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艾莉森睡了个下午觉,但是晚上她和萨姆回到家时,她的眼睛周围依然有黑眼圈。
周二早上一别之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了。现在的她看起来很疲倦,比我印象中的样子要疲倦得多。
她回来时,我正在厨房里做沙拉。她走进来找我,我这才发现她身上的衬衣显得特别宽松,而扎进腰里的部位却又小又窄。她肯定瘦了。我们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吃东西。而且,据我所知,自从萨姆回来的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劈柴了。不知疲倦如她,终于也失去了活力。
她穿过厨房,一下靠在了我的身上。她身上已经瘦得有些皮包骨头了。
我能感受到心理压力在她身体上的表现,毫不夸张地说,她正在由于担忧而日渐消瘦。既然如此,她应该跟爱玛被绑架的事情无关吧?人根本骗不了自己的身体,不是吗?
“你回来了。”我说,“妈妈家里怎么样?”
“还行。当然,她很担心我们。不过她那里一切都还好。”
“萨姆在那儿过得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的。他跟表哥表姐或者奶奶在一起总归是要好一些,在家里的时候,他不管干什么都惦记着爱玛。在别的地方,至少他还能散散心。能有表哥表姐一起玩儿,他很开心,而且只有我们三个人时,外婆也一直陪他玩儿各种游戏。”
“那就好。你睡得怎么样?”
她放开我,直起腰来,打了个哈欠:“其实我觉得现在反而更累了。”
我看向自己刚才正在切的胡萝卜,突然觉得连抬一下手的力气都没了。可是,我想到妻子总该吃点儿东西,于是便说:“今晚你想吃中餐外卖吗?我真的不太想做饭了。”
“唉,我也是。”她疲劳地说。
“好,那我去打电话叫外卖。”说着,我向厨房外走去。
“不,还是我出去买吧。你陪陪萨姆怎么样?他很想你。”
我也很想他。我说:“好,这样也好。”
艾莉森很快就离开了。我把厨房里的用具收拾好,然后便来到了起居室,萨姆正在搭一条精巧的斜坡,准备用他的“风火轮”来一场车赛。
“嘿,好孩子,”我说,“来给老爹一个抱抱。”
他听话地照做了。虽然他很快就摇晃着身子走开了,但能再次把他揽在怀里,我已经感到非常欣慰了。
“你想玩儿赛车吗?”他问。
“当然啦。”
“好,等我先把赛道搭完。”
他开始搭一段非常惊险的环状赛道,全部精力都用在拼接那些橘黄色塑料片上。有那么一会儿,我没有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他信心满满地忙活。
接着,我回过神来,想起艾莉森不会走开太久,现在是我单独跟他聊天儿的最好时机。于是,我便开始了例行的探问。
“小家伙,今天过得怎么样?”我问。
“不错。”他说。萨姆虽然这么回答,但未必真的过得“不错”。只要情况允许,他总是习惯简短地回答。
“你和妈妈都做什么啦?”
“我们去了福来鸡[1]。”他头也不抬地说道,手上不停地忙活着。
“就是沃尔玛超市旁边的那个?”
“没错。”
“然后你们就回外婆家了?”
“对啊!”
“在外婆家玩儿得好吗?”
“挺好。”
“都玩儿什么了?”
“我和外婆玩儿乌诺牌[2]呢。然后表哥表姐来了,我们就去外面玩儿了。”
“我听凯伦姨妈说了,”我说,“你真是个乖孩子,让妈妈有时间能睡觉休息一下。”
萨姆依然盯着赛道,说:“妈妈没睡觉。”
“哦?”我的大脑里又敲响了熟悉的警钟,“那你在外面玩儿的时候,妈妈做什么了?”
“她不在。”
警钟长鸣。
我努力让自己别太当回事儿,但是却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片刻之前,我还说服自己压抑住对妻子的怀疑,而此刻,这些疑虑统统都苏醒了。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说,手上的赛道搭建工作已经完成了,“爸爸,我们现在玩儿吗?”
“好,不过再稍等一下。也就是说,妈妈没跟你一起在外婆家待着?”
“一开始在,后来走了。”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
“她走了多久?”我问。
“不知道,有一会儿吧。”
“一个小时?”
“可能吧。”
“两个小时?”
“也有可能。我不知道。”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还能再问些什么。我的妻子又一次在大白天消失了。虽然她有机会告诉我,但却还是撒谎,依然说她在妈妈家睡觉了。
关车门的声音传来,艾莉森回来了。就算我还有什么问题,也不能继续问了。
“爸爸,我们能不能开始赛车了?”萨姆又问了一遍。
“当然啦!”
“选一辆车吧。我要选红色的,红色的速度超级快。”
家里的大门打开,艾莉森高声说自己回来了。当我把黄色的风火轮赛车放在赛道上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凯伦替她掩盖了真相,而且吉娜也听到凯伦这么做了。因此,不仅艾莉森偷偷溜走,不知是去见保罗还是见爱玛,而且她们家的人明明知道却不说,都跟她串通好了。
这顿中餐吃得食不甘味,我跟妻子面对面地坐着,却始终没有抬头正眼瞧一下她。
她试了几次,想跟我说说话,但是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就反应不过来。最后,她放弃了,只是闷闷地低着头把食物在盘子里捣来捣去。整张餐桌上唯一的动静就是叉子的“叮当”声。
我实在无法将眼前亲眼所见、亲手所触的艾莉森,跟背地里鬼鬼祟祟的艾莉森联系起来。那个看不见的艾莉森就像是个黑暗的阴影,仿佛隔着一层迷雾,时而可见,时而消失。唯一能看清她的镜头就是这个六岁的孩子,可这个孩子却几乎无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这让我们之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疏远。说到底,无论她是否跟爱玛的失踪有关,无论她是否跟保罗旧情复燃,无论她的家人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我都只是在猜测而已。比猜测更加真实的,是随之而来的怀疑和沉默,它们给我们的婚姻笼罩上了一层黑暗。此时此刻,我们本该相亲相爱、彼此支持,但是却渐行渐远、分道扬镳了。
我也许可以试着跟她谈一谈,就算讲得含蓄一些,不直接质问她的谎言也行。可是,一想到绑匪又可能会送来什么可怕的东西,我的心中就一团乱麻。饭后,我吃了阿司匹林,但脑袋依然生疼,就像有大锤在敲打一样。
我们安顿好萨姆上床睡觉以后,我就倚在床上看《国家地理》[3],一心希望这些异域的风景照片能带我从残酷的现实中逃离片刻。艾莉森对晚上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去浴室悠闲地洗了个澡。
然后她又花了很长时间吹头发。以前她常常这样坐在地板上,让暖风吹过自己的头发,让低沉的“嗡嗡”声安抚杂乱的心绪。这是她沉思冥想的方式。
当她从浴室出来时,身上只裹了一条浴巾。她走到我躺的这一侧床边坐下,把手放在了我的大腿上。
“亲爱的。”她说。
我手里拿着杂志,一言不发地抬起了头。
“你觉得,我们可不可以……”她说着,开始用手抚摩我的身体一侧。
“噢。”我不知该说什么。要说我此刻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做爱,那未免表达得太过轻描淡写了。
“我只是……我现在需要你。我想感受你的拥抱。”她轻轻地说,“我很想你。我们……我是说,我们几乎连话都不说了,斯科特。不过我明白,我真的明白。语言……有时候是无力的。但是我依然想感受到我们还是密不可分、心心相印的,即便只是片刻也好。”
我们在一起的二十五年中,我从未拒绝过她的主动。为什么要拒绝?我爱她,爱跟她在一起,爱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我坚定地相信,能一起交谈说笑、能亲密相拥的夫妻是不会离婚的。既然交谈说笑已经不可能了,那么我们至少能像以前一样亲密相拥吧?
但是不行,她对我说谎了。我怀疑她的主动只是烟雾弹,只是想让我掉以轻心的诡计。而且,杰森、凯伦或珍妮还在窗外守着,几小时前格洛斯特警局的警察还来搜查过这个房间,保罗·德雷瑟还在我的噩梦中挥之不去,爱玛还时时刻刻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不行,现在不行。
“对不起,”我说,“我觉得还是——”
她把目光移开了。当再次转过脸来时,她的眼睛肿了。
“那我能不能只是……只是跟你一起躺一会儿?”
我没有说话,但是却往旁边挪了挪,她在我身边蜷缩着躺下了。
“你能抱着我吗?”她问,声音变得更小了。
我用一条手臂搂住她,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她哭了,但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知道,我应该陪她一起落泪。
可惜,我不相信她的表现是真的。
[1] 福来鸡(Chick-Fil-A):,美国快餐连锁店,始于1946年。
[2] 乌诺牌(UNO):一种美国的纸牌游戏。
[3] 《国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美国国家地理协会(National Geographic Society)的官方杂志,首刊于1888年,以地理、历史和世界文化为主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