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二十七 · 陈府

七月初十,陈尚书次女陈木李的诞辰。

陈木李在家中设了宴,遍邀京中年纪相仿的官宦子弟,许多人虽不与她相熟,但为着卖个面子给陈尚书,这宴倒也算热闹。

陈府位于紧邻皇宫的务本坊中,但因务本坊在南向,林昭却要自北门出来,免不了要沿着宫墙绕个大弯子。

车撵缓缓行着,林昭忽听有人在外面轻敲了两下,继而说道:“公主恕罪,我们没能将人救回来。”

“出了何事?”林昭泰然问道。

“方才我们在坊街上劫人时,惊动了金吾卫与武侯。”

林昭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那马车上的,并非是杨意钟夫妇。”

回来报信的暗卫说完,听林昭久久不说话,他便只得提心吊胆地跟在林昭的车撵旁,走了好半晌,林昭才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话音刚落,车撵就停了,林昭挑开个帘角看了看,前面的路被金吾卫堵了个水泄不通。

“绕路。”林昭放下帘角吩咐道。

“羡鱼妹妹果然沉得住气。”泠泠嗓音含着笑意传来,林昭不必去看,也知是温未衡那厮在说话,“不过羡鱼妹妹确也无需担心,你的人都已撤走了,前面受盘查的是陈府之人。”

林昭听他亲切地喊着“羡鱼妹妹”,不免坐在车撵中握了握拳,心道这人真是讨嫌得很,他与自己又不相熟,何故就那样喊她。

“温馆主认错人了,我乃永宁公主,并非是你所说的‘羡鱼妹妹’。”

隔着车撵的垂幔,温未衡看不到林昭那厌烦表情,只听得她语气疏离,如山岚般渺远。

温未衡却仍继续说道:“我见你那些暗卫有些笨,便先带回去历练历练,羡鱼妹妹何时要用他们,可来此处找我,若觉不便,去东市苍梧馆找我也是一样的。”

林昭听他此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着那是自己养的暗卫,他温未衡凭什么说带走就带走,这便一挑那垂幔,怒目视之:“现在就将人还给我。”

“羡鱼妹妹是可怜那些金吾卫寻人寻得辛苦么?”温未衡笑道。

林昭被他问住了,语塞之时,眼眸动了动,正瞧见温未衡身后,那扇向街而开的大门,她顿觉有些疑惑,就皱着眉,抬眼瞧了瞧门上的匾额,竟真是写着斗大的“温宅”二字。

温未衡顺着她的眼神也回头看了看,而后便笑着解释道:“我初来乍到,在京中不好立足,遂就捐了个官,羡鱼妹妹觉有什么不妥么?”

捐官能捐到大门向街,林昭想想都觉不可思议,她有些好奇,位居三品以上,又能轻易花钱买来的,究竟是什么官职,这便问了句:“是何职位?”

“太府寺卿。”温未衡说得风轻云淡。

太府寺,皇帝的私人小钱袋子;卿,太府寺主事的。

这哪里是捐了个官,分明就是在烧钱放狼烟,钱多得连皇帝都能收买,他如今堪堪往这宅子门口一立,只怕京中便无人不知有他这么号财主了。

好好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林昭今日算是见识了。

林昭觉这事真是荒唐,却到底也不能说什么,就只松开了挑着垂幔的手,吩咐下人道:“绕路。”

半个时辰前。

陈府后院一隅,一个家仆揣着件布包,自东角门匆匆出去了。

不多时,又有辆不大起眼的马车也出去了。

顾池钧的府邸在崇义坊,与务本坊南北相邻,且顾府又在崇义坊的最北边,家仆麻利地走着,很快便来到顾府附近,见前后无人,就将那布包往守门人的手里一塞,半句话都不留,转头回去了。

顾池钧本是无意结交那些达官显贵的,遂他调回京这半年来,无论什么雅集宴会,一概都推脱了。

唯今日不同,他得借着赴宴的由头,去陈府中转一转,寻些蛛丝马迹,因而眼下他就在心中盘算着,若真发现舅父舅母落在了陈佑则手中,自己该如何行事才算妥当。

这当口,小厮战战兢兢地捧了个布包往顾池钧那屋送,可巧就被顾池隐瞥见了。

染血的棕茶色布料,正是杨意钟教拳时穿的练功服。

“阿姊有事么?”顾池钧见顾池隐跟了过来,三两步跨到门前,将她挡在了外面。

“那是什么?”

顾池钧并不擅撒谎,只含糊答着:“没什么……”

顾池隐就往旁拨开他,挤进了屋里,将小厮手里的布包打开来——

一只鲜血淋漓的手。

不知是因惊吓还是悲痛,顾池隐踉跄了几步,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却说不出话。

顾池钧急忙命人将这东西收走了,既担心阿姊,又因这挑衅而震怒不已,一时就忘了分寸,招呼了府兵直奔陈府而去。

林昭到时,见陈府门口亦是人满为患,且闹哄哄的,嘈杂不堪,她只当是金吾卫过来依例询问,待车撵行得近了,她才看到是顾池钧带着府兵与陈府之人在对峙着。

通传的宦官乍然喊了声“永宁公主至——”

尖细而雌雄莫辨的嗓音,仿佛具有某种特殊的穿透力,众人听到那声传报,便都转了头来看向林昭,只见她从容下了车撵,不疾不徐地迈着小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到陈府门前。

“今日是陈二小姐的诞辰,顾将军这军阵舞虽是别出心裁,可还需考虑着,不要将人吓到才好。”林昭说着便走上了阶台,转回身来看看,复又说道:“哎呀,顾将军还是快将人带回去吧,这看着怪吓人的。”

顾池钧在此对峙了些许时候,那被怒气冲昏的思绪已然渐渐回转,此刻又见林昭来了,他深觉自己这般行事是欠妥了,就想着先将人撤回去,正当他要说话却未说时,陈尚书的呼喊声就传来了。

“不知老夫是哪里得罪了顾将军,顾将军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抄我的府?”

林昭没有回头往陈府里看,只依旧立在阶台的正中央,对顾池钧说道:“你瞧,吓到人了吧,快将人撤走。”

“顾将军留步,你带着兵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是将老夫这府邸当做闹市了吗?”陈尚书言辞愤愤,行至门外时,见到林昭,便先行了个礼,说道:“公主亲临,实乃小女之荣幸,只是此处人多事杂,还请公主移步府中吧。”

“陈尚书误会顾将军了,他这是觉得军阵舞稀罕,想来博陈二小姐一笑,却不知咱们京中规矩多,不比塞外那般豪放。”林昭见陈佑则有些恼怒了,自然更不能走,如颗钉子似的稳稳立在那里,劝和着。

陈佑则冷笑一声,说道:“我倒是从未听说过什么军阵舞,顾将军既来了,便也让老夫开开眼界,若是老夫冤枉了顾将军,稍后自当赔罪。”

你是兵部尚书又如何,没打过仗,自是没见过军阵舞的。林昭想道。

顾池钧心中憋屈得很,本是奔着找人来的,这可倒好,反要让自己的人在他门前献舞,可眼下除了这般,也没别的说法了,他若真承认了是来搜府的,只怕还要牵扯旁人。

是以就见顾家的府兵在陈府门口排开了阵势,当真就跳起了军阵舞。

林昭暗暗松了口气,顾池钧总还算懂事,她方才真怕顾池钧一时冲动,喊出“搜府”之类的话来,那就真不好办了。

可她看着又愁得很,此事一出,必会闹得人尽皆知,“顾将军生性孤僻,却为博陈二小姐开心,领着人在陈府门口排起了军阵舞……”林昭都能猜到数日之后会听见怎样的感慨。

旁人不知,林昭却知道,顾池钧与杨淼儿那是两小无猜的情谊,眼下闹这么一出,这对苦命小鸳鸯自是要经历一番波折了。

她愁,索性就不看了,转身往门内走。

水榭上三四个人正在掷骰子玩,有人回头瞥了她一眼,见只有个婢女随行,便也不与她行礼,反而招呼道:“哎,林五,来一起掷骰子啊。”

男子间玩得熟了,多会以姓氏排行相称,此人这样叫她,足见是将她当做兄弟一般,可林昭却径直走了过去,仿佛没听见似的。

那人又要喊她,却被一旁的人拉住了,说道:“知宽你忘了,她前两年病了一场,后就不与咱们玩了,别喊了。”

赵知宽有些扫兴,将手里的骰子往旁一扔,叹息道:“她若是男子多好,如今她不玩了,都找不到个能一起掷骰子的人了。”

林昭听着,心中不觉暗嘲他:蠢坯,你又赢不了。

入得内院,顿时只见女子们的各色衣着,有如百花齐现,发间珠翠闪耀,又令人眼花缭乱。林昭瞧着那些逗弄猫的,横抱琵琶斗曲的,还有在花畔扑蝶的,瞧了半晌也没瞧见陈家那两位。

她便拦了个婢女来问:“你家大小姐回来了吗?”

“回公主话,侧妃方才已回宫去了。”婢子答道。

回宫去了?这才几时,林昭想着自己虽绕了段路,却也没耽搁多久,陈木桃怎会这样早就回去了。

林昭“哦”了一声,找个地方坐下。

早两天暗卫来报,确是见了杨意钟夫妇被关押在陈府之中,林昭想着,莫不是陈木桃将杨意钟夫妇私下救走了,这才早早回去了?可她一个妇人,哪有本事救人呢?

若非杨意钟夫妇被人救走,思及自己的人又扑了空,林昭猜测,大抵就是陈佑则太老谋深算了。

还有顾池钧,他虽冲动,可却不是任意妄为之人,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带了府兵来对峙,定是有人先向他挑衅。

见林昭落座,诸家小姐们便随即都凑了过来,变着花样地巴结讨好,林昭倒也肯卖她们面子,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们聊着。

却不知是哪家小姐扑了只蝶来,倏地递在了林昭面前,是时林昭正说得口渴了,端着茶碗欲喝,那位将蝴蝶往她眼前一递,惊得她向后躲开,手里的茶碗没持住,就落在了裙上。

茶水虽晾了些许时候,可到底是夏日,浸了热茶的裙料贴在腿上,痛得林昭禁不住皱起了眉。

诸家小姐们也惊了,一个个手忙脚乱起来。

“我回去换件裙子。”林昭说着,站起身来,一群人就簇拥着她往外走,仿佛真有多担心她似的。

林昭心中叫苦不迭,想着你们诸位离我远点便最好了,两手都被扶着,想拉一下裙子都不行。

哎,腿疼。

正行到外院,却见林世曜与陈木桃一道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