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曜并未回答,只嫌恶地看了一眼陈木桃。
陈木桃垂眉颔首,伤心之感尽化作眼角鼻尖的微红,纤纤一个人儿被扶着立起来,便好似一朵染了朱墨的梨花,摇神夺目,我见犹怜。
有那么一刹,林世曜觉得,陈木桃与顾池隐仿佛有些相似,说不清是哪里,许是神态吧,他心头微动,却又随即将目光撇开了,他想,定是自己太过担忧顾池隐,一时乱了心神。
陈木桃低低自责道:“都怪我不好,我若早点过去,兴许还能保住那二人的性命。”
林昭闻言语塞,心中暗暗想着,怎么阿兄身边的女子都是这个毛病,她稍一思索,压低了声音,玩笑似的对陈木桃说道:“我阿兄都生气了,你还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是与他过够了么?”
“母亲说决不许我赶她走,她自是无所畏惧了。”林世曜气得咬牙切齿。
“阿兄你还想赶她走?那日我可看见了,你吃了陈家送来的樱桃脯,可不能翻脸不认人啊,你能吃到那脯子,全靠沾了木桃姐姐的光,既吃了人家的东西,自是要好好待人家的。”林昭说着,就听陈木桃轻轻笑了一声。
林昭忙趁着陈木桃笑了,又劝她道:“笑了就好,快回去洗洗脸,补些脂粉吧。我阿兄方才说了什么气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他不过是一时气急了,何以就舍得赶你走啊。”
陈木桃点点头,又眉眼含愧地看了林世曜一眼,见他依旧不看自己,她便行了礼,悄声出去了。
待陈木桃走远了,林昭才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杨意钟夫妇真的死了,阿兄有什么打算?”
林昭说着,回过头看向林世曜。
“什么打算?”林世曜不明所以,想着人都死了,难不成还能闯个地府,把他们索回来?若说报仇,那更不是急在一夕的事情,陈佑则官居要职,总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听说杨意钟夫妇的尸体,还停在陈府的地牢里。”林昭走到案边坐下,仿佛是累了,就将手肘支在案上,托着腮,眼神却忽明忽暗地摇晃着,可见仍在思考:“人都死了,陈府还将尸首留着,总不能是因为爱闻那个味儿吧。”
林世曜听她这个说法,就好像真闻见了腐臭味一般,皱起了眉头,问她:“你听谁说的?”
“温未衡,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我想着,若真是这样的话,要么是陈佑则想装作无事发生,继续用这两个人来作要挟,要么就是,他想再激顾池钧一次。”
林昭说着,看见了书案另一边的糕饼,她正觉有些饿了,便伸手够了一下,却没够到,也懒得再费力气,林世曜见了,就将那碟子糕饼挪过来,说道:“许是白天不好处置吧,等一日看看,我明早让关贤去盯着陈府,应不会出什么大事。”
林昭拿起糕饼闻了闻,觉得不像好吃的样子,又放下了。
“你下午溜出宫去了?”林世曜问。
“嗯,我骗父亲说我眼疾加重了,出去寻药,他倒也信了。”林昭忍不住笑起来,说道:“也是难得,我还以为除了算卦,我说什么父亲都不信呢。”
林世曜尝了一口那糕饼,果真是不好吃,索性将碟子挪开了,笑她:“是你自己撒谎撒多了,就觉父亲不信你了吧。”
林昭很是认真地摇了摇头,说道:“五年前林晚那件事,我确实是见到元贵妃往她的茶里放东西了,我去与父亲说,他非但不信,还怪我乱说,罚我回去思过,这事我总也忘不了。”
“说不准就是父亲授意元贵妃去做的,这才怪你乱说吧。”林世曜理着书案上的东西,随口答道。
林昭听了此话,只觉背后升起一道寒意,她忽有些害怕,倘若有一天父亲也想让她去和亲了,会不会也这样对待她?
应是不会吧,林昭觉得自己毕竟还与其他人有些区别,父亲还要留着她在灵山国每年祭祀祈福,保佑灵山国风调雨顺。
可她到底不是神仙,待到哪一天,父亲发觉她并不能保佑灵山国的时候,她是不是就与其他人一样了?被当成个物件似的送走,从此抛诸脑后。
其实林昭从前并不担心这些,因她无谓去哪里,过怎样的人生,可如今不同了,她心中有了某个方向,就再不想任人摆布。
听林昭许久不说话,林世曜便看向她,又见她眉头深纵,林世曜才发觉自己说多了。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未必就是那样。”林世曜解释道。
林昭勉强笑起来,说着回去休息,便就走了。
林昭头一次觉得这石板铺就的甬道,走起来竟也显得飘忽不安,远不及山路踏实。回想起阿兄轻松的语调,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待以后阿兄继位了,是不是也会变成父亲那样的人。
她又想,阿兄不会变成那样的,他待顾姐姐何其用心,定不会变成那般薄情寡义之人,定不会用卑劣的手段,来迫使亲人走上不愿走的路。
定是如此。
……但愿如此。
林昭回了鹤羽殿,心中累得很,就屏退了侍婢,抱着剑歪在胡床上发呆。
看着那把剑,她又想起元贵妃与温未衡的话来。
林昭想,元贵妃少说也比聂黎大了五六岁吧,竟好意思说自己与聂黎是青梅竹马,真是脸皮厚得很,可是聂黎,你当真爱过那样一个毒辣之人吗?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真想听你自己来说一说自己的过往,旁人说的,自是不可信。
暮鼓声响了。
一声又一声。
时间怎能过得这样慢呢?
林昭取了块鹿皮来,细致擦着剑,脑中胡乱思索着,也不知此刻聂黎在做什么。
她当然不知道她想的那个人,此刻也在擦着剑想她。
大漠的风时静时躁,孤零零一座栈馆,成了沙丘上的痣。
玉门栈馆不大,此刻已是人满为患。
伙计自地窖中又扛上来一大坛酒,不是给食客们备的。
是时只见伙计扛着酒坛开了扇门,门刚启了一道缝,门后嘈杂的人声就挤了出来,耍钱叫赌的汉子们见酒来了,吆喝起来,那聒噪人声透过木板,隐隐传到楼上去。
楼上的客房倒是清静,松石之下的琥珀色流苏在剑端摇摆着。
“当初是你不让闹事,如今怎么,与那边结仇了?”说着西域话的男子倚在门框上,形容削瘦,却又带着几分沙漠中独有的沧桑,语气不见起伏,他瞧了瞧聂黎手里的剑,又问:“剑让人抢了?”
“留些分寸,尽量不要伤及无辜。”聂黎擦着剑,并不答他的问。
男子没好气地长“嗯”了一声,再度发问:“绑个剑穗不碍事么?”
“不碍事。”
其实剑穗是妨碍出剑的,可聂黎还是想带着这个剑穗,他看到那剑穗就想起她来,冷暖两色,半阴半晴,令他挪不开目光。
他何尝不急着见到她呢?可他现在还不能走,需再等一等,等他将事情都铺陈好,到那时,他才能去盛安接她。
男子见聂黎含笑看着剑,不由得拍了拍立在门边的随侍,问道:“他疯了?”
随侍似笑似不笑地低声答他:“不知道,自回来就一直这样,看到剑就笑,我还在想,别是那剑里住了个鬼吧,不是都说中原有许多奇闻秘术的么。”
哪是剑里住了鬼,分明是他心里面住进了一个人啊。
聂黎想,也不知她这些日子是否安康,她总是逞强,真让人一点都放心不下,还是得早些去见她才行。
林昭掩着面打了个喷嚏,而后依旧双手持剑,她回想着双手剑的路数,规行矩步地比划着,心想,最初想出双手剑的人,莫不就是力气太小,拿不动这样重的剑?
她比划了一阵,肩肘发酸,觉得自己果然不是这块料,便又将剑擦了擦,归鞘收好。
抱着剑,林昭在心中嘀咕着,若是到了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你再不来找我,我就将你的剑折断了,扔到沟渠里。
如是想着,往前走了一步,剑鞘正抵在了腿上,林昭不由得“嘶”的一声倒吸口气,她才想起早上被茶水烫到,还未来得及上药。
榻边的乌檀木箱里,应该还有前阵子剩下的烫伤药,正好也要将那些提神的薄荷丸换个瓶子放,否则被父亲发现自己骗了他,免不了又要挨一通数落。
撒谎还是很麻烦的。
林昭在箱中找着药,忽觉自己活得可真憋屈,但她也知,若是自己说被那杯茶烫到了,捉蝴蝶的那位定要吃不少苦,想她也不是故意的,林昭便自己上了药就是了,只是微微烫红了一些,两三日也就消了。
天色还亮,林昭拿着那素净的小玉瓶到窗边,迎着光看了看,剩的不多了,改日还得再配些备下才行。
翌日正是得闲,林昭让婢子去取浸好的紫草油来,油还没来,倒是先来了个面生的小婢女,禀说,顾家出事了。
小婢女说完就要走,却被林昭一把扯了回来,问她:“你入宫多久了,没人教你怎么回话吗?”
小婢女面色惊惶,摇着头,答不上话来。
“谁让你来的?知道顾家出了什么事吗?”林昭缓和着语气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