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中九和香静静燃着,成缕的烟雾自错金朵云纹博山炉中渗出,香气清和淡冽。
林昭换了件坦领襦裙,坐在胡床上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脑海中却忙着梳理自己被掳之事的始末。
日头西行,暑热犹存,一众婢子小厮这时辰都无事,各自打盹去了,故而院中便静得很。
唯有蝉在阵阵鸣着,窗外的树叶纹丝不动。
林昭思忖,自家那一众护院,是连不良卫都能防得住的,柳云央虽也算得上身手敏捷,可细观她见机行事的能耐,却不知比不良卫差了多少,若说她能潜入寝殿将自己掳走,林昭觉得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有个十分可靠的内应了。
思及那石叶香,林昭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雪衿。
平日里林昭寝殿中的熏香都是雪衿来看顾的,可稍一斟酌,林昭便觉不该是她,且不说雪衿本就是个单纯又乍乎的性子,只说她已跟着自己七八年了,若是一朝便成为弃子,那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之人的手笔,也未免太大了些。
林昭回忆了一阵,忽想起温未衡与聂黎打斗时,竟还说起“羡鱼妹妹很喜欢你这双眼睛”这样的话,她思来想去,那句话总不该是能被温未衡听去的,自己不过也就与青檀雪衿二人提起过,此外再无人知晓了。
她于是放下手中银箸,看了看床几上的菜肴,淡淡道了声:“撤下去吧。雪衿,你去把青檀唤来。”
雪衿犹豫了一阵,想着平日里都是自己跟在公主身边多一些,今日公主忽要让自己叫青檀来,只怕是因昨晚自己说多了话,公主尚在生气,故她怯怯问了一句:“公主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若你啰嗦一次,我便要生气,那可真是要气死我了。”林昭拿着块绢帕,轻擦了擦嘴角,笑嗔她道:“去去去,叫青檀过来,如今愈发支使不动你了。”
雪衿听她真像是不再生气了,这才安心出去唤青檀。未多时,青檀便随着雪衿一同过来了,问道:“公主可是要梳头吗?我先去拿些刨花水来。”
林昭见青檀说着话就要往外走,也不急着拦她,只支颐淡淡看着,雪衿见公主脸色不对,忙唤了一声:“青檀,你回来。”
青檀闻言,神色如常地回来,静默着站在那里,等着林昭开口。
“青檀,你跟着我多久了?”林昭依旧支颐看着她,语气从容温和,拈着绢帕的手却反复将那帕子折叠了又松散开。
“大约有两年多了吧。”青檀答而复问,“公主怎想起问这个?”
林昭慵懒地点了点头,并不理会青檀的话,只继续问她:“你可知我为何会用你?”
“公主喜静。”青檀略思忖过,如是答道。
林昭放下绢帕,看向青檀,微笑着说道:“也算对吧,我不喜欢有人将我的事抖落给不相干的人听。”
青檀听林昭这样说,不由得惊诧地看向她一眼,见她盯着自己,忙又慌张低下头,也不接话。
可这一眼便算是露了馅。
林昭本只是想试探她一下,未料到她会真的伙同外人将自己掳走,心中顿时有些愤懑,也懒得再与她绕弯子,只问她道:“你是怎么给他报的信?又是怎么将柳云央放进来的?”
见青檀仍是不说话,林昭也并不恼,自顾拿了个软垫斜倚过去,揉着额角再度开口:“有一遭我听见你问雪衿,我为何会留个哑巴在鹤羽殿中,今日我便与你讲一讲此人,免你日后好奇。”
“那个哑巴原叫素玄,最初是跟着元贵妃的,后听闻是犯了错被罚去浣衣,不知怎么几经辗转就来了我这里。她初来鹤羽殿时还是个有舌头的,一日我偷溜出宫去玩,她便去旧主那里报了信,继而元贵妃又去了我父亲那里告状,这倒也没什么,可偏巧那日我父亲心情不好,一怒之下就将平日里照顾我的贴身侍女梧桐给杖毙了。”
林昭倚着软垫,身形娇小,像个孩童一般,说出话来,却淡得如同耄耋,语气波澜不惊。
她黑玉似的眼眸被窗间过盛的阳光照着,仿佛显露出一种灰而浑浊的颜色来。
“都道是‘礼尚往来’嘛,她既害了我的梧桐,我本也应该将她乱棍打死的,可我想着若杀了她,恐是太不给元贵妃脸面了,遂就除了她的舌头,也好让如她一般忠心于旧主之人,都在心里掂量掂量,自己做的事是否值得。”
说罢这话,林昭直勾勾看着青檀,直看得她缓缓跪下来,才又开口道:“我方才问你的,你还未回答。”
青檀向来觉得,林昭比旁的公主待婢女更好,却万没料到她竟也会这样责罚宫婢,思及自己所做之事,青檀不免有些胆怯了,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林昭,见她正垂眸拨弄着宫绦,遂又转头看了看雪衿,好半晌才答道:“我并未报什么信,是柳云央会易容之术,她扮作我的样子混入家中,我只要听命待在屋里,不出来便是了。”
林昭点了点头:“既是这样说,那她早就有掳走我的打算了?”
“婢子并不知晓她想将公主掳走。”青檀低声说道。
林昭轻轻伸了个懒腰,见那九和香仍在燃着,便伸手过去掩在博山炉上头,袅袅烟雾自指间流过,而后打着卷儿地消散开。
“去吧。”林昭吐出这两个字后,便不再言语。
鸦默雀静的寝殿中,只听得林昭打了个呵欠,她见青檀跪在那里不离去,也不欲再理会她,自顾下了胡床,拖踩着尖头履往外走。
雪衿忙跟在后头,沿着长廊走了一阵,才小声说道:“公主何必与她说那些旧事。”
林昭止步回头看向雪衿,眼眶微有些红,表情却俏皮,只见她咧嘴笑着,吐了吐舌头说道:“当然是为了吓唬她啊,否则我岂不是白遭了一趟罪,现在还头疼呢。”
说完这话,林昭转回身,继续沿着长廊往前走。
雪衿心中了然,彼时公主听闻梧桐被杖毙,气得吐了血,细心将养了半年才算把命捡回来,自那之后,她再没让自己的婢女被别人责罚过,却也愈发忌讳身边的人吃里扒外。
而青檀是林昭自掖庭中救出来的。
青檀初到鹤羽殿时,身上都没有一块好皮,全是在掖庭被鞭出的伤,若非林昭将她要出来,她如今早不知躺在哪个乱葬岗中了,可饶是有这样的恩情在,亦免不了青檀要与外人沆瀣一气,说来也是她命好,遇到的是林昭,换作旁的任何人,今日都该要了她性命才是。
“公主分明是心中难受,却还装笑做什么。”雪衿说道。
林昭赌气似的说道:“我没有。”
行过回廊,主仆二人便来到后院的莲池边,茂盛荷叶掩住了廊台下的那条小舟,林昭也不提鞋,就那样笨拙地跨过廊台,用脚往两旁拨了拨莲叶,而后跃上那小舟。雪衿紧随其后,伸手去松了绳缆,继而也跃上小舟来。
浆板在水中拨动,层层涟漪推着小舟,缓缓向池中央划去。
似有若无的莲花香气萦绕鼻端,林昭摘了几朵莲,又摘了几片叶,一大捧抱在怀里。如玉似的指尖捏着个莲蓬,用力往两向一掰,而后将那翠玉珠般的莲子都剥了下来。
空了的莲蓬被随意的抛入水中,浮在水面撞在舟边,又漂向一旁。
“你尝尝。”林昭将手里的莲子递给雪衿一半,说道,“还挺甜的。”
林昭看起来那样小,坐在舟中尚占不得多大地方,一捧莲花便能将她掩住,这样的一个小人儿,却是早已谙熟人心叵测,惯于防备着旁人。
她嗅了嗅怀中的荷花,低头时粼粼水光映在目中,便好似眼中也有了润泽的一汪水。
“阿兄若问起,你只告诉他,我是怪青檀值夜时疏忽,才赶了她走。”林昭想了一阵说道。
雪衿将船桨挂住,也坐了下来,轻声对林昭说:“公主心中难过,却不肯与我说,难道竟是连我也不信了么?”
林昭看了雪衿一阵,而后摇了摇头,对她笑道:“我是在想,方才也忘了问问青檀,温辅到底为何缠着我。不过即便不问,我也能猜到一些,他既能收买了青檀,自是知晓我的身份,大抵是见我年纪小,便想借着花言巧语,将我骗作他的垫脚石吧。”
“我见青檀平日里照顾公主也很是用心,或许她与人勾结,是因为另有苦衷呢?”雪衿猜测着。
“若有苦衷便可轻易背叛,说到底也还是觉得不重要而已。”林昭说罢,抱着莲躺了下来,小舟在水间晃荡着,晃得她舒坦得很,阳光却照得她睁不开眼,只得闭着眼随口便呢喃道,“晴光潋滟疏影碎,月浸炊烟抱荷归。如此闲适之时,还是不想那些恼人的事情了。”
雪衿听罢,想了一阵,问道:“这是首什么诗,我怎未曾听过?”
林昭笑着答她:“我随口胡诌的。”
“我还以为公主说的是那边的炊烟呢。”雪衿说道。
林昭心想哪里有什么炊烟,狐疑着坐起身来,用莲叶在眼前遮下一方阴影,往四向看了看,见北方确有一道浓浓黑烟升起。那黑烟看着离得不远,林昭猜测莫不是谁家走水了,却也不甚在意,便再躺回了舟中。
不多时只听廊间来往婢子的脚步声急得很,林昭便问雪衿:“她们今日走路怎这样匆忙?”
雪衿遂向廊上的婢女招招手,唤道:“望兰,你们怎这般急匆匆的,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