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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周剩下的时间里,一想到自己命人跟踪艾莉森的事情,我就不敢跟她对视。

我心里的一部分认为,这么做非常糟糕。说真的,什么样的男人会雇个私家侦探来跟踪自己的妻子?我真的要变成这种人吗?

但我心里更大的一部分却觉得,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至少我很快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艾莉森似乎一直在找机会跟我沟通,但我却始终避免与她交流。我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萨姆身上。他好像已经适应了爱玛不在的生活,起码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这样的。他发明了可以自己一个人玩的游戏,而且闷闷不乐的时候也少了一些。

尽管如此,我依然能经常看到他那以前不常出现的“烦恼脸”。而且,总有一些事物会唤起他对她的记忆。有时,他会跟爱玛熊讲话,仿佛那是他的妹妹一样。有时,他会故意去做或者故意不做爱玛喜欢做的事情。在周日早上,我一边煎薄饼,一边问他想不想让我把薄饼摊成S形[1]的。

他回答说:“爸爸,你能不能摊一个E形的?”

结果,我是哽咽着把薄饼煎完的。

撇开这些小小的伤心时刻不谈,我们总算是撑过了周末的两天。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面对着琼·史密斯,开始了周一早上的例行交谈。我知道,这看似若无其事的闲聊其实是一出滑稽的喜剧,我们心里各怀鬼胎却并不说破。

“史密斯夫人,周末过得怎么样?”走进内庭时,我问道。

“很好,谢谢您。这周牧师把《马太福音》讲完了。”

我微微一笑说道:“真不错。”

然后,我就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算去查看她跟希曼斯私会的证据。等到阿伯提根一案的风波过去之后,这份证据会让她自己悄悄地离职的。周六时,我创建了一个新的邮箱账户,并且以卡特·罗斯的名义给赫伯·思里夫特发了一封邮件,如今他已经回复了:

尊敬的罗斯先生/桑普森先生:

随信附上有关前一个目标对象的调查报告。若您不另做要求,此事便告一段落了。

我已经做好准备工作,研究了新目标对象的住所,或者说是您的住所。友情提示,下次您想对私家侦探隐瞒身份时,请记得不要开自己的车到侦探事务所。

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调查对象就是您的夫人,因此我希望您能准许我进入您家的树林及周边范围。您家的房子距离大路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如果我能获准潜伏在房子周围,那么跟踪她的工作会变得容易许多。

感谢您让我继续效犬马之劳。

赫伯特·思里夫特 谨上

执业私家侦探

赫伯特与助手们

我坐在办公桌前,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着桌面。一两分钟后,我想好了,觉得赫伯·思里夫特知道我是谁也不要紧,只要他跟自己宣称的一样为客户保密就行。于是,我便迅速回了一封简短的邮件,告诉他随时都可以进入我家的树林和周边范围,但前提是不能惊动我的妻子。然后,我便打开了他在邮件中附上的那个很大的PDF文件。

这份文件开头是对罗兰德·希曼斯行踪的记录,其中以“目标对象”来代指希曼斯本人。每一条记录前都有详细的时间,而记录的内容果然非常枯燥:

上午 9:17——目标对象到达位于布兰波顿西街214号的办公室

中午12:33——目标对象离开布兰波顿西街214号,步行前往赛百

味[2]快餐店

中午12:41——目标对象离开赛百味快餐店,返回位于布兰波顿西街214号的办公室没多久,我就对这些文字叙述感到无聊了,于是便直接去看照片。一页一页翻下去,全是罗兰德·希曼斯下车前往自己家或办公室的照片。

他唯一一次出远门是在周五,那天他去了诺福克市中心的万豪酒店[3],“莱斯利、詹宁斯与罗利”事务所的律师在这家酒店租了个会议室,称之为“作战指挥中心”。他们采取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措施,即让提供证词的科学家从各地赶来这里。一般情况下,都是律师亲自去找证人取证,而不会反过来让证人坐飞机自己来找律师。可是鉴于我规定的日程安排太过紧张了,他们只能这样把所有证人都聚集到一起来节省时间。

前面的照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最后我看到了周六早上的照片。我发现希曼斯又一次离开家去了花店,然后进了肯辛顿公寓的大门。

这跟他上周六的行踪一模一样。我向下翻页,看到了希曼斯停车的照片,接着是他拿着花束从车上下来的照片。

赫伯·思里夫特离得比我当初近多了,而且他所处的角度也很好,镜头慢慢地追随着希曼斯走向公寓的身影。因此我能清楚地看到之后发生的事情。

接下来是一张罗兰德·希曼斯沿着屋外门廊走路的照片,然后是他站在一扇大门外的照片。

下一张照片中,门打开了。

但开门的人不是琼·史密斯。

是杰里米·弗里兰。

后面的照片更是铁证如山了:罗兰德·希曼斯拥抱了杰里米。

然后,仅剩的一丝怀疑也被打破了,因为接下来的照片中显示,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们两个接吻了。

这是最后一张照片了。我回去查看文字记录,发现希曼斯进入肯辛顿公寓的时间是上午8:12,在9:17时,记录写道:“客户来电,要求取消对目标对象的监视。”

但我已经获取了足够的信息。罗兰德·希曼斯确实跟我手下的一名职员有染,只是并非我先前猜想的那个人。

我呆呆地坐了足有五分钟,一直盯着最后那张照片,惊异于自己的推测竟然错得如此离谱。毫无疑问,我误判了罗兰德·希曼斯,固定思维让我以为男子气概跟异性恋必然是挂钩的,实则不然。

而且,我先前也并不知道杰里米住在肯辛顿公寓。我可以肯定,我们刚开始共事时,他并不住在那里。也许是他听到史密斯夫人称赞肯辛顿公寓,所以后来才搬过去的。

当再一次浏览照片时,我渐渐地想通了一些事情。首先是杰里米请求我主动申请从这个案子里撤换出来。他知道自己无法参与这个案子,因为他跟原告律师是情人关系,但是他又不能明确地告诉我罗兰德·希曼斯跟他有这么一段风流韵事。希曼斯已婚有子,而且还被弗吉尼亚州黑人律师协会评为“年度律师”,我估计他并没有出柜,也不愿冒险让任何人发现他是个同性恋。

至于杰里米,他找到了一个贴心的秘密情人,可以在每周六的上午跟他甜蜜幽会。这段婚外恋很可能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杰里米说他是多久前第一次见到希曼斯来着?当时他还在上诉法院工作,那显然就是在跟我共事之前,这样算下来,至少有四年了。如果我没记错,他好像说的是六年或八年前。

时至今日,他们这段持久的罗曼史几乎都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婚姻了。

我回想起杰里米小心翼翼地走进我的办公室,求我主动申请撤换,整个过程中他都咬着嘴唇。其实,从帕尔格拉夫案出现在备审案件表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必须让我对这个案子放手。只是,他以为还有更多的时间来处理这件事。

然而,这桩案子很快就在媒体的大肆宣传下闹得沸沸扬扬,公众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了,此时已经无法悄悄地从案子中抽身了。既然无法让我主动放弃这个案子,他便和希曼斯一起想出了递交撤换动议的主意。动议中的大部分情报都是杰里米透露给希曼斯的,这就是为什么希曼斯会知道富兰克林议员是爱玛的教父。

他们认为,这份动议一旦提交,我肯定会就此罢手。这样一来,希曼斯就不必担心自己在胜诉后会因为跟杰里米的关系而导致判决结果无效;杰里米也无须担心将来若想跟希曼斯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会害自己丢掉工作。

他们的计划可谓万无一失,只可惜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意志坚定、绝不让步的法官。

现在的问题是,我该如何处理这一大堆新情报?如何处理这些本来是我无从得知的真相和不该看到的照片?如果从道德角度出发考虑的话,我就该把杰里米叫到办公室来,将他立即解雇。

可是,道德不是我此刻考虑的重点。爱玛才是。

就算杰里米欣然接受解雇的命令,并且静悄悄地卷铺盖走人,大家还是会注意到的。我最不想见到的情况就是引人注目,无论这份关注是来自雅各布斯议员、杰布·拜尔斯还是新闻媒体的人,后果都不堪设想。而且,万一杰里米被解雇的理由泄露了,那我就真得从这个案子中撤换出来了。

因此,我想好了,等马克曼听证会结束以后,我再来处理此事。至于现在,我得想办法把撤换一事压下去。不能让杰里米和罗兰德·希曼斯再开动脑筋想出什么新花招逼我放弃案子了。

我的电脑屏幕上还显示着赫伯·思里夫特那份PDF的最后一页,内容就是那两张拥吻的照片。我按下了打印键,然后拨通了杰里米的分机号。

一分钟后,他来到了我的办公室。我从打印机上拿起那页纸,将它递向桌子对面:“请你看看这个。”

杰里米的面容是很端正的,此刻却变得异常扭曲。但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已经偷偷维持这段关系有六年或八年的时间了,也许他一直就做好了有朝一日会被发现的心理准备。

“您是从哪儿得到照片的?”他平静地问,“这是您拍的吗?”

“不是。”

“那是谁拍的?”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说。

“但是怎么——”

“听着,你只需要知道一点,那就是这事儿结束了。到此为止。不要再想着把我从这个案子上弄走了。跟你的男朋友也说一声。”

他低下头,又一次看了看那两张照片。“好。”他说。

“你可以走了。”我说。

他没有走,反而抬头直视着我的双眼。

“您为什么不解雇我?”他问。

这个问题提得如此突然,我差一点儿就把实话说出来了。好在我及时稳住了心神,然后说:“别废话,走吧。”

[1] S形:萨姆名字的首字母是S,爱玛名字的首字母是E。

[2] 赛百味(Subway):美国快餐连锁店,主要卖三明治和沙拉。

[3] 万豪酒店(Marriott):美国的跨国酒店公司,主要经营可供住宿的酒店及其他住宿设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