女训》,你的两个姐妹可羡慕这你的福气!\"
“叔母和两位妹妹待我如此好,我理当报恩,便将这福气给了两位妹妹可好?”
李氏见她睁着一双星眸,顿觉一口血涌上来,堵在喉头,只得嚅嗫道:\"多和妹妹们学学《女则》、《女训》。\"
随后悻悻出门。
街边面馆,青衣男子听罢对面女子这番遭遇,抚掌大笑:\"这位李夫人,演戏功夫比朝上不少士大夫高明不少!\"
他半开玩笑道:\"不如嫁我,还能当个二品光禄大夫的夫人。\"
\"这等福气就给我两个姐妹吧。\"钟潋滟也以玩笑回应,随后微微皱眉,\"现下右相是谁?\"
王继卿捞起碗中的几根面条,放入嘴中,吸下面条,拿起做工粗糙的茶杯,饮下一口茶,如此平常的动作,仿若江湖大侠拭剑,缓缓开口道:\"六年前,我倒是顶上了你的位置,终于明白你为何要走了。\"
“哦?”
“天天被吴王手底下的御史弹劾,真是不堪其扰,不过,好在圣上体恤,又做回光禄大夫了。”
钟潋滟笑道:\"这样他们就肯放过你了?\"
“圣上不就请你回来分担吗?”
“一介平民拔擢为右相,继卿,你也是敢想。”
“右相之位空悬这么多年,圣上祭天,还眼巴巴往你那儿绕一圈,装傻充楞,对吴夫人管用,对学生我还是算了吧。”
钟潋滟开口问起另一名爱徒:\"吴向泽呢?\"
无论是王继卿,还是吴向泽,他们的授业恩师都非钟潋滟,只是钟潋滟是他们科举中的主考官罢了。
本朝惯例,主考官让考生中举,便是赏识考生才华,是有师恩于考生,尊其为老师,对没有背景的考生来说,主考官便是他们官场生涯的助力。
“去找他,就能吃上热饭,来找我,就是冷面。”王继卿面露讥讽。
“六年前,他投向吴王,就有征兆了。”
王继卿点点头:\"六年前那件事,少不了他的份。以前老叫你钟半朝,现在吴王,我看,该叫吴全朝了。文有咱们当年的向泽兄,如今的太子太傅,武有你的前夫家,平西大将军。。。\"
钟潋滟见二人面碗皆空,便唤小二结账。
小二哥赶忙应一声,奔到他们那一桌,见到女子,愣了一下,脸上绽开笑容道:\"钟大人,您回来了?\"
她摆手道:\"现在不是钟大人了,就是和老朋友相聚的农妇罢了。\"
“瞧您说的,要您是农妇,这京城里的贵人,都是什么?”
钟潋滟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莞尔道:\"小二哥,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会说话。\"
“哎呀呀,钟大人的银子,可不敢收。这么些年,您可给小的带来不少客人。不少人听说钟大人在小的这里吃过饭,都慕名而来。当年老跟钟大人一块吃面的,除了今天这位客人,还有一位比今天这位更高、更壮的。。。
钟潋滟静默半晌,怅然叹道:\"六年来,京城里什么都变了,就这碗面还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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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勇侯府,各个房间中的一盏盏灯被熄灭,唯一亮着的几个房间中,就有以前的大小姐,现在的二小姐—吟冰的房间。
吟冰正对镜气定神闲地卸妆,静立一旁的吟雪打破了房内沉寂:\"姐姐真是好性气。\"
“何事招着我们小祖宗了?”吟冰轻轻拆下耳坠,仔细将它放在锦盒中。
“哪里来的乡巴佬,占那么好的房间,母亲还要我们送好些衣物首饰去”,吟雪颇为不忿:
“现下哪有贵女学《女则》、《女训》!日后我们在贵女面前愈发抬不起头了。”
吟冰将另一只耳夺对着镜子,卸下另一只耳坠,将它理好,整齐放在另一耳坠旁:\"你有没有听过,有道菜,叫杀猪菜。\"
吟雪露出惊骇神色:\"母亲要动手,不会吧。。。\"
吟冰取下头上的一个簪子,观赏着自己光华可见的秀发:\"她自己守贞,关我们什么事?\"
“那后日的赏花会,何必要她去呢?”
“当然是要让大家好好欣赏我们家的贞洁烈女。”吟冰将簪子放入另一个锦盒中。
“可现今圣上推崇的是钟太师所著的《女说》,完全是批驳《女则》和《女训》的,这样会不会显得我们不尊圣上教化。”吟雪小心翼翼地提出质疑。
“字都不识的几个的丫头,哪懂这些”,吟冰得意洋洋道,\"况且,朝中不少元老,面上被圣上压着,同意钟太师的学说,心里尊崇的就是《女则》和《女训》,这些人,择婿的时候,不会对我们这样出了贞洁烈女的人家,青眼相加。\"
“果然还是姐姐思虑周全,妹妹叹服。”吟雪转怒为喜,,\"之前妹妹新做的衣裳,给她送去,好让她艳压群芳。\"
“妹妹聪明,她空有美貌,在众贵女面前,犹如小儿携金招摇过世,定要受一番磋磨,这个时候,我们还要帮她,让大家看看我们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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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不见阳光的地牢,在点点蜡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冷气森森。
牢里的犯人们都恹恹地,或坐或躺,一幅脑袋早已搬家的模样。
皂靴和地面碰撞的声音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传来,随即是齿轮转动的咔哒声。
一名头发散乱的中年犯人,手上脚上都戴着重枷,囚衣上还有干涸的血迹,被牢头牵引着出来。
“枚竹亭,有大人要见你。”
这位叫做枚竹亭的犯人,面带嘲讽道:\"什么大人,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都见过我,也都什么都审不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大人。\"
枚竹亭被带到一个房间,与之前不同,房里没有刑具,只有一个青年坐在桌案旁,轮廓英毅,仪容不俗,公子打扮。
青年见他进入房间,与之前板着脸的审问者不同,温和一笑,他估摸着,这位公子哥,突然对他这块硬骨头起了兴致,恐怕不是审他,而是观赏笼中的珍奇异兽般。
青年神色和蔼,似与老友聊天,开口问道:\"听说你之前在玉璧城做书商?\"
“是。”
“是卖给羌人,还是汉人?”
“都有。”
“羌人也看咱们写的书?”
“看。”
“羌人喜欢看什么?汉人喜欢看什么?”
枚竹亭愈发确信,这是位闲的没事做的公子哥,随口答道:\"羌人喜欢看《大晋英雄传》,汉人喜欢看《魏林外史》。\"
“《大晋英雄传》,一年前,书商就不印了,你还在卖?”
枚竹亭收敛起脸上讥讽神色,正色道:\"大人有所不知,玉璧城地处偏远,书运到的时间要久一些。\"
青年男子仍面露微笑,枚竹亭像是嗅到猫的味道的老鼠,心下惶惶,他有种预感,他要栽了。
“带人上来。”青年男子吩咐狱吏道。
一个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略带风尘的男子被带了上来,虽然这人枚竹亭并不认识,但那种老鼠看见猫爪子,恐惧中带有绝望的感觉,挥之不去。
“这位是你的同行,姓徐,也是在玉璧城开书铺的,这里还有他的账本。”
\"徐老板,你说说,羌人喜欢看什么书,汉人喜欢看什么?\"
“回大人的话,小的不知,若羌人买书,自会交代家中汉人奴仆,毕竟,能识汉字的羌人,大多是贵族。”
\"很好\",青年转向枚竹亭,笑容如春风一般,只是这春风中,夹杂的尽是冰棱,\"现在,你可以说说你在玉璧城到底是干什么的吗?\"
猫的爪子挥向了老鼠,枚竹亭面色惨白,仍是紧咬牙关。
“说与不说都不打紧,这就能定你的罪了。”青年懒懒地吐字:\"若是把你当棋子的人,真能保你,就不会让我来审你了。\"
猫舔了舔爪子,品着老鼠的鲜血。
“要我说也行,我想当个明白鬼,你到底是谁?”
\"我姓沈,名清海。”
“沈清海,沈。。。清。。。海”,枚竹亭喃喃,随后抚掌大笑,眼中含泪道:\"我是吴王的间客,专和羌人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