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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我已经到法院上班了。我心里浑浑噩噩的,就像一场感情的宿醉。这个世界给我脆弱的心灵注入了太多种感受。就连窗外的天空仿佛也褪了色,一夜之间,对妻子生病的认知已经微妙地改变了我看待一切的目光。

也许我该感到一丝宽慰,因为艾莉森实际上并没有在背地里搞什么阴谋,也没有计划着要跟保罗·德雷瑟私奔,而且不论情况有多么糟糕,至少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但是,真相带来的痛苦却完全淹没了这一丝宽慰。

我们曾面对的最大的健康危机就是我中弹的那一次。没错,当时确实是一片混乱、血腥可怕、触目惊心。但说真的,那只是肉体上的伤口而已。用非常简洁明了的牛顿物理学知识就能解释得清楚:一颗子弹以一定的冲力射中了我,将自身的能量转化到我的肉体上,在迅速冲出体外之前给肌肉和骨骼造成了伤害。甚至在我还没意识到自己中弹之前,伤口就已经形成了。同样地,康复过程也是非常机械的。整个治疗过程完全没有什么神秘之处,虽然伤口很痛,但是我心里知道,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因此不免松了一口气。

这一回,情况要凶险得多。癌症就像一颗缓慢击中人体的子弹,整个过程也许会持续数个月乃至数年。癌症与人体相撞只不过是一个开始,我们无从得知伤口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最困难棘手的问题都没有明确的答案。在癌症面前,没有定数,有的只是种种可能性。有的可能性还勉强可以承受,有的可能性却完全无法想象。有的人会跑去研究一些图表,觉得癌症患者能多活上五年或十年就不错了,可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想法。后来,还是艾莉森严厉地教训了我一番,提醒我我可是答应过要专心解决爱玛的事的,我这才逼着自己振作起来。

距听证会只剩下两天了,我手下的职员都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我上班的时间还跟往常一样,但等我到达内庭的时候,我却是到得最迟的人了。我也做出一副忙着准备的样子。

快到中午时,史密斯夫人打来了内线电话,我以为是被告方的辩护律师又对视觉辅助工具[1]的使用提出了疑问,或者是对于法庭的座位安排又产生了异议。然而,她说:“法官阁下,国会议员尼尔·吉思打电话找您。您现在方便通话吗?”

尼尔·吉思。

听到这个名字,我感到血压都瞬间升高了。迈克尔·雅各布斯的新闻发布会已经过去两周了,而我呢,由于身陷绝望,不免生出了一种天真的幻想,居然以为那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当然,”我说,“把他的电话接进来吧。”

我在布雷克手下工作了好些年,虽然从未跟吉思打过交道,但对他早有耳闻。他可以说是国会全体435个立法者中最正经古板的一个,他见解敏锐、注重细节,是个技术官僚,可以在发言的过程中全凭记忆直接引用国会预算办公室[2]的各项报告。我想起来,《华盛顿邮报》曾称他是一个“厚脸皮的书呆子”。他对火车模型十分痴迷,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星际迷航》[3]爱好者,甚至还会说克林贡语[4]。不过,你要是因此就小觑他,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在史密斯夫人将电话接入时,我不禁屏住了呼吸。等我意识到之后,赶紧缓缓地出了一口气。接着,吉思的声音就从听筒里传来了。

“上午好,桑普森法官。”他吐字清晰地说道。

“上午好,吉思议员。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您很忙,我也很忙,所以我就直入正题了:关于您在‘美国诉斯卡夫朗案’中下达的判决,有一些争议始终未能得到解决。我知道您周五那天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听证会,所以我觉得在那之前把问题处理了比较好。”

“好的。”我说。

“由于时间有限,直接与您取得联系是最为便捷的方式,希望您能理解。”

“当然,没问题。”我故作镇定地说,其实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

“太好了。您也知道,我的同事雅各布斯议员公开质疑了您对于斯卡夫朗先生做出的判决,这事儿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其实我明白,他这番热心举动并非全是为了呼吁司法正义,少说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吸引新闻媒体的注意。因此,我没有急于让司法委员会介入此事,而是先联系了您的首席法官拜尔斯先生,想更好地了解一下他为何决定不再追究此事。于是,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与一位名叫凯斯·布鲁姆的年轻人有关。”

他停顿了一下,等我说话。于是我便应了一声:“嗯。”

“拜尔斯法官显然觉得您讲的这个故事非常动人,不过我想了解得更详细一些。当然了,他不是当事人,所以并不清楚内情。于是,我便让我手下的一名职员去查询有关布鲁姆的案子,您知道他查到什么了吗?”

“不知道。”我说,我感到自己已经踏入陷阱,动弹不得了。

“什么都没有。在特区的法院系统里,根本就没有凯斯·布鲁姆的记录,没有认罪协议,也没有审判结果。在您为富兰克林议员工作的那段时间里,特区的法院记录中丝毫就没有提到过一个叫凯斯·布鲁姆的人。我们知道这件案子的内容不是保密的,因为您告诉拜尔斯法官说布鲁姆先生当时已经不是未成年人了。于是,我的职员便进一步联系了特区的检察署,结果他们那儿也没有跟凯斯·布鲁姆相关的记录。”

“哦?”我装作困惑的样子。我的手方才一直放在桌子上,此刻把手拿开以后,我发现桌面上留下了一个汗湿的手印。

“所以我就联系您了。请问您是否有布鲁姆先生的电话或电子邮箱?”

“呃,没有。我们……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我记得我也跟拜尔斯法官这么说过。”

“我明白了。不过,您肯定能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吧。比如他上的是哪所大学?或者他现在工作的地方是哪所高中?或者您是否能说出他家人的名字,可以通过他的家人找到他?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些信息绝不会见诸媒体。我对于在电视新闻上露面是毫无兴趣的,我只是想确认布鲁姆先生的存在,并且考察一下他的经历是否跟您向拜尔斯法官所描述的一样。”

我拿着电话听筒,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我拼命想编出点儿故事来摆脱困境,但是却无能为力。不管我再捏造出什么样的谎言,一定会被轻易揭穿的,因为吉思会紧咬住这件事不放。而且,此刻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连一句临时搪塞的话都想不出来。

“您现在不说话,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凯斯·布鲁姆这个人,对吗?”吉思说。

我没有回答。如果我告诉他实情,那么我绝对没法再保住帕尔格拉夫这个案子了。今天之内,这个案子就会被重新委派给另一位法官来负责。也就是说,此刻我要在自己的工作和女儿之间二者择一,这根本就无须选择,答案只有一个。可是,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论说什么,都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桑普森法官,依我看现在有两条路可走,”最后他说道,“一、您主动向我递交辞呈,也许此事可以悄悄地了结;二、我将启动对您的弹劾程序。”

“我……能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吗?下周一,下周一给您答复。”

“抱歉,法官阁下,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再让您负责阿波提根案了。我需要考虑联邦司法体系的公众威信。我建议您选择第一条路,如果您愿意主动辞职,那么您必须要在阿波提根案的听证会之前递交辞呈。”

“我做不到。”

“好吧。您要知道,我会联系拜尔斯法官,并且将今天的谈话内容告诉他。我会要求他立即召集巡回上诉法院的司法委员会成员。当然,接下来怎么做,就由他来决定了。但我会建议他在职权范围之内尽一切可能停止你手头所有案件的审理。”

我的请求变得卑微而急迫:“求求您,别这样。”

“您说什么?”

“我说,求求您,别对我这样。求您别让拜尔斯法官撤走我的案子。”

“我觉得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解释,但是我必须继续审理案子,议员阁下。对我来说,这……这事关重大。”我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这番话在吉思听来跟我自己听来是一样的:可怜。

但显然不值得被怜悯。

“抱歉,法官阁下,”他最后说道,“我别无选择。”

我挂断了电话,再说下去已经没有用了,而且这个时候不论我说什么,都对自己不利。

不用想也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尼尔·吉思会告诉杰布·拜尔斯我说了谎,不,实际上是我愚弄了他。拜尔斯法官在震怒之下一定会迅速采取行动。

第四巡回上诉法院的司法委员会由同等人数的各地区法院和上诉法院的法官组成。因此,需要花上几个小时才能召集全体成员举行一场电话会议。可是,拜尔斯仍能轻而易举地在周四结束以前办完此事。

我已经被逼到绝境了。如果我依然保持沉默,那么这件案子一定会被撤走,一切就都完了。可是,如果我对拜尔斯或吉思讲出实情,那么爱玛的命运就完全交到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手上了。且不说他们不知该从何找起,就算能很快理清头绪,他们也根本没法赶在绑匪得知我被撤换之前及时救出爱玛,除非有奇迹发生。

绝望。真正的绝望。

我不想干了。不想再做一个下达判决的法官了,不想再做一个患上癌症的妻子的丈夫了,不想再做一个女儿被绑架的可怜父亲了。

如果我有选择权的话,我也许真的会退缩。但现实是,虽然吉思说他别无选择,但真正别无选择的人是我。他向我提供的所谓的“选择”根本毫无意义。一旦为人父母,就没有退缩的权利了。

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做,也没有想好该怎么说,我的手指就不由自主地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那头的人拥有权力、人脉以及助我摆脱困境的手段。

布雷克·富兰克林也许不会接我的电话,因为我在上一次通话中斥责他被巴纳比·罗伯茨买通了,但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电话响了四声,正当我以为我只能给他留语音信息的时候,布雷克接起了电话。“喂。”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喘吁吁的。

“喂,布雷克。我是斯科特。”

“嗯,我知道。稍等。”

我等了一下。他将手机捂在胸口,但我依然能听到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像是一些尖声的哀鸣,听不出来是人还是动物。然后,那些声音消失了。

“不好意思,”布雷克说,“我刚才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动物收容所。我的竞选运动策划人觉得这样会显得我形象更好,我跟他说如果我染上了跳蚤,他就得另寻东家了。唉,也罢,不谈这些了。怎么了?你该不会是打来问我有没有跟巴纳比·罗伯茨在电影院后排卿卿我我吧?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绝对不是我的菜。”

“不是,听着,关于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为了这案子,你压力已经很大了,还得对付雅各布斯那个蠢货。我呢最近为了选举也忙得焦头烂额。你上回说的那些事儿都有理有据,但我并没有冷静下来好好跟你解释,反而变得非常防备,我也有不对。看来原告律师也不再吵着撤换你了,那就没必要重提旧事了。咱们都把这事儿忘了吧。”

这是典型的布雷克·富兰克林式的妥协。在熙熙攘攘的华盛顿,这种头脑冷静、客观理智的让步已经越来越少见了。我非常高兴地接受了他的建议。

“当然,”我说,“谢谢你——”

“客气什么!咱最近可得见面好好聊聊。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现在我得先走一步,里头还有几只小狗翘首以盼地等着跟美国议员合影呢。”

“其实,我还有别的事要说。很重要的事。”

“哦?什么事?”

我尽量简洁地把我跟吉思的通话内容说了一遍,最后跟他强调了一下事态的紧急。

“哎哟,孩子,”等我说完以后,他说道,“你这是先捅了蜜蜂窝,然后又戳了那头等着吃蜂蜜的大黑熊啊!”

“没错,基本就是这么回事儿。”

“但是我有一点不懂。如果你放了那个斯卡夫朗,并不是因为这个橄榄球小子,那是为什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布雷克,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可能很奇怪,但我不能告诉你。”

“不能,还是不想?”

“不能。我只能说现在的情况非常特殊、非常严重。”

“有多严重?”

“生死攸关。”

他没有说话,我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于是我补充道:“我说生死攸关,绝非夸张。这跟我的家庭有重大关系,但我不能再多说了。你一定要相信我。”

尽管我们只是在通电话,但我能想象出布雷克现在思考问题的样子。他很可能正在用手摸着自己那浓密的灰色头发,目光出神地看着远方。每当他陷入沉思时,都会如此。

“好,”他说,“那你想让我具体怎么做?”

“向尼尔·吉思求情,”我说,“你是认识他的,对吗?”

“算是吧。我跟他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你的法官任命听证会上呢,真是世事无常。”

“据我所知,他是关键。你只要拖住他,让他这周别来对付我就足矣。然后,我会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解释给你听,也解释给他听。然后,我想这事儿……唉,我不能说这事儿就会得到圆满解决,但是至少大家都能明白个中缘由了。”

“我尽力。”他说,然后又语焉不详地加了一句,“也许这正是我欠你的。”

[1] 视觉辅助工具(visual aids):指在法庭上,通过视觉而非言语来辅助辩论内容的工具,如图表、图片、模型等。

[2] 国会预算办公室(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指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是联邦政府机构,负责向国会提供预算及经济信息。

[3] 《星际迷航》(Star Trek):由美国编剧兼制作人吉恩·罗登贝瑞(Gene Roddenberry,1921—1991)创作的科幻作品,并由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和派拉蒙影业(Paramount Pictures)拍摄成了系列电视剧和电影。

[4] 克林贡语(Klingon):克林贡是《星际迷航》故事中的一个外星种族,克林贡语就是这个种族讲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