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看那半个字也没得救了,索性将笔撂在了一旁,甚是真挚地与贵妃说道:“贵妃娘娘说这话恐是不大好,若传到我父亲耳朵里,该让他老人家怎么想。”
贵妃又叹了口气,将眼泪擦净了,微抿着笑,赧然说道:“我在这宫中无亲无故,只有个顽劣不堪的儿子,时时令我担忧。且我又身居四妃之首,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就更没有个能说上话的人了,我每每见你都觉亲切得很,只把你当做是亲人一般,这才一时没忍住多说了几句,你可不要怪罪我。”
“贵妃娘娘总是这样折煞我,您是长辈,哪有我怪罪您的道理。”林昭耐着性子,语气依旧不见起伏,与她客套道。
“看我来了一趟,吵得你字都写坏了,真是不该。”元贵妃自责道。
林昭将那写坏的花笺揉了,扔在一边,浅笑着说道:“一张字而已,再写便是了,贵妃娘娘无需介怀。”
“那我便不吵你了,你安心写,这炙羊肉你可记得吃。”元贵妃说罢,缓缓起身,林昭也不拦她,只笑着与她道声谢,唤青檀将她送出去。
林昭依旧只顾低着头临帖,雪衿见她们走远了,反倒先沉不住气,问林昭道:“公主,我怎觉元贵妃说的,正是聂郎君呢。”
雪衿也没什么凭据,只觉看着元贵妃确与聂黎差不多岁数,再就是公主向来厌烦元贵妃,遂雪衿就想如此一提,公主若真觉聂黎与元贵妃是青梅竹马,会当即厌弃了那人也未可知。
“我与她像么?”林昭随口问道,她将蘸饱了松烟墨的狼毫在砚沿上刮了两下,不急着下笔,只先细细揣摩着帖上的字。
雪衿有些迟疑:“我知公主不喜此人,可……”
“哪里像?”
柔软笔尖被轻按在花笺上,林昭指头微动,那小楷便徐徐落于纸上,字字法严气逸,虽不类簪花之清婉瘦洁,却也颇有些秀美开朗之态。
“做作起来,是稍有些雷同的。”雪衿几乎是嗫嚅着说出了这句话。
林昭停笔看向雪衿,眉眼含笑地问她:“你这样紧张做什么?”
雪衿答道:“我怕公主会不高兴。”
“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天下众生,不过就那几个样子,谁与谁又不像呢。”林昭说罢,又写了几个字。
“公主听她说那些,不会心中不悦吗?倘若她真与……”雪衿歪着头问,又觉自己不该将元贵妃方才的话再复述一遍,故而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林昭略略思索着,若元贵妃真与聂黎相熟,那她方才的话,便是故意说来让自己难受的,林昭自然不能顺其心意,更何况她说的是谁,除了她自己,别人也不知道,兴许只是巧合也未可知。
“她说了些我不知道的事,我觉算下来,占便宜的是我无疑。”林昭笑吟吟再度看了看身旁的剑。
她想聂黎既能将剑留在她这里,定也是将她放在心上的,至于她像不像元贵妃,他与元贵妃有没有什么往事,那些都是不重要的。
林昭继续临着帖打发时间,待得午后才去找林世曜。
鹤羽殿不与其他公主的居所相邻,此处正夹在长乐宫与东宫之间,却又偏北一些,要往东宫去,也算不上近。
午后日头火辣,将甬道那石板路面晒得发烫,纵是有婢子给遮着阳光也是无用,地上腾起来的热气还是令林昭热得冒汗。
因林昭平日里常往东宫来,且林世曜看书理事时又容易分心,索性就吩咐了通传的宦官都不必报了,是时林昭来到东宫正殿外,隐约听着里面有人在说云州一带如何如何,她这便停了脚步,候在殿外。
不多时就见彭太傅出来了,林昭略施一礼,彭太傅亦回揖过,各自都没说话,该走的走,该进殿的进殿。
摊开的羊皮地图斜置在案上,林世曜支颐瞧着它,另一手搭在地图上游移,全然未曾在意林昭进来。
“阿兄怎在看地图?”林昭屏退了屋中的宦官,便走到林世曜身旁去,见他圈点着庐阳,不由得问道:“庐阳怎么了?”
林世曜是闲下来正瞧见庐阳,就想起林昭的事来,不免暗暗替她发愁,忽见一段头发垂在了地图上,这才发觉林昭过来了,他想着自己早说过不管此事,便就随口说道:“我在想若起战事,此地该怎么打。”
只见林昭撇了撇嘴,盘腿坐在了旁边,很是认真地说道:“沛罗国意在西边,定不会主动与咱们起战事的。不过……”
她想了想,又继续说道:“阿兄若是想要这块地方,一可先促成封国与之交战,届时咱们自丰州出兵,攻其不备;或就是与封国联手,就说打下来许他们一半疆土。封国虽小,但久受其压迫,之所以不曾宣战,与其说国力不够,不如说是没有勇气,若一朝得了助力,定会全力以赴,我们只需摆摆样子,坐享其成便好了。”
林世曜疑惑地看着林昭,略一想,她应是不知道那件事,倒也正好,遂就笑起来,问她:“你近来看的是什么话本子,竟还学会合纵连横之术了。”
“近来看的话本子……”林昭回忆着,忽笑道:“哦,是《战国策》,讲几个聪明人骗傻子的,甚是有趣。”
“能将史书当话本子看的,你倒是头一个。”林世曜摇头笑道。
林昭听了这话才知那是本史书,赧然笑了笑,转了话题:“那日给阿兄的信中,有些事情我未明言,是怕顾池钧一时冲动,坏了事。”
“何事?”林世曜便问。
“我猜测杨意钟夫妇是被陈佑则捉了去。”林昭虽说是猜测,但语气中的意思,应是确信无疑。毕竟回京这一路没有再遇刺客,若非陈佑则有了颇大的把握,是不会这样沉得住气的。
“何以见得?”
林昭想着,那日刺客着实有些多,若要说与阿兄,只怕他又要说自己遇事莽撞、不知转圜,故而她便将聂黎的说法复述了一遍。
林世曜听了,点头道:“确也不无可能。”
“永州留下的护院也还在寻着他们,陈府我已让人去盯着了,若有动静,他们会先将人救下来,到时就说他们是顾池钧的人,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林世曜听林昭有条不紊地说着,仿佛胸有成竹一般,不免皱起眉来,问她:“你让谁去盯着了,何时去的?”
“我昨日让养在城外的暗卫去了,应不会被陈佑则发现。”林昭答得理所当然。
“城外,暗卫。”林世曜越听越糊涂。
林昭眨眨眼,说道:“阿兄你忘了,我与你说过,我想在那园子里培养些暗卫,你是答应了的。”
林世曜回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有一遭,她被人贩子拐了去,被救回来的时候,与他提起过此事,他遂迟疑地问道:“你……七岁那年说的?”
林昭见他想起来了,便笑嘻嘻点头,甜嫩嗓音裹了个“嗯”出来。
“你还真养了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都不知道?”林世曜在心中再一度地感慨,幸好这是个妹妹,她若是个男孩,自己非要死在她手里不可。
“阿兄不该不知道啊,”林昭说得有些口渴了,就拿过他案上的茶来抿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去年你去单于都护府巡视的时候,说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跟着你,我说那是我养的暗卫,你还不信来着。”
林世曜坐直了身子,长长吁一口气,看着林昭。
林昭露出一排小白牙笑着,只显得天真烂漫,用那种小孩子般的炫耀语气,与他说道:“那鬼祟的习惯,我已让他们改了,阿兄你放心,定不会出差错的。”
见林世曜仍是神情严肃,林昭那笑容才收敛起来,有些心虚地问道:“阿兄,你怎么了?”
林世曜也发觉自己太严肃了,忙将神色缓和了下来,摇摇头与她说道:“既如此,我便不再另派人手了,也免得被认出来,不好解释。”
“嗯,我也是此意。”林昭正说着,却见外头进来个宦官。
那宦官行礼说道:“禀殿下,陈尚书府中婢女绣岚求见,说是尚书夫人亲手做了些脯子,特来献给太子与侧妃品尝。”
“东西留下,让她回去吧。”林世曜说道。
宦官退了出去,不多时拎着两个食盒又回来了,他捧着一个食盒放在林世曜面前的书案上,而后就要将另一个拿走,林世曜便再度开口:“都放这吧。”
宦官唯唯诺诺地将食盒放下,说道:“绣岚说,这一盒是给侧妃的,因侧妃吃不得杧果,就只有其他脯子。”
说罢,那宦官就退了下去。
林世曜拿来那食盒,把脯子置在一旁,伸手进去按了按,果见有个夹层,就把夹层中的字条拿了出来,见上面写着——木李诞辰宴,劝太子勿来。
林世曜冷笑一声,正要与林昭说话,转过头却见她捏了颗脯子要吃,忙拦住她说道:“外头送进来的东西你也敢吃,不怕毒死么?”
“陈尚书若想再往上爬一步,你继位和侧妃扶正,缺一不可,我若是他,我就不下毒。”林昭推开林世曜的手,将那樱桃脯放在口中尝了尝,叹道:“尚书夫人好手艺,这可比东市红玉斋的脯子好吃。”
她说着,探头看了看字条上的内容,咋舌道:“阿兄有什么打算?”
“我也许久没见她了,正好叫她来叙叙话。”林世曜说着,就命人去请侧妃过来,见林昭又拿了颗脯子,不免就说她:“你怎这样嘴馋,万一有毒呢?”
林昭忙将脯子塞进嘴里,说道:“既不给我吃,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林世曜摆了摆手,见她往外走了,自己看着那晶莹剔透的脯子也犯馋,便也拿了颗来吃,哪料到林昭正回头看见。
兄妹两个都愣了一阵。
林昭想了想说道:“阿兄你可留些分寸,她爹毕竟是兵部尚书,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我知道,这种小事不需你来提醒。”林世曜说道。
林昭点点头,转回身子往外走,又听林世曜在后头唤了她一声,说道:“这脯子你若爱吃,便拿走吧。”
“我不要,怕有毒。”林昭故意调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