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蓝天空中,已无鸟雀踪迹,只高悬一轮红日,北风掠过,皇宫屋脊上的鸱吻发出呜咽之声。肃立的羽林军,呵出水汽,才让人轻易分辨出与塑像的区别。值守宫门的宫女,素喜窈窕,也多加了一件里衣。
观风殿中却是另外一个世界,温暖如春,女帝单着了件薄衫批阅奏折,侍立在旁的大内总管康忠出了层薄汗。
\"皇祖母—\"
噤若寒蝉的皇宫,如此恣意的,只有女帝最为宠爱的皇太孙。
他出生时,大行皇帝赞曰,\"最肖我\",取名“清海”,已示“海晏河清”。
女帝取魏代晋后,将废帝逐出京城,沈清海却未随其父离京,由女帝亲自抚养。
声音刚落,黄衣少年闪入殿中。
康忠每见这位皇太孙,必叹恐天下只有他配穿黄。
这位皇太孙肤白如玉,盈盈有光,着黄更衬其不流于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不似他者没于黄衣;剑眉星目,鼻似悬胆,唇若含砂,愈显稀世姿容。
素日不露的女帝,此时,如寻常人家中祖母的慈爱神色,轻声问道:\"怎的不穿厚些?冷不冷?\"
\"不冷呢,孙儿身子好着呢。\"
\"平日也要多注意\" ,女帝向侍候的太监厉声喝道:\"皇太孙身边的人呢?\"
\"不怪他们,我自己急的。皇祖母,孙儿。。。\"
\"朕批阅折子,你来侍候。\"
喉咙中的话语被生生咽下,沈清海拿起墨锭,磨起墨来。
袖中的请婚折子像炭炉一般,未进殿内,给寒风中的人温暖,进到殿中,成了烫手山芋。
他屡次放下墨锭,将手伸向袖中的折子,始终未寻着机会。
女帝不急不徐地翻看一封封奏折,时而微微皱眉,时而低头沉吟,终于,女帝搁下朱笔。
他迫不及待地将手又一次伸向袖子,只听女帝叹道:\"钟潋滟真是个聪敏的孩子!\"
既然女帝看好未来媳妇,这婚事基本成了,沈清海美滋滋地将手往袖子里伸,在手触到奏折的刹那,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开:\"这姑娘,知何时进,更知何时退,朕已恩准她回家养病,想来现在已出城了。\"
女帝拿起朱笔,往砚台里蘸了些沈清海磨好的墨,如常批复手中折子,刚才的话恍若呓语。
沈清海默然,拿起墨锭,将它在砚台反复前后推动。。。墨锭压过砚台,朱红色的墨水随之用处,一幅幅场景在墨水中似走马灯般浮现:
为能入她的眼,只穿了薄薄一件锦衣,候在她下朝路上,满心期冀的少年;
少女看到少年时眼角眉梢的笑意;
少年含羞带怯地向少女询问婚事;
熹微的晨光,照在颔首的少女脸上,浓密的羽睫落下阴影;
在烛光照耀下,少年挥笔写下请婚折子,一遍遍读,一遍遍改。。。
指尖感到微凉,他低头一看,磨出的墨水已漫出砚台,半只手都成了朱红色。
康忠见状,已取过内侍递过的毛巾,亲自为他擦拭干净。
女帝瞧见异状,问道:\"今儿怎么了?\"
沈清海只想追上她,问个清楚,便顺口胡诌了个理由离开:\"皇祖母,孙儿想起今日还有一件要紧公事未办。\"
女帝也未仔细过问,微笑道:\"那你回去吧。\"
两位内侍跟在后面,出了殿门,为他罩上一件披风,正欲为皇太孙整理衣袍,发现皇太孙已疾走而去,跟着追过去,未见到皇太孙的身影,只寻着宫道上静静躺着的披风。
一直以来,他都没发现这条宫道如此之长。
小时候,他不喜读书,常溜出宫外玩耍,常被她拿住,押送他回宫读书,走的就是这条宫道。
那时,他总会偷偷地看她的侧脸,幽怨地想,她怎么总能找到我,下次溜去哪里才能不被找到。
以前埋怨这条公道颇短,走不到一会儿,就又要端端正正坐在案旁,昏昏沉沉读他不喜欢的书。
出了宫门,他夺过仆从手中缰绳,翻身上马,抖动缰绳,那匹名为“流夜”的黑马便抖擞精神,在长街上飞驰。
街市上人头攒动,不少情人成双成对出游,沈清海不由想象,若今天能寻着她,便能成为其中令人羡慕的一对佳偶。
想到此处,沈清海挥动长鞭,\"啪\"得一声,流夜驹已从人海中冲出,奔至堤上。
一人一马缓步徐行于长堤上,与沈清海擦身而过。
那人一袭青色长衫,身材细长,面容清隽,神色沉静,犹如未鸣的筝,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在
他耳边响起:\"皇太孙,不必追了,钟太傅这会都到卫城了。\"
沈清海眉眼带霜,拿鞭指着来人,冷笑道:\"王继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她的心思!要是她走了,这右相之位迟早是你的。要是寻不回潋滟,要你好看。\"
未待回答,清脆的“啪--”又一次响起。
“两个呆子。”
王继卿复又不急不徐地行于桥上。
下了长堤,又是不见尽头的长街。
车轮碾在铺就长街的青石板上越来越清晰,一辆华丽宫车出现在沈清海面前,一位青年男子驱车向前,四位全副武装的骑马侍卫跟在车后。
一只保养得宜的玉手掀起与它同样柔软的丝绸帘子,一位丽人探出头来。
宫车慢了下来,怀柔公主柔柔地吐出几个字:“清海,别追了,城门都要关了。”
“今日,不要说追到卫城,就是天涯海角,我也追得,今天追不上,那就明天,明天追不上,就后天。”
那少年立马执鞭,如被拔出的,锐不可当的利剑。
怀柔公主只得轻叹一声,心知劝不动了。
“啪—”
鞭声响起,怀柔公主柔柔地说:“怎不派人跟着?张虎,薛豹,好生跟着皇太孙。”
城门下,正有乌泱泱一帮百姓正进城,沈清海心下觉得奇怪,往日的这个时候,应该门可罗雀。
他细细看去,发现其中有不少熟人,确切来说,是钟潋滟的熟人。
其中一名女子眼尖,认出了他,便下拜道:“大人!”
这名女子曾经青楼卖艺,攒够钱后为自己赎身,老鸨收钱后却不放人,告到官府,钟潋滟为她讨回公道。
接连有不少百姓认出了他,接连下拜。
沈清海勒马,翻身下马,托起一位位百姓,面色稍霁,说道:\"都赶紧起来吧。\"
“你们今日怎么了?”沈清海关切问道。
那名认出他的女子率先答道:\"昨天晚上,钟大人招脚夫,说是要出城,细问下才得知,钟大人离职回乡了。脚夫中正好有我们熟识的,我们几个人合计一下,今日就来送钟大人出城,没成想,一传十,十传百,受过钟大人恩惠的,都来了。\"
沈清海微微颔首,那女子稍一迟疑,用细小的声音问道:\"大人,钟大人那么好的人,怎么走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冤屈。\"
\"朝廷上尽留些酒囊饭袋,鱼肉百姓的,像钟大人这样为民请命的青天,倒被他们逼走了!\"
\"就是,就是。\"
在一片附和声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咱们去拦圣驾,去跟圣上说清楚!\"
“说的就是!钟大人这样的好官,怎么不留在朝廷里?”
“我的命,我家人的命,都是钟大人给的,为钟大人,豁出这条命也值!”
沈清海见群情激愤,安抚众人道:\"我这次去找钟大人,就是想找到她,如果她有冤,我会为她洗刷冤屈的。\"
“多谢大人。”
“多谢大人。”
。。。
百姓纷纷道谢,又要下拜,沈清海连忙拦住。
百姓一一向沈清海道别后,流夜驹驮着他越过朱红色的城门,没入墨色森林中。
沈清海举目望去,但见残阳如血。
夕阳下,古道边,马车上的布帘被一只纤纤素手掀开,看到这双手,不免想一探这只手的主人有何等风姿。
“他追上了吗?”
布帘被放下。
“追不上,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