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陈浅的生死劫

沈白露在福昌服装店试穿着一件阴丹布的旗袍,她侧着头对 着穿衣镜不断变换着身姿,站在她身后的老板娘不断夸奖着她的 身材和美貌,沈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天,但其实,她迅 速而准确地从镜子里捕捉到了马路对面鬼鬼祟祟的跟踪者。沈白 露知道他们是保密局的便衣,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说明她已经在 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而最大的可能是被突然释放的许奎林识破 了身份。沈白露在和许奎林相处的这一个月中,已经看出他的确 像他的代号狸猫那样狡猾而深沉。沈白露定下了两件旗袍,扭着 腰肢出了门。她戴着墨镜撑着阳伞,在街口走走逛逛,瞧见路边 有个画家模样的年轻人在招徕顾客,沈白露不急不缓地走上前去, 坐下:“替我画幅画吧。”身后的便衣们只得耐着性子等,沈白露 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心想,就让他们等着。
年轻画家见好不容易有了客人,当下兴高采烈地在纸上描摹 起来。几分钟后,一幅素描被呈在沈白露面前:“女士,您看看, 还满意吗?如果不满意,我立刻替您修改,重画也可以!”
沈白露秀眉微皱,不满意地轻哼了一声:“我觉得,这里,有点不像。”未等画家说话,她丰润而莹白的手指已经自顾自捏起了 画家放在一旁的铅笔,用裁纸刀削尖了,便往纸上喇刷添了几笔, 替头发添了纹理,觉得好玩似的,沈白露掩嘴笑笑:“这幅画送你 了,你留着揽客吧。”
沈白露登上一辆黄包车,几个衣衫褴楼的孩子拥上来乞讨, 她用小花手绢像赶苍蝇似的赶跑了他们,结果一个孩子趁机抢下 了她的花手绢。
保密局便衣一行人乘上黄包车跟踪沈白露而去,剩下的人立 刻分为两边,抢走了小乞丐手里沈白露的手绢,又强行要走了年 轻画家的那幅画。两者都被递到了许奎林的面前,无论怎么检查, 手帕只是普通的手帕。许奎林将目光集中到了画纸上,据便衣描 述,沈白露亲自在头发上添了几笔,按他的经验判断,这很有可 能是某种密码。
年轻画家正在收拾被便衣弄得一团糟的摊子,一直隐身在别 处的陈浅上前帮助他拾起了画具,画家感激地朝他不停鞠躬:“先 生,谢谢您,这世道真是不让人活了,到处都是这些人,唉!”
陈浅拿走了画家的一支铅笔,正是沈白露削过的那支。陈浅 知道许奎林从那幅画上查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他摸着铅笔上裁 纸刀留下的纹路,连在一起是一个暗语:碧玉佛珠。
许奎林知道光凭跟踪监听电话这些常规手段是无法挖出沈白 露的什么秘密的,他只是要用这些虚晃一枪,让沈白露紧张起来, 逼她去和同党接头。谁知道手下便衣传来消息,沈白露不见了! 就在她参加教堂组织的孤儿院探访时,便衣发现自己跟丢了,后 来只找到沈白露换下的衣物鞋包,还有一个可怜的富家太太衣不 蔽体被困在厕所里,看来沈白露是假扮成她,混在客人中溜走了。
一群废物!”许奎林在办公室里大为光火。
沈白露正在一条英国商船的船舱里凭窗远望那寒雾弥漫的江 面。她的一头卷发已剪短了,肤白如玉的脸经过化妆,看上去像 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沈白露相信陈浅会找到她最后留在画家摊上 的消息:碧玉佛珠。那一晚,停电前灯光渐弱的那一刹那,沈白 露发觉关山月本能的第一眼并不是望向放有保险箱的二楼,而是 落在了手腕上的碧玉佛珠上。尽管转瞬即逝,这仍然没有逃过沈 白露的眼睛。
许奎林手下的情报员已经研究了一天那些头发上的笔画,可 是一无所获。画纸上沈白露依然笑意盈盈,许奎林猛地将那张脸 揉成一团。
谢冬天悠悠地走到许奎林身后:“沈白露能潜伏这么多年而不 暴露,必然不会轻易留下线索。恐怕这是她在故意干扰你的视线。 这件事,我会去调查。”表面上,谢冬天一脸恳切,劝慰了许奎林 几句,其实他内心冷哼一声,这个许奎林果然没什么用。
谢冬天独自去了沈白露的公寓,他和给沈白露公寓打扫卫生 的大婶聊天,买糖炒栗子讨好她,果然,在纷乱零碎的谈话中, 谢冬天抓住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在重庆没有什么家人的沈白露每 个月都会去万县探望一位老太太,那是她的老乳母刘阿婆。
陈浅边走边沉思,关山月转动碧玉佛珠的场景在他脑海中无 数遍重现。他走进心心咖啡屋,找了一个靠后门的位置坐下,只 点了一杯咖啡。每一位点歌的客人都会得到年轻钢琴师赠送的一 朵康乃馨。陈浅抬手示意侍者拿来点歌单,在最后一页写下了歌 单上没有的曲名:《渔光曲》,并夹上了一张用来和许桐接头的银 元券。侍者恭敬地拿去了歌单又折回,把一朵康乃馨轻轻放在 桌上。
陈浅静静地听完了《渔光曲》,才拿起那朵康乃馨,从后门悄 然离去。回到车里,陈浅小心地一片片剥下康乃馨的叶子,取出 藏在花心中的一张纸条,握在手心细读,心中一惊,纸条上写着: “截获消息,谢冬天已前往江城执行任务。务必破解谢冬天使命, 阻止涅槃计划。”
重庆正值用人之际,关山月的得力助手谢冬天却被派往了外 地,而现在战事正紧,如此说来,谢冬天的任务成功与否很有可 能会对整个战争的局势产生巨大影响。想到这里,陈浅只觉得头 皮一阵发麻。
回到军统局,陈浅就被关山月叫了过去。关山月靠在皮椅上 闭目养神,听着谢冬天汇报,他是如何假扮沈白露的未婚夫去见 了刘阿婆,如何用他清俊的外表和周到的礼貌获取了刘阿婆的信 任,如何探知每年沈白露生日前后都会有人寄来一张明信片,而 且一定是寄到刘阿婆处而不是寄到沈白露的公寓。谢冬天语气里 透着说不出的得意,他加重语气说道:“以前的明信片都让沈白露 拿走了,只有这张,沈白露还没来得及去取,而这张明信片是沈 白露就是中共卧底的铁证。”关山月听到这儿猛然睁开了眼睛,伸 手拿起那张搁在办公桌上的明信片。那是一张由英国印制的上海 街景的明信片,背面是用漂亮的行书写就的两行诗:年年岁岁花 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整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沈白露小姐收, 下面却并没有署名。
“查出这是什么人寄的了?”陈浅问道。
“不用查,我套了刘阿婆的话,她还依稀记得沈白露三年前带 过一个纪先生来她那里住了几天。区长,我特意请北平站的兄弟 帮忙,找到了沈白露在大学里曾经相恋过的那个男教员的档案照 片,您看看,这个人就是中共重庆地下党工委书记纪国明,他们俩早就是恋人了,是共产党的一对贼鸳鸯!”
关山月点点头,示意陈浅:“这个纪国明由你去调查。谢处长 明日就启程,领导江淮地区的谍报小组工作。”说着关山月将碧玉 佛珠取下随手递给谢冬天,“党国存亡就看诸位的了,这是我随身 的辟邪之物,希望你不负我的期望!”
谢冬天郑重地接过碧玉佛珠,颔首:“是!”
走出办公室,陈浅看着手中的明信片,谢冬天拍拍陈浅的肩 膀:“你可不要把我抓在手里的人放跑了。”
陈浅点点头应允,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谢冬天手上的碧玉佛珠 上。表面上关山月是为了激励士气,但他明白,其实这就是谢冬 天这次行动的相关资料,看来谢冬天的使命就是执行涅槃计划, 必须赶在谢冬天离开之前拿到这份资料。
吴若男将几张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就这点线索,可怎么找 出纪国明?我看谢冬天就是故意把难题丢给我们。”
陈浅举起那些明信片一张张翻看,冲着吴若男温和地一笑: “若男,情报工作就是要观察所有的细枝末节,你看,这些明信片 是从不同的邮筒投递的,很小心,但是,纪先生很讲究啊,这上 面的字是用派克钢笔写的,兵荒马乱的,这种笔的墨水现在还卖 的地方可不多。”
吴若男眼睛一亮,夺过陈浅举着的卡片,果然如此。她狐疑 地盯着陈浅:“你要去抓他?为什么?”
“若男,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吴若男咬了咬嘴唇:“好,我相信你。我这就叫兄弟们拿着照 片去查访。”
陈浅知道,吴若男的调查很快就会有结果。
“陈浅,你可真狠心,你就是知道,我永远不会出卖你。”站在房门前,吴若男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咬字却明明白白。陈浅不禁心酸,但他看不见吴若男的表情,也无暇再去考虑,现在他要赶去心心咖啡屋通知重庆工委当下的险情。
经过谢冬天的办公室,正碰到谢冬天走出,他并未将碧玉佛珠随身携带,陈浅猜测这份秘密文件是被谢冬天藏在了办公室中,只是他没法轻易接近谢冬天的办公室,贸然行动只会引起怀疑。入夜,陈浅小心地接近楼梯,探出头看了一眼,值班室明晃晃的灯光提醒着他时刻注意危险。这时有人从值班室走了出来,陈浅连忙紧贴着墙壁,大气都不敢出。
“疑神疑鬼的干吗?三缺一,快过来开一局。搞这么紧张有用吗?也看看这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变了。”走廊上的人闻言,便退回了屋内。人心浮动,连站岗守卫的人也不例外。推牌声哗啦哗啦传了出来,没人看到走廊中闪过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隐入了夜色中。
陈浅快速走上楼梯,摸到了谢冬天的办公室门口,确定周围无人,就掏出事先配好的钥匙,闪身进屋。看到屋内一角的保险柜,陈浅蹲下身,拿出听诊器贴在保险柜上,边试探着转动密码锁的旋钮边听声音。当终于听见一声细微而不同寻常的碰撞声时,陈浅知道成功不远了,然而柜门并没有开。数分钟后,保险柜仍毫无动静,陈浅一摸额头,已是一手冷汗。
仔细查看,陈浅发现标牌上是几个日文单词,这是日本人所造的保险柜。陈浅想到日本战败后,谢冬天曾受命作为特派员,进行过接收工作,当时特派员中饱私囊的乱象使国民政府的形象一落千丈。这个保险柜大概就是谢冬天从接收物资中带回的,它的构造不同于常见的圆盘式机械密码锁。
于是陈浅放下了听诊器,将两根钢丝插进锁眼,反复撬动,过了一会儿,终于听见了咔嗒一声,保险柜门打开了,碧玉佛珠出现在陈浅眼前。每颗佛珠中都藏着一份微型胶卷,陈浅迅速翻拍下整份资料,然后将佛珠放回了原处。
心心咖啡屋内,年轻的钢琴师告诉店长,他今天就要辞职,要离开重庆了。走出街道拐角,许桐扔掉了钢琴师制服的领结,走入小巷。不一会儿,出来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打扮的男子,他的工具箱里就藏着刚收到的秘密情报。
许桐焦急地等待纪国明将底片洗出来放大,而当一张张照片显示出图像时,他着实被吓了一跳。画面上是一个牧羊人正带领着国军军官查看郊外某处隐藏的山洞,里面藏着黄金和枪支器械等物。然而重点是在其中一张,上面的武器既熟悉又陌生,和现有的武器都不相同,有一架由三片机翼构成的飞行器,还有······纪国明皱眉:“听说东三省有日军仓库,一直没有被发现,看来是真的。”
许桐好奇:“这些是什么东西?”
“你看箱子上的日文,这是部队番号。这就是当年我们和蝎子共同对付的敌人,井田裕次郎。这些武器看来是日本战败后留下来的。”纪国明指着一份文件,上面记载着试验记录,说道,“从收录日期来看,关山月很早就开始寻找这批日军武器,最后一份文件表明,当年主导研究新式高威力武器的专家下村诚隐藏在乡间,已经被谢冬天派出的谍报小组寻获。谢冬天这次去,就是要接手这批武器送往前线,一旦顺利到达···…”
“后果不堪设想。”许桐和纪国明同时说道。
纪国明走进阡陌书店时,看到熟悉的伙计换了人,但是这个伙计也并没多问,只是殷勤地给他递书,老板还走出来和他打了个招呼,整间书店安静祥和,两个青年学生模样的男子在低头聚精会神地翻书,没有什么人特别注意他。纪国明走过两个男学生身边,他看到他们的腰间都别着枪,幸好陈浅已经提前通知了他。今天纪国明特意来到书店是为了帮助陈浅演一出戏,好让陈浅能顺利回去交差。
陈浅带着七八个二处的便衣埋伏在书店出口对面的巷子里,这时书店里传出混乱的枪声,几个顾客惊恐地逃了出来,此外不见人影。把守书店后门的便衣跑来通知陈浅,纪国明逃跑了。陈浅佯装带领便衣追赶,一路追到防空洞前。
迷茫的雾气中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奔逃而去,“不好!是烟幕弹!”陈浅掩住口鼻,不待众人犹疑,把手一挥,“兄弟们,抓活的!跟我来!”就率先跃出,朝着雾气浓重的洞口冲去,几个便衣也随着冲人洞口。
纪国明跑向洞口,不料迎面扑来几个人影,他侧身射出几枪。但这些便衣毕竟人数占优,正当纪国明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陈浅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其他几个便衣被我打晕了,现在,朝我开枪,然后穿着我的衣服冲出去!”
没有时间了,雾气中,身后追赶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纪国明射出子弹,奔向雾气迷蒙的洞口。
一直在枣子湾别堅的书房里等消息的关山月听完哑巴的汇报后,静默了几秒后,才追问: “陈处长受伤严重吗?”
哑巴神情凝重: “医生正在替他紧急做手术,吴小姐在医院哭得死去活来。”
陈浅醒来的时候,面前是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样的吴若男,以及和陈浅一样缠着纱布的谢冬天。虽然是如此狼狈的模样,谢冬天仍不肯露怯,他讪讪地朝陈浅笑了笑:“陈处长,我们这次是难兄难弟了。”
在病床上,陈浅得知了谢冬天任务失败的消息。谢冬天护送日本的秘密武器和武器专家回程时,在火车上遭遇了共产党的伏击,整辆火车连同关山月企图扭转战局的春秋大梦一起被炸烂。谢冬天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然而关山月的态度却比他想象的还要气急败坏,一问才知道,原来陈浅抓捕共党头子失败,而且身负重伤。
谢冬天喃喃自语:“难道真是时也运也?不对····..”他用力摇摇头,“中共特工,看来不止沈白露一个!”
陈浅闭上眼睛,难得地沉入了梦乡。
一片愁云惨雾的吴府,一脸泪痕的吴若男从客厅中跑出,陈浅将她揽到胸前,他已收到消息,知道这对吴若男来说必然是晴天霹雳。只听吴若男哽咽着说出噩耗,吴将军于昨夜在前线指挥部战败自杀!
“我妈妈死了,现在舅舅也自杀了,舅妈昏过去了,到现在还在抢救!表姐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通缉了,我该怎么办?”
陈浅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你表姐让我告诉你,要坚强,以后的路一定要仔细看清楚,好好走下去!”
吴若男猛地抬头注视着陈浅,在保密局多年的经验告诉她,陈浅的话表明表姐的真实身份的确如她猜测的那样,是共产党无疑。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逃避,抉择的时刻到了。
“我不想再见到有人死去。如果你需要帮助,请一定…………要想起我!”吴若男紧紧捏了一下陈浅的手,转身回了内室。陈浅明白,这就是她的选择。
“飞天,我破译出飞天的密电了!”汤尚寿几乎是冲进邱映霞的办公室,邱映霞刚刚放下电话,她抬头看汤尚寿,却发现汤尚寿脸上并没有欣喜之色。
“你一定想不到,潜伏在我们中的中共特工,飞天的同伙,竟然是…………”汤尚寿脸上成功破译密电的得意已经渐渐消散,转而变为一种痛惜而忧郁的神情。他将破译后的电文呈给了邱映霞,邱映霞接过来一看,那上面是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名字,既在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见邱映霞久久不言,汤尚寿担忧地问:“要不要上报关区长?”
邱映霞抬手将眼前这张纸用火柴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飘到了空中,说道: “老汤,大势已去了。我们的手上不要再沾更多血了。”
汤尚寿愣住,半响,终于点了点头: “映霞,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你愿意接受我吗?到了台湾,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就算你心里没我,搭个伙过日子,总也是可以的…………”
“这么多年,或许我们是该过自己的生活了。”邱映霞望向玻璃窗外绚烂的晚霞,关闭了眼前发报的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