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 索琴

方才温辅与林昭说话时,聂黎便已跟了过来,此刻见林昭驻足看自己,聂黎便会意说道:“走吧。”

林昭往前走着,黑玉似的眼睛却只顾盯着自己那尖尖鞋头思索,秋风琴若是假的倒也罢了,万一是真的,那毕竟是师父的遗物,总不能随便予了聂黎去,可如他这般寡言之人,既特意来找温辅问了,此物对他而言,应也是势在必得的。

如是想着,林昭不免连连发愁,发愁之余又低声问聂黎:“我怎未听你提起,你来赴宴,原是为了秋风琴吗?”

聂黎尚未答话,走在前面的温辅倒先开口了:“想不到羡鱼妹妹与无常剑竟是旧相识,我还担心你见了他要不悦呢。”

“此话何解?”林昭不知那温辅想要挑唆什么,索性便听一听。

温辅答道:“归云道长与白前辈的种种恩怨,想来羡鱼妹妹都是知晓的,无常剑既是白前辈的徒儿,此番又是受白前辈之托而来,我只怕羡鱼妹妹见了他,会将他视若仇敌呢。”

林昭闻言反倒如吃了颗定心丸,心中一时便安稳了。

“承蒙体恤,那些旧事,先师早已释怀了。”林昭先是客套一句,又实在见不得温辅在此惺惺作态,便接着驳他道,“不过,温馆主若真觉我会将他视若仇敌,又何苦将他的身份相告,万一羡鱼不知轻重,搅了温馆主的宴,岂不扫兴?”

温辅笑了几声,依旧往前走着,说道:“我不过是担心羡鱼妹妹受人蒙骗,若羡鱼妹妹觉得是我多嘴,我不再提便是了。”

说话间,几人入得一处名曰“折桂”的书斋,林昭看那书斋名想了半晌,总觉仿佛与什么点心铺子相仿,倒真使她腹中饥饿了一阵。

见过前面院中的精巧布置,再看这书斋倒也不觉格外稀奇了,由温辅领着走到最里面,林昭方看见那雕花乌梨木长桌上放了一床蕉叶琴,她瞧着那琴,不免咋舌。

归云道长临终时与林昭说起过,秋风琴本是她年轻时为心上人所斫,只是人生多有不如意,她那心上人被家族所迫,娶了旁的女子为妻,后她便归入道门,将那琴取名为“秋风”,埋于少时旧屋旁。

林昭一向觉得,自己师父是个不喜奢靡的淳朴之人,遂观此琴漆中洒金,又以珍珠雕作梅、莲、昙、槿等十三种花朵为徽,承露岳山乃至雁足皆以玛瑙为料,林昭堪堪这么一瞥,便猜想此琴八成并非先师所斫。

“羡鱼妹妹请。”温辅笑道。

林昭迟疑着过去,将琴抬起一些,伸手去探了探龙池凤沼之内,竟真有道寸宽的浅凹,凹中藏有绣针大小的木榫两枚,那是归云道长斫琴时惯会留下之物,有了此物,琴之韵味悠长,旁的琴不能与之相较。

“如何?”温辅虽这样问,面上的表情却俨然是胸有成竹。

“确是先师所斫,敢问温馆主想将此琴卖作何价?”林昭小心翼翼将琴放回桌上,问道。

温辅便笑:“既说了是为羡鱼妹妹寻来的,自然是要赠与妹妹的。”

林昭不喜此人,只觉他心思多得很,若收了他的东西,却不知他要打什么算盘,便对他格外提防一些,说道:“羡鱼从不受赠,温馆主的好意,我心领了。”

“既如此,那便以一盘棋为价吧,输赢不计。”温辅倒像是猜到林昭会拒绝,她话音刚落,他便补上这一句来。

“好。”林昭看了看桌上的秋风琴,对温辅说道:“先师弥留之际,曾与我说过,白前辈若来讨此琴,便予了他去,今日聂黎既是受白前辈所托而来,羡鱼想将此琴转交于他,温馆主可否介意?”

温辅抖开扇子摇着,笑道:“羡鱼妹妹说如何,那便如何。”

林昭闻言,转回头看向聂黎,对他笑说:“你先将琴带走吧,我阿兄若问起来,你便告诉他,我在此处下棋,不必担心。”

“我在此处等你。”聂黎自是看得出温辅对林昭的心思,若自己拿着琴走了,万一林昭有个好歹,却要如何向林世曜交代,不如索性在这里守着她,倒还稳妥一些。

林昭闻言只当聂黎是关心自己,顿时喜形于色,又怕他看出端倪,才忙敛了笑意,故作平淡地说道:“也好。”

及至随温辅走到棋盘前,林昭望见棋盘上硕大的格子,不由得低喃了一句:“象棋啊。”

“听闻羡鱼妹妹格外喜爱象棋。”温辅与她对向而坐,将一旁木盒中的玉棋拿出来一一摆好。玉棋分作两色,青玉嵌银、白玉嵌金,置于冰裂水晶棋盘上倒是颇为悦目。

林昭惯以炮二平五起手,随手将棋子推了过去,漫不经心答道:“劳温馆主记挂,谈不上喜爱,只是消磨时间而已。”

恰逢婢子奉了茶来,温辅啜了口茶,左手挪了马八进七,说道:“唤我未衡便好。”

虽是输赢不计,林昭却是不愿败于此人的,遂只顾专心致志地下着棋,好半晌才想起答他道:“我比你岁数小,如此称呼恐是不妥。”

“那便……”温辅炮七进四吃了她的象,正将她一军,而后笑道:“唤我未衡哥哥倒也无妨。”

林昭抬头瞥他一眼,心道好你个不要脸的泼皮,却也不开口骂他,只顺手拿过茶来饮了口,而后将茶碗拿在手中转着,问道:“温未衡,字出何处?”

温辅稍一思忖,自己先笑了两声,说得似假还真:“彼时落生,父问几斤,母答曰‘未衡’,遂得此字。”

林昭那乌羽似的睫毛闪动了几下,却并未见笑容,及至见局势明朗了,方懒洋洋地开口安慰他道:“总好过‘温几斤’,听着像是要烫酒。”

温辅闻言又笑,待笑罢,凝视着棋盘一阵,才忽道:“羡鱼妹妹好棋艺,未衡甘拜下风。”

“承你相让罢了。”林昭撂下手中茶碗,起身拂了拂裙上的褶皱,客气道,“多谢温馆主特意寻来秋风琴,我观今日宾客众多,实不该再多耽误你,遂先去寻我阿兄了。”

“那改日得空,我再去向羡鱼妹妹讨教棋艺。”温辅倒也不留她,只揖手说道。

林昭客套地笑了笑,并不肯开口应允。

取了秋风琴迈步出屋,林昭低低吁了口气,暗忖那温辅话里话外绕着她说,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她观温辅下棋甚是迂回曲折,想来只怕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可不比老馆主那般和善,所幸今日是下象棋,过于谨慎反而受制于人,若是下围棋,她倒真未必能胜了。

听得林昭那吁气声,聂黎不免将目光扫过去,见她发髻间的茉花步摇颤着,便仿佛瞧见了她心中的慌乱。

聂黎方才见林昭下棋倒是沉稳,还以为她是不谙人心,只将心思都投注在了棋上,才全然未曾理会温辅那些话,却原来是在装模作样,想不到这看着弱不禁风的小人儿,竟也是个要强的性子,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各自走了一阵,聂黎余光瞥见那小人儿仿佛在看自己,这便转过头来问她道:“何事?”

林昭摇了摇头,轻声答道:“我只是没想到你师承于白前辈,遂有些惊讶。”

聂黎不曾接话,遂各自依旧沉默着往楼上走,走到一半,院中恰奏起乐声,林昭回头望去,只见一女子正翩然起舞。

那女子胡旋舞得极好,动作灵巧活泼,宛若梁间的燕儿般自在,忽却身影一闪,碎了似的化作万千花瓣在院中飘舞,再循着喝彩声望去,不知她何时已舞到了对面的回廊之上,原来她竟还会变戏法。

杨淼儿惊叹了一声,许是想要回楼下去看个仔细,便伸手来拉林昭。林昭却忘了杨淼儿尚在一旁,毫无防备经她一拉,脚下便踩空了,直直往楼下栽去,幸得聂黎搀了一把,林昭才未摔倒。

杨淼儿忙扶住她,急切地问道:“你无事吧?”

“好险好险。”林昭立稳了脚,正要谢聂黎相搀,却见他撤开了扶住她的手,也不言语,好似无事发生一般,自顾又往楼上走去。

“我不知你脚下这般不稳,可有磕碰到吗?”杨淼儿又问。

林昭听杨淼儿说自己脚下不稳,苦笑道:“我没事。我不擅武,遂步子不似你们那般稳健,往常走平地尚能摔到,怪不得你。”

“你不擅武?我听你方才提及‘先师’,原以为你也是学过武的。”杨淼儿说这话时,竟好似捧着个琉璃杯一般扶着林昭,生怕她再摔一跤。

林昭遂拍开她的手,笑道:“我学的是琴,再者,不擅武也不必这般小心翼翼的。话说回来,你方才为何拉我?”

杨淼儿赧然道:“我见院中那女子胡旋舞得好,便想叫上你一同去外面看。”

“走吧。”林昭笑嘻嘻说着,返身往楼下走,见杨淼儿仍是一副过意不去的模样,不得不再宽慰她一句:“莫说没摔到,即便真是跌下去了,这两步楼梯还能将我跌死不成?”

“呸呸呸,你可莫再说了,”杨淼儿赶紧跟过来说道,“你是不知自己有多金贵,万一你一语成谶了,我们一家子都赔不起。”

林昭听她说得有理,忙住了口,继而讪笑着往楼下走,转了话锋说道:“都说胡姬善舞,倒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胡姬正离林昭不远,好似听到了她的话,便眯着一双桃花眼对她笑。

那笑却使林昭背后发凉,虽也说不上有什么恶意,总归还是有些怪,林昭便在心中安慰自己,许是胡人面貌甚异于灵山国之人,自己又少与胡人来往,遂难免有些不习惯吧,而后与一旁的杨淼儿说道:“这里人多,热得很,我先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