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林昭发问,杨夫人暗松了口气,重换上方才那副慈祥表情,开口说道:“公主有所不知,我家淼儿自小就爱粘着池隐,今日听闻池隐要去公主府上小住,她还跟我哭了一鼻子,说不让池隐姐姐走呢。这孩子也是不懂事,池隐往年也都会去公主那里住一阵,她也没闹过,今年却不知怎么了。”
想来杨夫人能说出的最迂回曲折的话,也不过如此了。
林昭虽不甚了解杨淼儿此人的品性,却也不怕她跟去。
顾池隐在林世曜心中是何等地位,林昭最是清楚不过,自己那阿兄虽面上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潇洒模样,内里却活脱脱就是头倔牛,他认定的人,饶是旁人使出什么天花乱坠的手段,也是改变不了的。
林昭想,如若这杨淼儿真被她母亲说动了,想要与顾池隐相争,那便让她去碰碰钉子也无妨,因而说道:“我早便想邀淼儿姐姐去我那里住上几日了,却只怕杨夫人管教得严,不肯放她去呢。”
杨夫人原本好似憋着一口气,只等着林昭开口拒绝,她再说些旁的什么来游说,此刻听得林昭此言,她顿时如蒙大赦,却又不敢太喜形于色,只低笑着说道:“小门小户的,哪里有那么多规矩礼数,我倒怕她给公主添麻烦。”
“杨夫人过谦了,淼儿姐姐知书达理,怎会给我添麻烦。”
林昭说话间不经意瞥了一眼杨淼儿,见她只低头吃饭,并不像往常般开口拒绝,便想着她莫不是真的转了性子。
林昭实是有些好奇,如杨夫人这般毫无心机之人,教出来的女儿究竟能有怎样的手段,却未想杨淼儿一路拘谨倒也罢了,下了马车只匆匆看了一眼林世曜,而后便低着头站在林昭后面,若不是林昭提起,林世曜大抵都不会看到此人。
这却算如何?欲擒故纵?
林世曜领着顾池隐往她常住的山月阁而去,林昭见杨淼儿自始至终也未开口说话,不免有些惊讶,心想难不成这杨淼儿竟真是心思深沉至此,准备先给林世曜留个不争不抢的好印象,而后再想办法暗害顾池隐?
正暗自责怪自己,只怕是带了个祸害回来,林昭却觉肩膀被人拍了拍,转头看时,杨淼儿早不似方才那般拘谨,反对她笑了笑,问道:“公主,我住哪里?”
“……飞羽轩吧。”林昭想了想,还是将她安排在飞羽轩最好,那处离自己寝殿最近,又离山月阁和流光阁都远些,杨淼儿若想去搅扰阿兄,自己总不至懵然不知。
不过那飞羽轩唯一的缺点便是,自院中过去时,会路过流光阁。
是时流光阁正敞着窗户,途经时,林昭忍不住往窗户里看了看,正见聂黎擦着手中剑,不知在想何事,有些出神。
微风潜入窗中,轻轻摇动了那剑端的穗子。
杨淼儿顺着林昭的目光看过去,而后低声问她道:“那边住的男子是谁?”
“我阿兄一友人。”林昭答。
“眉俊目朗,鼻直口端,倒还怪好看的。”杨淼儿轻声笑道。
林昭听杨淼儿说聂黎好看,不由得会心一笑,说道:“那是自然。”只这话说出来她便后悔了,她怕杨淼儿觉得攀不上林世曜那高枝,要准备对聂黎下手,于是林昭又敛了笑容,重新警惕起来。
“我夸他好看,你高兴些什么……”杨淼儿说到一半,忽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定是……”
“我笑你这傻姑娘只知看人相貌。”林昭立时想了个说法来搪塞,打断了杨淼儿的话。
杨淼儿追上来几步,与林昭并肩而行,歪着头问她:“何出此言?”
林昭便故作出一副讲鬼故事的神态,问道:“你可曾听说书先生讲过无常剑吗?”
“此人是……”杨淼儿顿时惊得花容失色,仿佛想再回头看一眼,稍一思索又作罢了,皱起一双秋娘眉来,露出些担心神色:“太子怎会有这样的友人,据说此人杀人如麻,可怕得很。”
林昭见她如是反应,心下一派满意,遂反过来安慰她:“淼儿姐姐莫怕,你住的飞羽轩离我寝殿最近,离他那边远得很。”
杨淼儿吁了口气,向林昭点头道:“这便好,你我住得近,还能互相照应一二。”
本是该由婢子引着杨淼儿去住处的,林昭见她所言所行倒有几分率性,一时拿不准此人到底是心思藏得太深,还是自始至终就没想横在林世曜与顾池隐中间,索性亲自领着她往住处去,打算再试探一二。
飞羽轩东边的槐树底下有个秋千,杨淼儿见了甚是欢喜,硬要拉着林昭去荡秋千,这正遂了林昭的意,她叫婢子搬了个藤椅来,躲在树荫底下与杨淼儿闲聊。
杨淼儿见林昭窝在藤椅里,便问:“你不喜欢打秋千吗?”
“我是见顾姐姐喜欢,才命人扎了秋千,至于我嘛,”林昭接过青檀递来的桃子露,饮了一口,才继续说道,“我懒得很,还是更喜欢藤椅。”
“见你们待阿姊这样好,我便放心了。”杨淼儿灿然一笑,坐在秋千上轻轻悠着,饮了口桃子露,不禁讶道:“你这酒倒是新奇,香甜得很。”
这桃子露是林昭亲自酿的,试了许多种方法,只这一种成了,留足了桃子的香甜气,酒气也还尚可,总算不枉她忙活一遭。
这酒拢共只成了三坛,今日她想起来启了一坛,让雪衿冰镇了,留些在此处,剩下的分送到山月阁和流光阁去。
林昭听罢杨淼儿的话,笑着不自觉往流光阁瞟了一眼,奈何花树掩映,看不见其中之人,只堪堪瞥见些檐角,不免扫兴,遂牛饮了一盏,问杨淼儿:“往年杨夫人都想让你跟来,你为何不愿来呢?”
“我阿娘为何让我跟来,你又不是猜不出。”杨淼儿在秋千上荡起来,越荡越高。
林昭看着有些担心,提醒她道:“你当心些,别摔到。”
杨淼儿忽就停了下来,目光泠泠,似乎想与林昭聊些有趣的事,又瞥见一旁的青檀,仿佛顿时泄了气,只问道:“你平日里,走到哪都有婢女跟着的吗?”
林昭转回头与青檀对视一眼,笑道:“差不多吧。”
青檀自是领会了林昭的意思,遂道了声去看晚膳,便走开了。
杨淼儿见青檀离开,又来了精神,低声问林昭:“你可有意中人吗?”
林昭见杨淼儿这样问,竟也来了兴趣,藕节似的玉臂往藤椅扶手上一撑,歪着身子倚在藤椅里,饶有兴味地衔着酒杯,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地看着她,问她道:“淼儿姐姐是真想知道我有没有意中人,还是想聊聊你的意中人?”
杨淼儿支吾了一阵,红了面颊,轻声问了句:“这些年他在京中,可还安好吗?”
杨淼儿想问的是谁,林昭顿时便猜到了七八分,却又担心自己猜错了,只把玩着手里的水晶杯,故作不解,面上又止不住地露出些笑来,问她道:“淼儿姐姐说的‘他’,我可识得?”
“你自然识得,当年可不是你们把他带到京中去的吗?”杨淼儿急急说道。
林昭这才放下心,咧着樱瓣似的小嘴笑起来,道:“我还道淼儿姐姐往年怎么不肯来,原来是心中早有了旁人,只怕我阿兄是个见色忘义之辈,会拆了你们这对小鸳鸯呀!”
“你不说便罢了,怎还来打趣我!”杨淼儿皱起眉来,将身子侧了侧,气得不肯看她。
“淼儿姐姐莫气,我说便是了。”林昭又饮一盏,见杨淼儿微微转过头来看自己,这才继续说:“顾池钧入京后,转过年便去了边关,今年立春后才回京去,遂你若要我说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我也实是知之甚少,不过他如今已晋了右卫上将军,在京中过得自然是好的。”
杨淼儿惊道:“他十三岁便去了边关吗?”
林昭点点头:“男儿想要建功立业,这是最好的法子,都说边关危险,其实你细想想,如今正当盛世,边关能有什么大的战事?无非是些匪寇闹事罢了,出兵一剿,这便是功劳一件,不亏的。”
杨淼儿虽不知林昭说得有几分真,但想着如今顾池钧功成名就,平安返京,倒也松了口气,只自呢喃一句:“池钧哥哥如今竟已是上将军了。”
林昭见她低着头自顾思索着什么,倒也不去打扰,只闭了目躺在藤椅上摇着,过了半山才又听杨淼儿问:“那,他可曾娶妻吗?”
“他哪有时间娶妻,塞北那样冷的地方,耳朵不冻掉便是万幸了,哪会有女子去那种地方与他谈情说爱,再者,他回京来不过数月,平康坊都不得空去一次,更莫提张罗婚事了。”林昭在藤椅上摇得自在,也不睁眼,话也说得随意起来。
杨淼儿安心地又舒了口气,再问:“他如今是何模样了?”
林昭略略回忆一番,上次见到顾池钧是何模样,而后答道:“他今年回京时,身量约有六尺了吧,眉眼长开了,在边关也没破相,比起当年还要好看了许多。待到下个月送顾姐姐进京时,杨夫人必会让你一同前往,到时你便能见到他了。”
“当真?”杨淼儿顿觉心生欢喜,只是那欢喜神态转瞬即逝,又说道:“其实即便见了也不能如何,我阿娘待阿姊素来严苛,池钧哥哥记恨她,我是知晓的。”
林昭忽觉有些困了,侧过身子,将腰后靠着的软垫往小脑袋底下一塞,漫不经心答她:“他如今虽在宫中当差,平日里也是有轮值的,想见上一面,并非难事。至于说记恨你母亲嘛……我看倒未必。”
杨淼儿见林昭说着话,声音愈发小了,只怕她要睡在这里,忙凑过来唤她:“你别睡呀,当心着了风。”
正说着晚风便起了,奈何林昭并肯不理会,只蜷了蜷身子,抬手将那绣了翠竹叶的雨雾绡披帛往小脸上一掩,说道:“我与你说着话,睡不着的。”
“我不信,你这分明就是要睡着了。”杨淼儿说道。
林昭只好睁开眼来,看着杨淼儿,解释道:“我当真不睡,我只是懒而已。”
杨淼儿闻言不禁笑出声来,调笑道:“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人,懒还懒得这样理直气壮。你且来与我说说,你的意中人是不是那无常剑?”
躺在藤椅里的小人儿又闭起眼来,嘴硬道:“我不过是见他好看,多看两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