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打算再多了解一下跟希曼斯有关的资料,这时,琼·史密斯从隔壁办公室打来了电话。
“喂,史密斯夫人。”我说。
“法官阁下,很抱歉打扰您,不过拜尔斯法官的内庭从里士满打来了电话。拜尔斯法官问,您现在是否方便通话?”
焦灼感瞬间就回来了,我还没想好该如何跟巡回上诉法院的首席法官解释昨天那莫名其妙的判决。
可是,我没法再拖延了。他事先给我发过邮件,在没有收到我的回复的情况下,现在直接打来了电话。这是摆明了不许我回避。唉,如果换作是我,怀疑自己的辖区内有一个法官涉嫌受贿,估计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吧。
先前好不容易赶走的软弱无力又卷土重来,这一次不只是双腿,连整个身体都没有力气了,拿在手中的电话听筒显得重如千斤。
“法官阁下,您还在吗?”
“在,在。把他的电话接进来吧。”我说。
“好的,请稍等。”
史密斯夫人挂断了电话,我忐忑不安地等着拜尔斯的声音传来。我对拜尔斯的了解基本只来自传闻和网络。他是一位前任联邦检察官,如今则是一名监督法官的首席法官,负责维护法官一席的神圣与尊严,并为司法独立而努力奋斗。他公开反对强制最低量刑[1],曾在国会小组委员会前发表了著名的证词,指责他们将法官变成了“分配刑罚的机器”。从联邦司法体系的方方面面来看,他都是一个光明磊落、值得尊敬的人物。
“喂,桑普森法官,感谢您接听我的电话。”从口音听来,他俨然是一位典型的弗吉尼亚绅士。
“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拜尔斯法官。”我拼命地捏造出一种沉着、冷静的声音,尽管我的内心正在翻江倒海,“您有什么事吗?”
“昨晚我给您发了封邮件。不知道有没有——”
“我看到了。我正要给您打电话呢。”
“嗯,谢谢。我希望您能……”他刚开了个头,便话锋一转,“是这样的,您瞧,我完全明白,身为一名法官,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有原因的,而普通大众或其他……对内情不尽了解的人可能无法充分理解这些决定。所以,我希望您能不吝赐教,谈一谈您在斯卡夫朗一案上的想法。”
上帝保佑他!对于法官在自己法庭上的自主权,拜尔斯真的是给予了十足的尊重。其实,他完全可以直接质疑我的判决。
“没问题,”我说,“不过,我能不能问一下,您为什么想听这个?”
这句话怎么听都显得十分防备。
“呃,当然可以。我……唉,其实,昨天的庭审上有一个父亲出庭做证了,那个父亲是?”
“托马斯·伯德。”我说,他在庭审上的表现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对,没错。托马斯·伯德。伯德先生似乎跟诺福克中学关系匪浅。他是学校的董事会成员。而他的儿子……”
“迪伦。”
“对,没错,迪伦。迪伦在诺福克中学好像颇受欢迎,他在学校的一个朋友是迈克尔·雅各布斯的儿子。”
我吓得差点儿把电话听筒给扔了。迈克尔·雅各布斯的名字如雷贯耳,他是国会议员,是弗吉尼亚州第二选区[2]的共和党代表。跟普通的政客不同,他丝毫没有沾染众议院里四处弥漫的争强好胜、口无遮拦和不择手段。他以前是一名在中西部服役的海军中士,退伍之后便来到弗吉尼亚州落脚,靠着开连锁洗车店赚了一大笔钱。他坚定地支持国防、支持老兵,这一点在竞争激烈的第二选区成为了重要的竞选筹码,因为当地选民有不少都是现役或退役的军人。此外,他还为自己打造了朴素的平民形象,不仅把头发都剃光了,而且还骑着自己的哈雷[3]摩托车去参加竞选。
“这两个孩子都是棒球队的队员,从小一起长大,两位父亲的关系似乎也很好。”拜尔斯说,“坦白说,您下达的判决严重激怒了伯德先生。他给雅各布斯议员打了电话,而后者则当即打给了自己的好友吉思议员。”
听到这里,我越发觉得心惊胆战了。
尼尔·吉思也是一名共和党人,担任众议院司法委员会[4]主席。宪法有着多种限制司法权的规定和措施,而吉思担任的职位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存在。美国司法会议[5]的所有弹劾意见都需经他过目。
“然后,吉思就打给了我,让我务必密切关注此事。”拜尔斯说,“当然,我绝不想让您或任何人觉得,我会让政治上的地位和权势来影响我对事实的判断。”
“不,当然不会。”我说。然而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纯粹是冠冕堂皇的谎言。
“而且,我必须要强调一点,此刻只是在进行初步问询而已。”他说话的方式让人明显能感觉到,在初步问询之后还有后续措施,“不过,接下来恐怕至少在表面上还是会有一些……抱歉,我觉得,如果您能详细解释一下,那么大家就能更好地理解您的决定。作为这个案子的法官,您是最为熟知内情的,我还是希望您能跟我谈一谈。”
“好。”我一边答应,一边仍在努力地消化这些突如其来的新情况。
雅各布斯和吉思都是强敌,而拜尔斯是我目前可以用来抵抗他们的主要防线。按照前面提到过的《司法行为规范与失职处理法案》,只有首席法官才有权决定是否要成立特殊调查委员会来进一步处理对法官的投诉。所谓特殊调查委员会,基本上就跟西班牙宗教裁判所[6]一样,只不过是由一群法官组成而已。特殊委员会将调查意见上交至美国司法会议,后者的成员也都是法官,他们经过投票决定是否将该意见移交至国会。
或者,首席法官也可以驳回投诉,以息事宁人。这是我迫切需要的结果。我必须得编出一个能触动他的故事出来。
“嗯……我知道,这个判决非比寻常,”我试图先让拜尔斯相信,我并没有丧失对事实的判断力,“而且我也并不是经常如此。其实,我从来没有……起码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如此偏离量刑准则的做法。因此,我完全理解此事会引起关注。而且……您干这一行有多少年了,杰布?”
我这样突然叫出他的昵称,也许显得有些太过亲密了。但是我必须让他觉得我们是朋友,而且还是同事。
“我记得到今年十月份就满二十二年了。”
“在这二十二年中,您坐在法官席上,是否曾有过这样一种感觉,觉得内心深处对某人或某事产生了强烈的感触?”
“当然。”
“那么,也许您就能明白我昨天的感受了。我知道,在外人看来,我似乎蛮不讲理。但我只是……当时,我看着被告人,”我不想提他的名字,免得让拜尔斯觉得我太感性,“我被他的……真诚深深地打动了。他说……”
我顿了一下,突然想到拜尔斯也许会查看庭审记录,那么他就会发现斯卡夫朗根本没说几句话。
“他说的并不多,但他说话的样子令人十分感慨,”我继续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实实在在的真诚,杰布。我觉得如果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能……”
这话实在是站不住脚,连我自己听着都不信。我得抓紧扭转局面,把故事编得像样一点儿。
“我明白这个人已经有过很多次机会了。但是,在他身上有某种令我深感触动的特质,让我不禁想起了……唉,他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那个人获得了第二次机会,并且因此改变了人生。”
“那个人是谁?”拜尔斯问。
“噢,这无关紧要吧。”
“嗯……我倒觉得这一点挺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有时会不理解我们所做的决定,有一些看似客观的事情的确会变得非常主观。”
拜尔斯显然产生了兴趣,我简直都能感觉到他正在贴近电话听筒。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得趁热打铁,顺势把这个话题展开。没错,杰布,别人不明白这份工作有多么艰难。我们法官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自动售货机。
“说起来,也是陈年往事了。他是我在工作中遇到的一个年轻人。当时,我还在富兰克林议员的办公室就职,那起枪击事件也还没发生,”我拼命从自己那过去的悲惨中榨取博人同情的部分,拜尔斯肯定也知道我当年中枪住院的事,“议员鼓励我们积极参加社区活动,于是我便自愿担任了‘青少年会[7]’的导师。我负责辅导的那个年轻……”
“他叫什么名字?”拜尔斯问。
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我赶紧翻开放在桌角上的文件,这是一份集体诉讼案[8]的诉状。原告名单的第一个名字是“凯斯·埃克顿”。
“凯斯。”我说。
第二个名字是“罗德尼·布鲁姆恩萨尔”。
“凯斯·布鲁姆。”我接着说,“他是……他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运动员,橄榄球打得很好。但是,他在阿纳科斯蒂亚[9]的一个街区里长大,那里很混乱,常有年轻人误入歧途。他惹了事儿,被警察抓起来了。当时他已经年满十八,不再是未成年人了。我和凯斯谈了很多,他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我劝他在庭审时对法官坦诚地讲出心里话。我觉得,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对于凯斯来说,那一刻是人生的十字路口,不同的方向决定着不同的命运。而那位法官,他……他宽恕了凯斯,尽管这有违量刑准则。最终,免遭牢狱之灾的凯斯凭借橄榄球特长获得了大学的奖学金。现在他在一所高中工作,担任数学老师,同时兼任校橄榄球队的教练。他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着孩子们的命运,做了许多好事。我向您保证,如果他当年进了监狱……”
“那他学到的东西跟在大学里学到的就截然不同了。”拜尔斯突然插嘴道。
“嗯,是啊。可是,那位法官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惹是生非的黑人小伙,相反,法官看到了他那巨大的潜力。结果,凯斯以实际行动报答了那位法官给予他的信任。我觉得,多数时候,我……我在法庭上见不到凯斯·布鲁姆那样的人。但是昨天,我觉得自己在被告人身上看到了某种特质。庭审时,他的整个家族都来到法庭陪着他。在被捕之前,他一直在努力工作。直觉告诉我,如果我能给他一个机会,他也会像凯斯一样珍惜它,最终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那么,您的意思是,这个结果是出于道德和良心的判断?”
“是的,没错。这是一个非常主观的决定。”
这个故事显然打动了拜尔斯,令他颇有感触。他不停地表达着自己的赞同,最后我确信他暂时不会对我采取什么行动了。
等我们礼貌地互道再见、挂断电话之后,我才开始考虑这个故事将会带来的后果。
这位巡回上诉法院的首席法官也许会相信我的话,认为我真的是出于一片好意。那么,他就会出面替我周旋,而迈克尔·雅各布斯和尼尔·吉思早晚会对此事失去兴趣,到时候他们自然就去别处寻乐子了。若果真如此,那可算是从枪林弹雨中死里逃生了:我可以保住法官的职位,按照绑匪的要求做出判决,从而把爱玛救出来。
不过,拜尔斯也有可能会发现凯斯·布鲁姆纯粹是我虚构的人物。
那么,这枪林弹雨可就齐齐地射向我的脑门了。
我根本来不及去洗手间,只能一把将废纸篓拽到面前,接着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1] 强制最低量刑(mandatory minimums):美国法律规定,犯下某些罪行的人一定要被判刑,至少接受最低监禁量刑。这是法律对法官的司法自由裁量权的限制。
[2] 弗吉尼亚州第二选区(Second District of Virginia):美国国会在弗吉尼亚州的一个选区,包括阿可麦克郡、北安普敦郡、弗吉尼亚海滩市以及诺福克市和汉普顿市的部分地区。
[3] 哈雷(Harley):全名哈雷-戴维森公司(Harley-Davidson, Inc.),是美国的摩托车制造商,公司成立于1903年。
[4] 众议院司法委员会(House Judiciary Committee):是美国众议院的常务委员会,负责监督联邦法庭、执法机关及联邦法律执行机构的司法执行。
[5] 美国司法会议(US Judicial Conference):前身为“高级巡回法官会议”(Conference of Senior Circuit Judges),于1922年由美国国会创立,旨在制订用于司法法院管理的政策和规则。
[6] 西班牙宗教裁判所(Spanish Inquisition):于1480年由天主教双王(即阿拉贡国王斐迪南二世和卡斯提尔女王伊莎贝拉一世夫妇二人)共同创立,旨在维护王国内天主教的正统性。
[7] 青少年会(Boys & Girls Club):指美国青少年会(Boys & Girls Clubs of America, or BGCA),这是一个全国性组织,为青少年提供课后辅导。
[8] 集体诉讼案(class action):一种特殊的诉讼案件,当事方之一是由多个人组成的,并由其中一人作为集体代表。
[9] 阿纳科斯蒂亚(Anacostia):华盛顿特区里一处历史悠久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