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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森的车开进了停车场,停在了第二排。我开着租来的雪佛兰跟她一起进了停车场,不过她没有发现。她下了车,径直走进了面前的这栋建筑。

我把车停在林肯车的后一排,看着她走进了大门。我犹豫了一下,便跟在她身后进去了。留守在停车场静观其变的想法已经荡然无存了。

我们是一家人,不该再怀着秘密互相隐瞒了。我穿过大门,看到艾莉森站在医院服务台前。她背对着我,正在写字板的记录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就跟其他的癌症患者一样。

当大门在我身后关上时,她放下了写字板。一开始,她的目光看着别处,后来她才注意到有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正朝她走去。她转向我,瞪大了眼睛。

“斯科特?”她脱口而出。

然后,她的肩膀——我深爱的那对肩膀——颓然沉了下去。

“是我。”我轻轻地说。

我们面对面站着,中间相隔了约五英尺的距离,各自揣测着对方的想法,看向彼此的目光也略有不同了。她绷紧了脸,努力地控制着情绪。我的妻子是一个在公众场合很拘谨的人。

“我们要不要坐下来?”我问。

“好。”

我们走进宽敞的候诊区,灿烂的阳光洒在身上。一个女人戴着假发,闲闲地翻看着杂志。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在看手机,他的表情十分焦虑,就像一个已经在拳击场上被弗洛伊德·梅威瑟尔[1]打倒了十二轮却还要再上场的人一样。虽然明知不该如此,但我还是忍不住呆呆地盯着他们。在这些人的体内,有许多凶险的癌细胞正在蚕食他们的生命。现代医疗会竭尽全力地除掉这些癌细胞,但采用的方式无疑是残忍的——用辐射来轰炸病人,给他们注射毒药,以及用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他们的身体。

这就是癌症。癌症不仅仅是一种医学诊断,更是一种扭曲的生活方式。不是病人得了癌症,而是癌症掌控了病人。

生活已经如此艰难,而我的妻子却还要面对癌症。

我的妻子得了癌症。我还无法完全理解这其中的含义。如今,艾莉森显然已经带着这个认知生活了一段时间,而我却刚刚得知。

我回想起之前的一切迹象:体重剧减、呕吐、疲劳,这些症状都只被我当作爱玛失踪带给她的压力了。还有那些无法解释的缺席事件,我像个偏执狂一样认为她是去看我们的女儿、跟绑匪见面,甚至跟她的前男友私会。实际上,她只是利用那些时间瞒着我来看医生。

她选了角落里的两个椅子,这里距离其他病人坐很远。我们并排坐下。

“那么……”我说。

“那么……”她重复道。

“你知道多久了?”我问。

“萨姆回来以后的第二天,我在洗澡时发现了一个肿块。”

“天哪!”

“是啊。”

“肿块在什么位置?”我问。

她指了指右胸:“肿块很硬,而且形状比较古怪,正符合医生说的需要特别留意的症状。我知道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爸爸还得过癌症。于是,我当天上午就来了医院。”

我想起那个周五的早上,当我还在睡觉时,她正在忙前忙后——给孩子们的学校打电话、给自己工作的地方打电话、联系威廉斯堡的实验室。其中,还有给家庭医生打的电话。我查看她手机的通话记录时明明看到了这条记录,却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电话来往而已。

“我希望这只是个囊肿或毛孔堵塞之类的东西,”她说,“但那天下午,医生给我拍了乳腺X光片,于是我便知道这是肿瘤。”

“噢,艾莉森。”我尽量温柔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本来,我想那天晚上告诉你的,可是……我也不知道。当我开车回家时,我觉得那样做太自私了。我希望咱们两个至少有一个人能全心全意地想着爱玛,不要因为……因为别的事情分心。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告诉你。非常,非常。我想扑进你的怀里放声大哭,但我觉得我不能。”

“嗯,我懂。”我简短地说。

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她。我明白她的想法,换作我,我可能也会这么做。

她虚弱地微笑了一下:“谢谢你。”

“你告诉了你们家的人,对吗?”我问,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她谎称午休的那个下午,就是她的母亲和姐姐帮她打了掩护。而且不止那一次,大概还有许多次都是如此。

“对,我必须得告诉他们。如果我带着萨姆来医院的话,他们肯定会问东问西的。我妈妈自己就是个容易紧张的人,不过凯伦真的很棒,她一如既往地安排好了一切。她一直在帮我处理保险之类的事情,而且在我来医院的日子里还帮忙照顾萨姆。”

“所以,萨姆不知道——”

“噢,天哪,不。可怜的孩子,就算不知道妈妈生病的事,他也已经够伤心难过了。

“总之,我第一次来见这位肿瘤科医师是在……我想想,不是上周四,是上上周四。她叫劳丽·里克霍姆,人很好。她对我的情况做了评估,给我验了血。上周三她安排我做了一次穿刺活检[2]。”

也就是说,当我为了丹尼·帕尔格拉夫没出面做证一事急得跳脚时,艾莉森正在医院,被一根巨大的针刺进了胸脯。

“那——”这是我一直想问却又一直不敢问的问题——“知道结果了吗?”

她严肃地点了点头:“是乳腺浸润性管癌[3]。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上网搜一下。里克霍姆医师说,这是乳腺癌中最常见的一种。”

“那就是说……我是说,它是可以治愈的,对吗?”

“噢,对,当然。所以我今天才来了这儿。里克霍姆医师想给我做一下CT扫描,这样就能看得清楚一点儿。然后,我们会讨论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要动手术吗?化疗?辐射?都得做,还是都不用?”

“我还不知道呢。”艾莉森说,“里克霍姆医师说我还比较年轻,身体状况也不错,这都有助于康复。我想治疗方案也应该会多一些选择。不过至于其他问题,里克霍姆医师说:‘我们必须先看看CT扫描的结果再说。’”

“好。不管结果如何,你……你都会告诉我,对吗?我是说,我们之间再也没有秘密了,对吧?”

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

“再也没有秘密了。”她肯定道。

“就连小秘密也没有了,比如抽烟的事?”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腿。

“不管怎样,我怀上双胞胎的时候确实戒烟了,之后的几年也没再抽,”她说,“但是后来上班的时候我又开始抽了……唉,我现在终于付出代价了。”

她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说,“我不是想指责你——”

“没事。我很高兴你能来。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我妈妈告诉你的?她一直威胁说要把这事儿告诉你。”

“不是。”我说。

她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别生气。”我边说边拼命鼓足勇气,打算向她承认我那糟糕丑陋的怀疑。

“生什么气?”

“从你出家门以后,我就在跟踪你。为了不让你发现,我租了一辆车。我先跟着你去了有机农场,然后又跟到这儿来。”

“为什么?”

没必要再隐瞒了。“其实我是以为你有可能跟爱玛的事有关。”

“什么?!”她尖声说道,那个戴着假发的女人不由得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要不是我们在医院的候诊室里,艾莉森的反应肯定更大。虽然她马上放低了声音,但语气依然很激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跟爱玛的事有关?’斯科特,你怎么能这样想?”

“呃,一开始帕姆夫人说接孩子的人是你——”

“那不是我!那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说,一切都是从那儿开始的。然后那天你带萨姆去了生物博物馆。你把他安顿好以后就走了,我想应该就是你去拍乳腺X光片的那天。你以为萨姆的注意力都被鲨鱼吸引了,没注意到你离开,但是他发现了。之后,当我问起这件事时,你没有说实话,而且还不止一次。”

她看着自己的腿点了点头:“所以你就开始起疑心了。”

“没错,我……听着,我很惭愧,但是我当时的心态也不正常了,你能理解我吗?于是,我就登录了你的脸书账户。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这是侵犯你的隐私。但同时,我又觉得我有权这么做,因为你说谎了。结果我发现了一条保罗·德雷瑟的私信,他说有一些消息要告诉你,让你联系他。”

艾莉森抬起了头:“他想告诉我,我们最喜欢的英语老师去世了……这又关保罗什么事?”

“他在阿波提根制药公司工作。”

“嗯?所以呢?”

“呃,我以为他知道我被指派为这个案子的法官,于是便引诱你参与了绑架计划。”

“然后呢?然后我们就私奔天涯、远走高飞?”

她居然笑了,我觉得好像有一个世纪没听过她的笑声了。

“噢,亲爱的,”她说,“保罗基本上就是个彼得·潘[4],是那种永远长不大的男孩儿。他的人生完全是追求自我满足。他确实到各种漂亮的地方去度假,可是……唉,每次我说要跟他走,我真的只是开玩笑而已。”

“不过,无论如何,他确实是在阿波提根工作。”

“对,但他干的就只是销售员之类的工作,主要负责与妇产科接洽。说白了,他就是去讨好那些女大夫,好让她们肯给病人开阿波提根的药品,我估计他干这个活儿是绰绰有余。可是……噢,斯科特,你怎么能那样想呀!”

她捂住嘴微笑起来,仿佛替我感到不好意思。

“唉,我知道。然后是你第一次跟里克霍姆医师见面的那个周四,我给你妈妈家打了电话,是凯伦接的。她告诉我你在睡觉。你回家来以后也是这么说的,但之后我问了萨姆,他却说你出去办事情了。”

“哇,没想到他这么敏锐。”

“是啊。接着就是今天早上,你说要去那个有机农场,我就觉得这次你又要溜走去做你先前做的事情,但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于是就跟踪了你。”

“结果我来了这里。”说着,她挤出了一个勇敢的微笑。

“嗯,结果你来了这里。”我重复道,“对不起,我——”

她摇了摇头:“我不该试图隐瞒这件事的。我太傻了,居然以为自己能瞒得住。其实我一直隐隐地希望你会发现。我……我很高兴你发现了。”

“我也是。”我说。

我握住她的双手,它们是如此温暖、纤细而又生机勃勃。我好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此时的她只是刚刚开始生病,虽然情况不好,但并没有太糟。那些险恶的癌细胞正在她的体内蠢蠢欲动,会不会有一个癌细胞冲破束缚,扩散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但我不想一门心思地扑到医疗行业的复杂运作上。医生、保险、治疗方案,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绝不能忘记这一点:我的妻子正在为生命而战。而且,她还有可能赢不了这场战斗。

“艾莉,那你……会怎么样?”我哽咽着说,我多么渴望她能给予我一个安心的保证,尽管我知道她不能,“你会好起来的……对吗?”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

我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但也只是短暂地想了想。我们的生活中已经有许多无法掌控的意外事件了,而眼下的情况我已不敢再多想了。

“我觉得我错过了许多,”我说,“现在我还能做些什么吗?”

“现在你只要一心想着爱玛就好。过了这周五,你再来担心我也不迟。”

“不,”我说,“我没法不担心你,现在说这个已经太晚了,我还是会……听着,我一定会集中精力解决好爱玛的事,我向你保证。但同时,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让你能好过一点儿。”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斯科特。”

“怎么了?”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懂,对不对?”

这回,轮到我露出不解的表情了。

“你还记得咱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吗?”

“当然记得。”

“不是啦。我想说的不是那个你到处跟人讲的童话,什么我在阳光的照耀和天使的歌声中从学生活动中心前走过……我想说的是后来那个晚上的事。当时你问我要做什么,我告诉你我可能要去参加一个派对。”

“于是我就跟你说我也打算去参加那个派对,其实那是我临时扯的谎。”

“嗯,我知道。我估计我可能当时就看出来啦。不过我还是去了那个派对,而且你也在。后来有个朋友告诉我说,你比我早到了一个半小时呢。”

我想起了这段美好的回忆,不禁微笑起来。

“最重要的是,你不只是去了,”她继续说,“你之所以去,是为了生活的下一步、下下步。你所做过的承诺、你说过的话,你全都一一遵守了。也许这听起来不是很浪漫,但我会爱上你,就是因为你很可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由于父亲的缘故,我的生活就像没有根的浮萍,无处落脚。每次我刚交上几个朋友或者开始熟悉某个地方,爸爸总会得到提拔的命令,然后我们就得搬到别处去了。我从来没有能够依靠的人或事物,后来你出现了。而你就是那块坚定不移的磐石。

“如果你想为我做些什么,那做你自己就好。做那块磐石就好。只要你还是你,对我来说就足矣。”

她又抓住了我的手。我们坐在那儿,紧紧地握着彼此的双手,直到一个护士走了过来。该轮到她进去见医师了。

“好吧,”艾莉森说着,放开了我的手,站起身来,“那我们一会儿在家里见?”

“不,不。我就在这儿等你。我已经错过的太多了。你害我失去了拿全勤奖的机会,知道吗?”

她弯下腰来,吻了吻我:“我很快就回来。”

“我就在这儿等你,”我对她保证说,“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1] 弗洛伊德·梅威瑟尔(Floyd Mayweather,1977—):美国前职业拳击手,现为拳击赛经纪人。他被公认为最优秀的拳击手,在职业生涯的十九年间未曾被打败过。

[2] 穿刺活检(needle biopsy):骨与软组织肿瘤获取组织病理诊断的主要方法。

[3] 乳腺浸润性管癌(infiltrating ductal carcinoma):指癌细胞已穿破乳腺导管或小叶腺泡的基底膜并侵入间质的一种恶性肿瘤。

[4] 彼得·潘(Peter Pan):出自苏格兰小说家詹姆斯·马修·巴利(James Matthew Barrie,1860—1937)的小说《彼得·潘》(Peter Pan)。该小说讲述了一个会飞的小男孩儿彼得·潘和他在永无岛的冒险故事。彼得·潘也被称为“不会长大的男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