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说着便跑到寝殿外,登在廊台上往流光阁那边看,见是亮着灯,遂她也就大摇大摆地过去,想看个究竟。
走近时正听林世曜说道:“我听家中婢子说,昭昭这两日总是来搅扰你……小孩子嘛,有些事她想不清楚,难免会犯傻,聂兄你是明白人,该不会跟着她一起犯糊涂,我听闻你自后院莲池一路将她抱回寝殿,这……可是婢子们误传了?”
聂黎饮了杯酒,如实答道:“确有此事。”
林世曜被聂黎这答复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最终还是忍不住指着他埋怨道:“聂兄,你知我家昭昭今年才几岁!”
聂黎虽知林世曜此话并非是在问他,却又觉得自己若不说话,只像是在退缩,故他点了点头,答曰:“十六。”
“你!”林世曜听他答话,更是气得语塞住了,不由得饮了杯酒,来压一压心中那怒火,又斟酌了好一阵,方缓和下语气,说道:“聂兄你这是被她闹糊涂了,你不知我家昭昭是个喜新厌旧的脾气,她与什么人一起玩,都玩不过半月去的。”
聂黎打算说些什么,没想到抬眼正瞧见林昭站在窗外,稍一愣怔,话就没说出来。
是时林世曜背对着那窗子,浑然不知外面有人正幽幽看着自己,见聂黎不说话,他便继续说下去:“想来大抵是因你救了她两次,昭昭难免会联想到话本子里,那些个英雄救美的故事,遂才总来搅扰你,可话说回来,你若不理会她,有个两三日她也就会消停了。”
“嗯,有理有据,阿兄好口才。”林昭觉自己一味站在那里偷听,总也是不太妥当的,遂开口说道。
林世曜闻声只觉背后一凉,蓦地起身、回头、后退一气呵成,讪皮讪脸地问她:“昭昭你怎么来了?”
“我有些好奇,阿兄今日听闻我落水,怎都不关心我,遂就想过来看看,没想到阿兄是来釜底抽薪了。”林昭笑了笑,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提好了云履。
“你提鞋干什么……”林世曜又往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别过来,昭昭,有话好说。”
“我倒要问问阿兄,我怎就喜新厌旧了?”话音未落,林昭已倏地冲了过来,灵巧得宛若一只猫儿,自窗口跃入屋中,张牙舞爪地直奔着林世曜扑去。
林世曜见状调头就跑。
若说起来,林世曜也是能以一当百的,林昭虽懂些武功路数,可总也不至能强过林世曜去,聂黎着实想不明白林世曜为何要跑,却也不好问他,只得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昭昭你听我说,我这不也是为你好么?”林世曜跑到那组四君子乌檀绣屛一侧,对着另一侧的林昭说道。
林昭才不理会他说什么,只顾追过去,林世曜忙就绕着绣屛跑到另一侧,兄妹两人依旧是在屏风两侧遥遥相望。
林昭也知自己脚力不行,左右看了看,抄起件乌檀凭几便砸过去,虽砸了个空,但林世曜躲闪间,也没注意到林昭追了过来,回头时林昭已在近前,如此一来,林世曜便不能再跟她围着屏风打转。
林世曜见这屋中周旋不开,索性跑到屋外去,往小径边的石栏上垫了一步,翻身就跃上了屋顶。
林昭追出来,因她不会轻功,便只能气呼呼地站在屋檐底下看着他。
林世曜坐在房顶上如蒙大赦,这才理直气壮地说道:“你自己想想,你与穆三郎打马球,不也是玩了一阵子就不玩了,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定,可不就是喜新厌旧吗?”
林昭微低了头,略想一想,深知自己也抓不到他,故她匀了两口气,委屈巴巴地顺着林世曜的话往下说道:“我怎就心性未定了?阿兄,你认识顾姐姐的时候也才十五岁啊。”
“我与池隐年纪相仿,莫说十五岁,即便是五岁认识,那也叫青梅竹马。”林世曜笑道。
林昭听林世曜反驳得利索,倒也不恼,只揣着小手站在那里,面上的表情愈发委屈起来,说道:“阿兄,我从前是怎么帮你的,如今你的事情稳妥了,你就要过河拆桥了么?阿兄若真如此,该多让昭昭心寒呀。”
“你住口!你这套把戏玩不腻的么?”林世曜见她又装可怜,不由得嗔她一句。
“不腻,我觉得百试百灵。”林昭楚楚可怜地摇着头,说出的话却气人得很,“阿兄若是再妨碍我,我便日日跑到你面前去哭,哭不出来就装哭,总也得让你不得安宁才好。”
林世曜被她气得切齿拊心:“你这小泼皮真是愈发任性妄为了,你还敢威胁我?。”
聂黎站在檐下听这兄妹二人吵嘴,不免觉得好笑,正好奇林昭接下来会说些什么来气林世曜,却见她打了个喷嚏,而后晃了晃,仿佛是想找个东西扶一下,没找到能扶的地方,她索性就矮身坐在了地上,缓了好半晌,她才摆摆手说道:“不与你说了,我头晕得很。”
“装病可就过分了,你若真病了就赶快回去睡觉,别在这里胡闹。”林世曜看着那小丫头坐在地上也不说话,不知她到底是在装,还是当真病了,遂试探了一句。
方才那喷嚏将头痛勾了起来,林昭觉耳中嗡嗡作响,且又愈发冷起来,她知自己八成是发烧了,便想着得赶快回寝殿去,捂着棉被好好睡一觉才行,否则若这样发着烧,明日少不得要喝几碗苦药汤。
林昭站起身来,揉着小脑袋往前走,眼前却是一抹黑。
聂黎见她向着门框走去,担心她会撞在门框上,便伸手来挡了一下,故而林昭走着走着,只觉自己好似撞在了一团棉花上,她正头昏脑涨,触到面前那团又软又暖的“棉花”,只当那是软枕,索性就往前一倒,睡了过去。
聂黎将她揽在怀里,顺势抱了起来,对林世曜说道:“奉天,你下来吧。”
“怎么,昭昭搬梯子去了?”林世曜问得着实紧张,心想可不能让那小丫头逮到,他急忙自屋顶跳了下来,还刻意跳远了些,防备着聂黎与那小丫头串通一气来骗自己。
奈何林世曜警惕地转回身时,见到的却是聂黎抱着林昭,他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平日里何等风流潇洒的一个人,此刻愣是气得连说了十多个“你”字,才将嘴里那句话吼出来:“你把她放下!”
“她……”
“你不要以为我拿你当朋友,你便可打我妹妹的主意,你快把她给我放开,否则我剁了你的手!”林世曜并非是个不知分寸的人,可唯独就是见不得自己妹妹吃亏,他见聂黎抱着她迟迟不撒手,哪还顾得上什么情谊与脸面,只一边走过来,一边口不择言地威胁道。
“她好像是睡着了。”聂黎看了看怀里的林昭,她面色红得很,微蹙着眉,有些发抖,她穿的那件合领披风稍厚,可他仍能触到那不太正常的温度,遂他又补上一句:“应是在发烧。”
说话间林世曜已走到近前,他忙将手贴在林昭额头上,觉真是热得很,喃喃着:“方才还上蹿下跳的,怎突然就发起烧来了。”
聂黎往前凑半步,小心翼翼地将怀里这小人儿交了出去,说道:“你先将她送回去吧,莫再让她着了凉。”
林世曜接过林昭便走,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回头看向聂黎,说道:“我劝你还是别将心思花在昭昭身上。她是我灵山国的嫡公主,如今四海安泰,她原就不必像旁人那般远嫁他乡,待她再长大些,我自会在京中给她寻一门好亲事,让她此生安乐无虞。你若当真心疼她,便不要再与她有什么愈矩之事才好。”
说罢这话,林世曜才带着林昭走了。
聂黎轻叹一口气,回了屋中。
他当然知道在这太平盛世里,嫡公主是不会远嫁别国的,可他初遇林昭时,确也未曾想过事情会变到如今这样。
他回想起初见林昭的时候,她束着个男子发髻,又粗着嗓子说话,竟真使他以为那是个半大少爷,他还寻思着世上怎会有这样秀气的小郎君,竟像个女孩似的,长着一副又娇又怯的模样,行事却又从容淡泊,犹似块半阴半晴的积雨云,很是惊艳。
是了,自他第一眼见到她,她便与旁人是不同的。
但因为她的身份,他确是一再回避着她了,直至她扑到他背上来,轻吻他的脸颊,聂黎忽就想明白了,喜恶发自心间,那是无可回避的事实。
他想对她好,也是无可回避的事实。
聂黎觉自己真是被林昭给骗了,又或者说,被自己的主观臆断给骗了。
他以为她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不过是因为好奇江湖人的故事,才会一再靠近他,哪知她虽看起来娇小,心里却比谁都通透,正如她所说的,她才不是小孩子。
她所做之事虽也有些出格,可她从未像小孩子那般横冲直撞,她在一步一步地试探他,自给他系上剑穗,到那句玩笑似的“我美吗”,若非她无意中掉落了步摇,他猜测,她大抵还会找旁的事情来牵扯他,总而言之,她不会轻易放过他。
想到此处,聂黎不免摇头轻笑,招惹上如她这么个羊皮虎胆的人,除了认栽,自己大抵是没别的路可选了。
夜风不知何时止了,虫也不鸣了,宅院之中只剩下静谧,于是灯笼也悄然睡去,圆月隐于漆黑,无光的天地间,好似一切都不存在。
林昭心中惦记着那场吵了一半的架,虽发着烧,可也睡不安稳,刚入寅时她就醒了过来。
她觉喉咙痛得很,着实不愿开口去喊雪衿,索性就披着被子,赤脚走下榻来,自己倒了杯冷水喝。
这时辰正是一天中最静的时候,寝殿中的灯烛烧尽了,又暗。
林昭就坐在案几旁,小口小口地抿着水,心想阿兄与聂黎说了那些话,只怕待天一亮,聂黎便会离开了。
有时候识趣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如是想着,迟缓地将披着的被子又裹紧了些,摸黑走到一扇窗边,轻轻将那扇窗子推开,湿冷的空气拂面,使她顿觉精神了不少。
林昭此刻虽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到廊下花叶间淅沥的声响,她听着那声音,忍不住笑出来,深深吸了口气,潮湿的泥土芬芳充斥于鼻间,便将她心头的烦闷都消减了去。
晨间雨最是长久,看来聂黎今日是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