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未衡忽见拱门后冒出个人来,一柄长剑直直刺向自己,他便抖开扇子,正以扇骨将那剑卡住,而后顺势向下一翻手腕,扇子在手间转了一圈,剑便随着偏了出去。
这却没完,剑锋陡然割破开扇面,直向温未衡斜扫而来,他碍于拉着林昭不便躲闪,遂合了扇子格挡一下,却未料对方力气颇大,他心中没有准备,顿时震得虎口发麻,扇子险些便要脱手,他不得已松开了抓着林昭的手,向后退开几步,想要稍缓一缓力气。
奈何那剑并不肯罢休,一路向他直刺过去。
这遭温未衡却是有了防备,以巧劲化开那剑招,仿佛格挡得游刃有余,遂说道:“听闻羡鱼妹妹很喜欢你这双眼睛。”这样说着,他猛然抖开手里的扇子,打横一扫,扇骨便径直向对方的双眼割去。
既薄又锐的剑尖在夏日粘腻的空气中,亦抖落出悦耳声响。
聂黎方才赶到时,见温未衡拉扯着林昭,心中顿觉火起,未及思索便与他打斗了起来,聂黎一剑刺出去,才想起林昭尚在,只担心会惊吓到她,因而剑下留了分寸,想着那温未衡该会知难而退,不料他却这般自不量力,非要再来挑衅。
是时那剑只需再往前一寸,便可轻易废了温未衡这只手,但聂黎止住了剑,虽眉眼间分明蓄着怒火,开口却极为平淡:“家师与温老先生交谊颇厚,遂我今日看在温老先生的面子上,不与你为难。好自为之。”
说罢这话,聂黎将剑反持了,转身向林昭走去。
“我来接你回去。”聂黎轻声说道。
他轻缓柔和的语气,直好似落叶触动了水面,悠悠落在林昭的心间,拨散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林昭仰头看向他,只见他微蹙着眉,神色间满是担忧,她却觉欢喜得很。她从未奢望过聂黎会来寻自己,她甚至以为他都不会知晓她失踪了,可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与她说,来接她回去。
林昭蓦然间有些发懵,觉得自己如同是在做梦一般,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对聂黎点点头,而后乖巧地跟在他身旁,向外走去。
“你怎会知我在此处?”林昭终是忍不住好奇,问聂黎道。
聂黎见林昭神色如常,心中那担忧才放下几分,答说:“是你兄长托我过来的。”
林昭听了聂黎这话,方才心中那股子高兴的劲头顿时没了一半,她“哦”了一声作为回应,便不再言语。
待出得那宅院,入眼是并不熟悉的村间小路,林昭不免驻足四向看了一阵,约莫估计出自己现下身处何地,她才又开口问道:“我阿兄又怎知我被他掳了来?”
聂黎将拴马桩上的缰绳解下来,牵着马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寝殿中燃的那石叶香在大漠一带颇为常见,不过在永州倒也算是个稀罕物,遂我猜测应是胡人将你掳了来,又听杨小娘子说,昨日宴上有个胡姬一直盯着你。”
林昭向来耳力好,将那“我猜测”三字听得真切,她知聂黎还是关心自己的,不免又笑吟吟地看向他。
聂黎看着前路,隐约觉林昭在看自己,便低头来瞥了她一眼,正瞧见她笑着,仿佛是要说话的模样,却又只是笑着,半晌都未开口,他遂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她其实只是想看他而已,可听他这样问,她又想继续与他聊下去,便问:“你竟知那是什么香,你常去大漠吗?”
“我在那里长大。”聂黎自然而然地答道。
林昭想着凉州丰州一带虽也是大漠,可却罕见人迹,遂问他道:“你家在沛罗国吗?”
“嗯,在庐阳。”聂黎点头,仿佛略略回忆了一下那个地方,神情却未见太大变化。
“这么说你也是胡人?”林昭很是惊讶,尽管她觉聂黎确与汉人样貌不同,但总是无法将他与胡人联想到一起,毕竟她所见过的胡人男子,多是长得一副蛮横相,实不曾见过如他这样清俊的。
聂黎见她那讶异神色,不由得笑道:“怎么,不像么?”
澄澈又热烈的晌午阳光,照得聂黎那微笑好似也在发光一般。
林昭听说过庐阳,那是沛罗国的都城,据说也是沛罗国中最大的一片绿洲。
她虽不曾见过沙漠与绿洲,但她想着,荒凉之中存着的一隅葱郁,定是美得不可方物吧,既然如此,能走出个聂黎这样好看的人来,倒也说得通。
她正要接话,却觉愈发被晒得难受,便伸手拉着聂黎的袖角,到路旁的树荫底下去走,这才继续说道:“我觉你与旁的沛罗人,仿佛确是不大一样。”
“因我母亲是汉人。”
“那她定是个绝色女子。”林昭笃定地猜测道。
聂黎轻笑着摇头,说道:“我母亲去世早,遂我并不记得她的模样。”
林昭闻言又有些惊讶,因她不曾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身世。
她思索了一阵,觉聂黎不像是寒苦出身,且大户人家难免人多事多,他这么个幼年丧母的人,应是少不了被家中主母或姨娘针对的,这便不由得问道:“听闻你七岁便拜师学剑去了,莫不是因为在家中受排挤?”
“沛罗国尚武。”聂黎言简意赅,想了想又不自觉与林昭说道:“彼时正值家中事多,我父亲便将我托付在了师父那里,而后是我自己嫌麻烦,不愿回去继承家业。”
林昭点点头,想来也对,聂黎像是个不爱争抢的性子,比起继承家业,他倒真是更适合游历江湖。
“来这边走吧。”林昭往树林里走了几步,唤聂黎道。
“那边没有路。”聂黎虽这样说着,但仍是跟了过来,林昭闻言只笑意盈盈地往前走,未多久,聂黎便见前面有了一条小路,看方向应是比走大路要近的,他于是问她道:“你常走这里?”
林昭故作神秘地与他说道:“我能掐会算,算出来的。”
这却稀罕了,堂堂灵山国的嫡公主,竟还学了这等神棍伎俩,聂黎虽知她此话有些玩笑,仍很是配合地附和道:“归云道长竟还教过你这些吗?”
“非也。”林昭摇着头,倒真有几分神棍的模样,只见她甚是认真地说,“我这是自学成才,你想想,我是先师的关门弟子,哪有机会学这些玄门秘术啊。”
聂黎见她说得认真,便笑问她道:“为何关门弟子就没机会学?”
“这你就不知了吧。”林昭说完这句,故意顿了一阵,吊足了他的胃口,而后才继续说道:“所谓关门弟子,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师兄师姐们都到齐之后,去把门关好,至于旁的东西,那都是凑数,学不学不打紧的。”
聂黎未料到她竟还有这等说法,且她说得这样认真,直像真事一般,实令他忍俊不禁。
他笑起来,琥珀似的眼眸微眯着,颊上有浅浅的酒窝,真是好看得紧。在林昭看来,那笑容就宛若是盛夏暴雨初霁后的霞光,在天地间洒下一派温暖颜色,令她看了便心中安宁。
只是这安宁未存片刻,便听得“咕噜”一声,林昭一时还没能想明白那是什么声音,聂黎已皱了眉,开口问她道:“他将你掳来,竟连饭都不给你吃么?”
林昭闻言才发觉那是自己的“腹语”,顿时惶窘地将脸转向一旁,她并不欲将一笑散之事告知聂黎,却又不知该如何答他,想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我是个有骨气的人!”
聂黎听她这话说得任性,一时又想笑又心疼,他略想了想,这样走着,少说也要再走上一二个时辰,倒不如让她骑马先回去,如此她既能少饿些时候,也好令林世曜安心。
他于是停下脚步,正要与她说,却又想起她惯爱缠着自己,让她先回去,她大约是不会肯的,遂他稍一斟酌,只说道:“来,上马。”
林昭狐疑地看看他,倒也不问缘由,依言走向那马儿。
她是有些矮的,此处无上马石,指望她能从容踩着马镫上马,那恐是在痴人说梦了,只见她走到近处时,小跑两步而后一跃——
平日里林昭这样上马都没出过差错,奈何今日她一直头疼得很,正常行走倒也罢了,乍一跳跃,她顿觉头痛欲裂,哪里还使得上力气,故她虽跃了起来,却未能潇洒跃到马背上,而是拉着马鞍挣扎了片刻,便跌落回来。
聂黎见林昭这样跌落下来恐她会崴了脚,忙伸手接了她一把,正抓住她那只乱挥的小手,那小手凉得好似刚浸过冷水的羊脂玉,柔滑细腻,初捏在手中寒得瘆人,稍握一阵又觉回了些暖意。
林昭踩稳地面,揉着额头缓了半晌,仍觉眼前阵阵发黑,她也不知自己在拉着什么,只连忙又拉稳了一些,而后才缓慢蹲下来,想着兴许那又昏又痛的感觉能减轻一些。
聂黎觉那小手反握住自己的手时,好似没什么力气,不由得柔声问她:“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林昭不想令他担心,遂哼唧了两声,扯谎道:“饿得头昏了,容我缓缓。”
她虽是娇生惯养,可到底也不至于一顿饭不吃,就饿成这副样子,聂黎见她不住揉着额角,略一思索,想起石叶香是会令人头痛乏力的,他早间见香炉中的残灰香气浓郁,料那女子应投了不少香,因而林昭此刻八成是头痛了。
聂黎有些气她扯谎,又着实担心她,不由得轻叹了口气,鬼使神差地伸出另一只手来,轻抚了抚她的头。
乌缎似的柔软发丝如细沙流动,林昭抬起头来,神情懵然。她眼前尚有些模糊,也不知方才是自己痛得出现了幻觉,还是他真的抚了自己的头,她眨了眨眼,也不好开口问他,便只是愣怔着看他。
许久,聂黎才轻声问她道:“好些了么?”
林昭听到这句话,本能地点了头,还没真正回过神来,就听他说了声“失礼了”,话音落时林昭便觉脚下一空,晕乎乎就到了马背上,她手脚都没个着力的地方,有些慌张,忙抓紧了那揽在她腰上的手臂,紧张道:“你可千万别将我摔下去。”
那手臂遂稍加了些力道,将她牢牢箍住,如此一来,她便整个人都贴在了身后之人的怀里。
马儿欢跑起来,呼呼的风声自耳畔略过,林昭虽颠得愈发头痛,却又想着,此番真是头痛得不亏。她痴笑着歪过头去,蹭了蹭,找了个舒坦的地方倚着。
柔软的发丝扫得聂黎颈间微痒,他垂眸看了看这倚在自己怀中的小人儿,她闭着眼,却呲着一排小白牙傻笑着,哪里还能在这闲适懒散的模样中,寻到半分头痛的踪迹,他甚至有些怀疑,她方才到底是真的头痛,还是在装病唬他。
可他心中总算安稳了些,嘴角噙了淡淡笑意也不自知,只想着早些赶回去,别将她饿坏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