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我踉跄着走向自己的车,重重地坐了进去。

凯伦。我妻子的姐姐,我孩子的姨妈。

这是一场误会,还是……还是说凯伦真的害了我们?

她可能是无辜的。也许她最近开过那辆车,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也许她和艾莉森一起坐过那辆车,而她碰到了钥匙;也许凯伦出于某种我不了解的原因需要借用那辆车。

她也可能真的牵涉其中。她知道我们把本田车的钥匙挂在小屋内门旁的钩子上。她也知道小屋从来不上锁。如果要把那辆车偷走一阵,那么周三下午正是绝佳的时机:艾莉森和我都在上班,贾斯蒂娜则在上课。她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车开走,再悄悄地还回来。

我回想起蒙特梭利小学的监控录像。那个金发的苗条女人戴着一顶粉红色的鸭舌帽,马尾辫垂在脑后。我最初看到这个背影的时候,还以为那就是艾莉森呢。不过,那也完全有可能是凯伦。她们两个的体形和外貌都非常相似。在少女时代,她们还常常被人误认为是一对双胞胎。就算是现在,也得靠她们俩的正脸才能分辨出谁是谁。如果从侧面或背面来看,根本就分不清她和艾莉森,而帕姆夫人和孩子们恰好只看到了那个女人的侧面和背面。

等她带着孩子们上车以后,车上放着有趣的动画片,孩子们会注意到她究竟是谁吗?显然不会。起码萨姆没有注意到。

当然,还剩下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凯伦为什么要绑架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女?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或者,有什么善意的解释能说明那些指纹出现的原因吗?

我不知道,不过艾莉森也许会知道。我坐在车里,拨通了她的电话。

“她回来了?”艾莉森一接起电话就问。

“没有,还没有。抱歉,现在是午间休庭。”

“噢,”她的声音沉了下去,“进展如何?”

“一切顺利。听着,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你。在孩子们被绑架之前,凯伦有没有可能曾经开过那辆本田车?”

“凯伦?凯伦为什么要开那辆本田车?”

“你先回答我。她有没有借过那辆车?你有没有跟她一起坐过那辆车?你有没有出于某种原因让她开过那辆车?”

“没有。怎么了?”

“我得到指纹检测的结果了。她的指纹——”

艾莉森倒抽了一口冷气,由于吸气的速度太快,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在呼出这口气的同时,她说:“噢,天哪!哦,天哪!不,不,不!不可能!”

我立刻便替我那美丽的妻子感到心痛,她已经在承受着癌症的侵蚀和女儿下落不明的折磨了,如今却又要面对亲姐姐背叛的可能性。她的呼吸变得非常急促,我不禁担心她要换气过度了。

“可是,凯伦她……她不会的,”艾莉森继续说,“她就是不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根本没有……我们说的是凯伦啊!凯伦!你真该瞧瞧她听说我体内有肿瘤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她马上就开始忙活起来,就好像帮我抗癌成了她自己的工作一样。你确定这个检测结果没有出错吗?我知道爸爸让我们姐妹三个都把指纹录进去了,可是……”

“抱歉。”我说。

“但是有没有可能——”

“是的,有低于0.01%的可能性。但正确的可能性超过了99%。这是联邦调查局的最新技术。”

“噢,天哪!”她又一次哀叹道。

“听着,先……先帮我想一想。她的指纹有没有可能是由于其他原因才出现在钥匙扣上的?”

但艾莉森已经渐渐地把一切都想通了。“所以,学校监控录像上的人是她,对不对?”艾莉森说,“那是她的背影。”

“很有可能。”

“我必须要去一趟。”

“去哪儿?”

“凯伦家。我必须要问问她。”

“我也来。”我说。

“好,我现在在妈妈家。我把萨姆留在这儿让妈妈照看,五分钟后我就能到凯伦家。”

“等我。”

劳威家距离法院有十五分钟车程。等我到达的时候,艾莉森的车已经停在车道的入口处了。我从车上下来,跑到她的车旁。她摇下了车窗。在过去的几周里,她的面容已经越来越枯瘦了,如今更是憔悴不堪。

“你还好吗?”我问,这绝对是我问过最傻的问题。

她闭上眼睛,垂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速战速决吧。”

“好,”我说,“那我们具体怎么办?”

“我觉得,我们就直接把证据拿出来,看看她会不会讲实话。”

“你觉得她会承认自己绑架了我们的孩子?”

“我们跟她当面对质,”艾莉森说,“凯伦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的亲外甥和外甥女?这样对我们?这讲不通。”

“我明白。”我说,这时我突然瞥见她身旁的座位上放着一件运动衫,下面露出了一截圆柱形的金属物体。

“你带了枪?”我问。

“今早离家的时候,我一时冲动,就想把枪带上。”

我明白她的感受:“好。对了,医院那边有没有消息?”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我们快走吧。”

我拍了拍林肯车的侧面,然后便走开了。我驾车跟在她的车后面,驶完了通往凯伦家的最后十分之二英里。我们将车停在路边,然后便朝大门走去。

平常,我们都会直接进门,就像进自己家一样。但这一回,艾莉森按响了门铃。凯伦穿着运动服来开了门,惊讶地看着我们俩。

“中午好,”她说,“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需要谈一谈。”艾莉森生硬地说,还没等凯伦回答,她便径直走向了客厅。

“出什么事了吗?”凯伦跟在她身后问道。

艾莉森坐下了。随后我和凯伦也坐下了。

“我要问问你有关我们家那辆小面包车的事情。”艾莉森说,“就是那辆本田车,贾斯蒂娜以前经常开着它去学校接孩子们。”

“噢,好,问什么?”凯伦说。

“你最近开过那辆车吗?”

凯伦立即面不改色地说:“没有。我为什么要开它?”

“好好想想。你确定你没有借过那辆车,或者坐过那辆车吗?”

这回,凯伦撇着嘴想了想:“嗯……我记得没有。我觉得我应该从来就没坐过那辆车。”

她在说谎。她竟然毫不犹豫地就扯出了这样的弥天大谎,我觉得自己突然看到了她性格的另一面,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面。我知道,凯伦表面上确实是强硬、专横的,但我觉得她骨子里是个直率坦白的军人后代,绝对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显然,她还有许多我做梦都没想到的秘密。

艾莉森的目光投向了我。

“斯科特,你还带着那个钥匙扣吗?”

“带了。”

“你能给凯伦看看吗?”

我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把钥匙扣掏出来,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那辆本田车的钥匙扣,”艾莉森说,“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在上面发现了你的指纹?”

凯伦看了看艾莉森,又看了看我,最后又看向艾莉森。然后,她号啕大哭。

起初,凯伦的话根本就不知所云。她讲话的同时又是大口喘气又是放声大哭。我好不容易才听到了这么一句话:“是他们逼我这么做的。”

“等等,停,”我说,“谁逼你这么做的?”

“那些人……”

“什么人?”

“我不知道。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以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们了。他们是两个人,都留着胡子,讲话有口音。他们……噢,天哪,他们真的非常恐怖,甚至根本不在意我看到了他们的脸。有一天,他们来到我家,叫我——”她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叫我去学校接萨姆和爱玛。他们告诉我,我必须从你们家把那辆面包车偷出来,然后开着它去学校。他们对你们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仿佛一直在监视你们似的。他们知道,平时都是贾斯蒂娜开那辆车。他们还知道,贾斯蒂娜每周三都有课。他们什么都知道。

“他们把这些都对我说了,明确地告诉我在什么时间干什么。然后他们要求我在学校附近跟他们碰面,把孩子交给他们带走。我别无选择。我——”

“‘别无选择’?”艾莉森吼道,“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别无选择’?”她握紧了拳头。怒火在她的脸上熊熊燃烧,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她如此气愤。

先前凯伦一直在冲着我说话,但此刻却转向了自己的亲妹妹。她抬手抚摩着艾莉森的脸,抽着鼻子说:“他们说,如果我不照做,他们就要杀了我最好的朋友。”

“你在说什么?”艾莉森问。

“你!懂吗?”凯伦喊道,“他们说要杀了你!他们说要强暴你、折磨你,最后让你在恐惧和痛苦中悲惨地死去。他们给我看了很多张你的照片——上班的,在家的,去商店的。你每时每刻在什么地方,他们都知道!他们说可以随时把你抓走,而且还详细描述了要对你做的事情,我……我……”

“你应该让他们杀了我。”艾莉森说。

“你疯了吗?艾莉,这不是什么假设性的心理实验,不是叫你在杀一个还是死五个里面选。这是……这是来真的!他们说如果我乖乖配合,孩子们就不会受到伤害的。所以,这甚至都不像那个心理实验一样残酷,因为一边是你死,而另一边是孩子们在短期内受到一点儿惊吓,但最终会没事的。他们说要把孩子们带走一阵,等到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把孩子们平安地送回来。”

“他们有没有说究竟想要什么?”我问。

凯伦摇了摇头:“当时我估计他们也许是想要钱。于是我就告诉他们说你们没有多少钱,他们这么做纯粹是在浪费时间。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会跟你要处理的案子有关。”

“那两个人,”我说,“他们长什么样?”

我本来只是想让她在刚才这番粗略的叙述之外多提供一点儿细节,虽然帮助不大,但多少能起点儿作用。可是,凯伦说的话却像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你们想见见他们吗?”

艾莉森一下从座位上蹦起来,朝姐姐扑去。但凯伦赶紧继续说道:“我用手机偷拍了一个有他们的视频。拍得不是很清楚,我担心会被他们发现,所以得一直把手机藏着、掖着。而且基本没有声音,我估计肯定是我的手指不小心把麦克风堵住了。不过,我多少还是拍到了一点儿。我先去拿一下手机。”

凯伦起身离开了客厅。艾莉森迅速地跟我交换了一下目光。

“她真应该让他们杀了我。”她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回答。艾莉森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茶几。不一会儿,凯伦就回来了。她俯身跪在我和艾莉森面前,拿起手机给我们看。

“拍得不是很清楚。”她又重复了一次。

凯伦按下了播放键。我和艾莉森倾身向前,凑近小小的屏幕,这是一部好几代之前的苹果手机了。

首先出现的是我们那辆本田奥德赛汽车的内部车顶。然后是凯伦的下巴、鼻孔和她头上鸭舌帽的帽檐,看起来就像某种奇怪角度的自拍画面一样。接着,手机被转了一下,给面包车座椅侧面裂开的皮套拍了个特写。正如凯伦所说,这个视频几乎没有声音,只有一些哧哧啦啦的摩擦声。

一开始,凯伦显然是把手机拿得很低,要么是放在大腿上,要么是垂在身体一侧。不过,慢慢地,她稍微鼓起了一些勇气。镜头渐渐升高了,最后我们能透过副驾驶的窗户看到外面的景象。车外有一片长条状的草地,向下通往一个树林,树林里满是高低不平的小松树。

“你们马上就能看到其中一个人了。”凯伦说。

果然,窗外闪过了一个人。一头浓密的黑发,留着乱糟糟的黑胡子,是个白人男子。

“暂停,暂停。”我说。

“后面拍到了更清楚的。”凯伦说。

然后,我们看到一个金发的头顶从窗外经过。我认出那是我的儿子,心中感到一阵刺痛。

“那是萨姆。”凯伦说,“他们让孩子们分两次下车,每次带走一个。萨姆是先下去的。”

艾莉森问:“这两个人有没有用暴力强迫他们或者……”

“他们是孩子,艾莉。大人叫他们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

“但是,孩子们有没有问问你能不能下车?”

“那两个人不许我说话。他们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能说。他们希望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你,包括孩子们。等等,马上就有其中一个人最清楚的画面了。”

她适时地按下了暂停键,两名男子中的一个正好出现在了窗外。艾莉森和我轮流拿过手机细细地观察他。这个画面拍到的基本是他的侧面,但他的脸稍微有些偏向汽车这一边,所以能大致看出来他的模样。如果非要估测一下年龄,我看他有三十多岁,但这不好说,因为他的半张脸上都长满了胡子。能看清的只有他的鼻子和眼睛。他长了个大大的鹰钩鼻,眼睛是深褐色的,深得几乎已经是黑色了。眼睛的虹膜和瞳孔几乎没有深浅差别,这让我想起了鲨鱼的眼睛。

“我管他叫‘亚力克西’只是为了方便称呼,”凯伦说,“他们并没有告诉我真名。”

等我们俩都看完这个静止的画面以后,她便继续播放视频了。

“差不多这个时候,他们把爱玛带下车了,不过从画面上看不到她。”凯伦说,“然后,我称之为‘鲍里斯’的那个人便折返来关上小面包车的车门。这是拍到他的最清楚的画面。”

她又按下了暂停键。这回她对暂停的位置不是很满意,于是将视频的进度前后调整了一下,最后停在了一帧上。然后她再一次把手机递给了我们。

鲍里斯长得跟亚力克西非常相像,只是稍微矮一些、胖一些。他的鹰钩鼻可能更弯一点儿,不过他有着一双跟亚力克西一模一样的黑眼睛。他们看起来像是兄弟俩。

她按下播放键,视频继续。鲍里斯离开以后,凯伦壮起了胆子。她把手机拿起来,搁在仪表盘上,拍到了一辆无侧窗的白色厢式货车的上半部分,正是萨姆曾对我们说起过的那一辆。

此时,视频终于有了声音,但基本已经没什么用了。我能听到凯伦沉重的喘气声,还有从另一侧挡风玻璃外传来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等到那辆面包车开走以后,她把手机又举高了一点儿,渐渐地能看到白色货车的轮胎了。但这会儿,那辆车也已经开得很远了。

“我尝试过将视频放慢,想查看车牌,但实在是太模糊了。”凯伦说。

“我看,这要么是一辆偷来的车,要么就是偷来的车牌。”艾莉森推测道。

很快视频就结束了,整个视频的时长不超过两分钟。我们又看了一遍。在过去的这一个月中,我常常想象自己的孩子被两个大胡子男人带走的情景。如今亲眼看到了这一幕,发现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惊心动魄,因为就只是孩子们乖乖地从车上下来,又上了另一辆车而已。可是,看到这两个人的眼睛却让我越发感到恐惧了。

“你说他们有口音,”我说,“听起来像什么地方的?”

“我觉得……呃,虽然不一定对,但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土耳其。他们的口音听起来跟贾斯蒂娜的一模一样。”

艾莉森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她的直觉一向灵敏,这次是不是也对了?难道贾斯蒂娜当时真的企图引诱我?那么,珍妮说在商场里看到了穿着皮大衣的贾斯蒂娜,会不会是贾斯蒂娜在跟踪珍妮?

我头一次觉得让贾斯蒂娜搬出去是个天大的错误。我们应该将她留在近处,留在能监视她的地方。只要她溜之大吉,我们就束手无策了。而我们居然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放她离开了我们的视线范围,恐怕这正是她希望的结果。

凯伦继续说:“我显然有很多时间来思考这件事,而我觉得他们肯定跟贾斯蒂娜有关系。只要是贾斯蒂娜知道的,他们就都知道,比如车钥匙放在哪儿,还有去学校接孩子的流程是怎样的,等等。”

“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艾莉森说,“这件事发生两天以后,你就来了我们家,你直接——”

“因为他们说不能告诉你们,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马克都不行。那两个人说,孩子们能不能平安归来,全看我能不能听命行事。他们不许我开口。他们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和最后一句话都是:‘保持沉默。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