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详细地问了凯伦一遍,不过看来她也只知道这些了。艾莉森打算留下,让她再讲上一两遍,而我则将那个黄铜钥匙扣塞回口袋,起身先走了。
我还得回去参加听证会。休庭时间到下午一点就结束了。虽然法官晚回去十五分钟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我不想拖得太久。
开车去法院的路上,我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那个视频,并且思考凯伦说过的话。从某些方面来讲,无论是她提供的信息,还是她对贾斯蒂娜参与其中的猜测,都无法改变摆在我们面前的情况。爱玛依然在那两个恶人手上。他们留着大胡子,讲着外国口音,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了。凯伦的描述和视频只是补充了一些细节,比如他们的口音似乎是土耳其的。
而且,我也进一步确认了绑匪是有备而来的,他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的,行动起来非常高效。只要看一看他们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了。动作精准、目标明确,他们完全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和力气。
还有那两双黑黑的眼睛。长着那种眼睛的人绝对有可能冲着赫伯·思里夫特的背上和头上开两枪,然后再用快递给我送来一根手指头。长着那种眼睛的人能做出我想都不敢想的恐怖事情。
我从凯伦的角度出发,设身处地想了一下,如果有这么两个长着鲨鱼眼的恶棍闯进我家,命令我绑架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女,否则就要杀了我的妹妹,我会怎么做?很可能会跟凯伦一样。但我也许会透露一点儿消息给孩子的父母。不,不是也许,而是一定。出于自私,我不想独自一人承受如此可怕的秘密,我想赶紧卸下这个心理负担。
不过,在其他方面,凯伦的所作所为跟我或者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一样。摆在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一个是未知的,而另一个是可以预见的灾难。她根本就无法反抗。提出那种威胁的人,要求得到的是绝对服从。
但视频中的两个男人还有一点令我非常震惊。他们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无动于衷。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从那辆小面包车上带走的是什么。是一堆砖头,还是偷来的电脑,抑或两个孩子?那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他们是专业的。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仅此而已。
由此便引出了三周来一直困扰我的那个问题:幕后的指使是谁?
不知为何,我觉得不会是贾斯蒂娜。没错,她的确帮助对方接近了我们。说不定她在土耳其的时候,就认识那兄弟俩了。可是,上头管事儿的肯定另有其人。她的父母?我从没见过他们。据说她父亲是一名大学教授。或者说这只是掩人耳目的谎言?其实他们跟某个犯罪集团有关?
突然,我记起了出事第一天晚上我听到的那个声音,说话的人告诉我他绑架了我的孩子,叫我按他的指示行事。尽管那个声音经过了机器的过滤和处理,但听起来绝对不是土耳其口音,而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国口音。
正是此人指挥着亚力克西、鲍里斯、贾斯蒂娜等其余的人。而我们却依然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通过这个案子得到什么。
下午1: 08,我开车来到法院后面,将车停在了自己的停车位上。本·加德纳没有在员工通道执勤,于是我便朝另一位警务人员点了点头,飞快地冲过了金属检测门。我匆匆地上了空荡荡的电梯,来到了空荡荡的四楼走廊。显然,对这起案件的结果尚存关心的众人已经在两间法庭内坐好,就等我露面了。
我赶紧跑进内庭,来到接待区,史密斯夫人抬起头来看着我。
“您好,法官阁下。”她说。
“你好,史密斯夫人。”说着,我脚步不停地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但是她却拦住了我:“法官阁下,很抱歉打扰您,但是有人给您送来了一个东西,看起来似乎很重要。”
她站起来,递给我一个马尼拉纸质信封。我眯着眼睛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才看清上面印着熟悉的黑体字:
斯科特·桑普森法官亲启紧急机密。
“谢谢你。”我故作镇定地说。
信封口没有密封,而是用一个黄铜扣扣了起来。我打开黄铜扣,从里面取出了一小沓文件。
文件上附着一张便利贴,写着:
务必在下周一一早将这份文件送交职员办公室。只 要我们看到这份文件归档,你的女儿就会平安无事地被释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会再次联系你,进行详细说明。
我取下便利贴,开始翻看下面的文件。这是一份判决书,已经全部替我写好了。我浏览了一遍,发现这份判决书写得非常完美,执笔者显然受过专业的法律训练并且熟悉本案的所有资料。其中包括了合理的案件事实认定,还有对阿波提根制药公司有利的判决词。
原来如此,从头到尾就是为了让阿波提根制药公司胜诉。但这说不通啊!如果巴纳比·罗伯茨或者阿波提根制药公司的某个人一直在控制着局面,那为什么还让我批准初步禁令?为什么不干脆让阿波提根的律师团递交一份撤案动议[1],然后命令我批准呢?他们完全可以在几天之内就结束这场噩梦,替自家的股东节省数十亿美元的损失,也免得首席执行官白费这一个月的口舌。
我翻到了文件的最后一页,唯一缺的就是我的签名。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我问。
“有人在午休时间将它从门缝底下塞进来了。”史密斯夫人说。
“哦?”
我不禁微微一笑。一个月以来,这恐怕是我头一回真心地笑了。眼下居然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突破口。我觉得自己就好像在参加一场马拉松,前二十五英里一直都追着同一个对手跑,总是比他慢一步。等到还剩下最后一英里时,一直跑在我前头的那个人突然被鞋带绊倒了,当场摔了个狗啃泥。
这群绑匪终于犯下了第一个错误。
内庭门外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两盏假的照明灯,距离内庭大门只有几码的距离,一边一个,灯具上各藏着一个监控摄像头。要是在以前,我说不定还会怀疑,就这么两个塑料灯泡,能起到什么伪装作用。
不过现在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它们的伪装非常有效。因为把信封塞进门缝的人,要么没有看到它们,要么根本没想到它们上面还藏着摄像头。
镜头捕捉到的一切画面都传输到了专职文员办公桌上的电脑中。监控录像会在硬盘上保留一段时间之后再自动清除,大概有一周,或者是一个月?反正肯定比一小时要长。
我只要让杰里米帮我运行那个监控软件,就能看到是谁来送的信了。在我手下的职员中,只有他接受过那个软件的使用培训。就算我自己能摸索着用,可我没有密码,密码只有他知道。也就是说,我需要他的帮助。然而,在过去的两周中,他对我的态度基本是介于冷淡和不满之间的。我并不怪他,但事实如此。
一名法庭警务人员已经来到了接待区,以为我要换上法官袍去复庭了。可是我说:“不好意思,能再等我五分钟吗?”
“当然可以,法官阁下。”他说。
“我给珍·安打电话说一声。”史密斯夫人说。
我把判决书又塞回了信封里,然后便走了八步,来到了杰里米的领地。我伸手在门框上敲了敲,他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过来。
眼下有两条路可走:一、请求他帮忙;二、命令他帮忙。说实话,我实在没有精力再应付一次冲突了。事已至此,我们也该和解了。我不希望杰里米勉为其难地配合,我想让他重新成为我的盟友。
“嘿,”我说,“我现在非常需要你的帮助。鉴于我对待你的态度,我知道自己无权请求你帮忙,可是我还是得来问问你。我能进来吗?”
“这是您的内庭,法官阁下。”他简洁地说。
我走进去,把门在身后带上,然后坐下了。
“首先,我要为偷拍你的那些照片道歉,”我说,“我无权以那种方式来干涉你的私生活。而且,对于我在过去三周内的古怪表现,我还欠你一个解释。不过,我需要你发誓保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个条件你能接受吗?”
“当然,法官阁下。”他说,“我保证。”
我简练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有好几次他都惊讶地倒抽冷气,又有几次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我能看到他那一向逻辑严密的思维已经开始自动填补这段叙述的空白之处了。那些看起来严重失常的事情突然之间都能讲得通了。
“我很高兴您终于告诉了我,”等我讲完以后,他说,“我就知道有什么不对劲,显然如此。前后差不多有十次我都想递辞呈了,但是我……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嗯,谢谢你留下来了。萨姆和爱玛也会感激你的。”
“别客气。不过,听着,我们可以之后再煽情。现在您说需要帮助,我能做些什么?”
敲了几下键盘之后,屏幕上便出现了两个画面,拍的都是内庭外的走廊。我让他把录像倒回上午11: 40,那是刚开始休庭的时候,然后便开始快进播放。
我的内庭在法庭后面,人群都聚集在转角外的走廊上,所以摄像头并没有拍到几个人。画面捕捉到了我离开内庭前往凯伦家的身影,然后还拍到了史密斯夫人、珍·安和其他法院职员出去吃午饭。有一个其他法庭的女职员从门口经过,但她并未停留。
到了12: 32,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前的过道上。我们看的是八倍速快进,所以第一次根本没看清细节。但大致的情况却看得一清二楚: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走到内庭门口,弯下腰,把一个棕黄色的长方形东西从门缝底下塞进去,然后就溜走了。
“就是这个信封!”杰里米喊道,“就是这个人!”
“倒回去,”我说,“倒回去。”
“好,稍等。”
他点了几下鼠标,将录像倒回那个男人出现之前,然后便开始用正常的速度播放录像。当那个男人出现的一刹那,我就认出了他。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把信封塞进门缝的男人,有着火红的头发。
“浑蛋!”我说。
“什么?”杰里米问。
“那是我姐夫,马克·劳威。”
我不再多言,立即冲出了杰里米的办公室。下一秒钟,我便打开内庭大门,跑到了走廊上。为什么我会认为马克还留在那儿?他为何要在犯罪现场周围晃悠呢?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有必要查看一番。
他确实不在。我透过法庭后部的小窗户向里看,他也不在法庭里。听众席的六排都坐满了焦急等待的人,前面则是一群坐立不安的律师。
现在是1:19,复庭的时间已经推迟得太多了。我只知道,马克扔下信封就跑了,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都有可能溜到北卡罗来纳州[2]去了。
可我呢,我还有一场听证会要审理。就算只是走个过场,那也得走完,最后还要下达马克判决[3]。
马克判决。马克判决?这个说法现在听起来显得如此古怪。我的姐夫马克从来就不是会做出决定的人,他是那种听从吩咐的人。他总是屋里最安静的一个,在吵闹的家庭聚会上,几乎很少能听到他说话。无论在公司、在家里还是在哪儿,他总是无法坚持己见。他是软柿子,是“劳为人”。
难道贾斯蒂娜和那对土耳其兄弟真的是听从他的指挥吗?这实在难以令人想象。眼下,我根本就没时间去构思出一个能解释得通的剧本。但不管怎样,我需要找到他。我在内庭里焦虑地来回踱步。
“再等我几分钟。”我对史密斯夫人、警务人员和其他关切的人喊道。
我跑进自己的办公室,抓起法官袍套上,连镜子都不照了。然后,我掏出手机给艾莉森发了一条短信:
不清楚具体情况,但马克与此事有关。现在复庭,一小时后休庭,法院外见。
在按下发送键之前,我顿了顿,思考是否要再添上几个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指自动替我做出了决定,又打上了三个字:
带上枪。
[1] 撤案动议(motion to dismiss):当事一方由于庭外和解、自愿撤诉、诉讼程序缺陷等原因,要求法庭不受理该案件的动议。
[2] 北卡罗来纳州(North Carolina):美国东南部大西洋沿岸的一个州,北接弗吉尼亚州。
[3] 马克判决(Mark’s ruling):即马克曼听证会的判决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