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八岁时,曾在永州与宣州交界一带遇到了刺客。
时值夜中,林昭因着眼疾的缘故,分辨不清刺客与侍卫,便在那杂乱的人群中愣住了神。
林世曜最是心疼自己这妹妹,生怕她被伤着了,又猜测这些刺客应是冲着自己来的,遂将夺来的横刀往前一刺,正刺在那驮着林昭的马腚上。
马儿吃痛疯跑起来,林昭勒不住它,只得由着它沿官道疾驰而去,这便与阿兄走散了。
也不知往前跑了多远,马儿终于由得林昭操控了,她却不敢停下来,只怕有追来的刺客将自己擒了去作要挟。
又往前跑了一阵,林昭忽见前面有个拎着灯笼的女子,那女子似棵海棠花树般,只令她觉得温柔美丽,顿时满心的戒备荡然无存,不由自主地勒停了马,翻身下来,一路踉跄着栽进那女子怀中哭起来。
那女子许是被林昭惊到了,仿佛要向后退去,却又碍于被她抱着,只得抚着她的头安慰道:“好妹妹,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女子的纤手温柔拨动林昭额边的碎发,带着暖意与香气,而后又用一条丝帕轻拭去林昭的眼泪,问她为何会深夜独自在此处。
林昭听她这一问,又担心起阿兄,愈发哭得厉害,涕泗横流之际,说话也含糊不清,女子听了好半晌,方听明白她的意思——在西面与阿兄走散了。
“好妹妹,快先莫哭了,姐姐带你寻回去便是了。”女子蹲下来哄着,心想这样黑的夜里,这小女孩连个灯都没有,定是吓坏了。
林昭听这女子如此说,便止了哭泣,一双哭得红扑扑的大眼睛看着她,打量一番,问道:“姐姐为何帮我?”
女子未料到她会这样问自己,顿时有些愣怔。
这般萍水相逢,不问缘由地想要帮她,确是有些讲不通的,可女子也与她说不清缘由,只自己心中清楚,是不忍见她在黑暗中孤独无依,如自己曾经那般。
林昭见她并不作答,想了想又换个问题:“请教姐姐芳名?”
“顾池隐,你呢,你唤什么名字?”
林昭听顾池隐答得爽快,稍提起的几分戒心便又放下了,自报了姓名,拉着顾池隐往回寻去。
一盏摇摇曳曳的小灯笼,于林昭而言,其实并无什么作用,她依旧是看不清路的,故只得紧紧拉着顾池隐的手不放,与她说道:“姐姐,我有眼疾,看不见路,你可否引着我往前走?我过来时只见些许灯火,应是一路顺着官道而来的。”
顾池隐稍思索过,便与林昭道:“你且到马上去,我牵着马带你往前走,也能走得快些。这一带走镖的多,官道不大平坦,你看不见路,万一摔着便不好了。”
是以林世曜一路寻过来时,远远便见一袅娜少女手提灯笼,另一手牵着缰绳,缓缓走来,再细看,马背上那小丫头倒是悠哉悠哉,好不轻松。
顾池隐见前头一行人乌泱泱打马而来,不由得停下步伐细观,奈何乌云蔽月,对面又未掌灯火,实在看不清楚,惹得她心下顿时一阵紧张,只怕是什么强盗匪贼之辈。
倒是林昭耳朵灵光,听出那是阿兄的马,遂喊着“阿兄”,又抬起手臂向他招手,顾池隐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牵着马儿往前走了一段。
林世曜的马曾随他上过战场,有一遭马腿落下了伤,故而跑起来时,第二声马蹄的响动要格外轻些。
到了近前,林世曜下得马来,先是向顾池隐揖了揖,而后匆忙来拍了拍林昭,问她:“可曾受伤?”
林昭摇摇头答道:“幸得这位姐姐引路,不然我都不知该往哪里走。”
林昭见阿兄看了顾池隐一阵,心下了然,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站在面前,稍作端详也是人之常情。
顾池隐却被林世曜看得有些拘谨,连忙低了头,他见状,方想起来开口道:“在下林世曜,字奉天,多谢小娘子搭救吾妹,还望相告芳名,来日奉天必持重礼登府拜谢。”
顾池隐轻轻施了一礼,说道:“贱名恐污了尊耳,不提也罢,且我不过是送了这位妹妹几步,实担不起这个谢字。”
“顾姐姐漏夜送我至此,若不让我阿兄谢你,他定会心中不安的。”林昭在一旁搭话道。
顾池隐抬头看了看马上的小人儿,只依旧低下头,说道:“既已将这位妹妹送到,池隐便回了,否则只怕家中怪罪。”
林昭也是女子,自然知晓如此夜不归家,会是个怎样的后果,再者,方才林世曜的语气,林昭也都听在耳中,心下想着阿兄定是看上了此女,遂听顾池隐说要回去,忙拦她道:“姐姐莫急,且允我们随你一同回去吧,如若不然,姐姐也不好向家中解释。”
云终于被夜风吹得散开来,既望夜的月色尚足,朦胧月光柔柔拂洒下来,顾池隐抬眼望了望这兄妹二人,最终是点了头。
林昭在路上听顾池隐说了些身世。
顾池隐父母早亡,自幼与弟弟顾池钧寄养在舅父家,舅父乃是那六合派的掌门,平日里教拳忙得很,遂家中一应事宜皆是舅母在操持。
回到六合山脚下时,天已擦亮,行过个篱笆菜园,再转个弯过去,便见门柱旁边缩坐着个少年模样的人,林昭猜测那大抵就是顾池钧了。
少年应是熬了一夜未睡,此刻两眼通红,见顾池隐回去,忙将她拦住,说道:“阿姊别进去,舅母说要打你呢。”
事情也确如顾池钧所说那般,一行人刚一进院门,便只听屋里头传来一个婆娘的怒喝声:“你还敢回来,大半夜跑出去会情郎,自己的名声不当回事便罢了,却让外头的人怎么看我家淼儿!”
话音落时,林昭就见屋里出来个麻脸婆娘,手里拎着个鸡毛掸子,横冲直撞着朝顾池隐便去了,林昭见状,忙拉着顾池隐躲到阿兄身后,说那婆娘一句:“有理不在声高,你吼叫什么!”
可见是平日里无人来与她顶嘴,这麻脸婆娘被林昭一说,顿时语塞,好半晌才又开口呼喝,语气却益发显出怒气来:“你们是哪里来的野人,也敢来掺和我的家事?”
林世曜立在那里,自成一派光风霁月之象,微笑着朝那麻脸婆娘一揖,全然未被叫骂声搅了心绪。
他缓缓开口道:“我乃盛安林世曜,夜遇刺客,与家妹不慎走散,幸得顾小娘子为吾妹引路,我兄妹二人方能重聚,遂我此来,是为道谢。”
林世曜心中十拿九稳,自己这名字一报上,对方纵有再大的怒气,该也被吓了回去,未承想这婆娘是个不谙世事的主儿,丝毫不曾注意到这名字。
“呵,盛安来的,便能随便与人私会了吗?你家中老子没教过你礼义廉耻吗?”那婆娘像是没听到林世曜的话一般,自忙着将脏水都泼个匀净。
院中静了一阵,无人再开口解释什么,想是大家心中都有数,此人是个听不进人话的假聋子,解释也是徒劳。
麻脸婆娘见无人反驳自己,更加放肆起来,满口乱卷,及至其夫杨意钟自屋中出来时,她才暂休片刻。
“一大清早,这样叫骂做什么。”杨意钟打了个呵欠,看见院中有陌生人,忙清了清嗓子,直起腰板,做出一副掌门的派头来,问道:“你们是何人?若是来学拳,且先到……”
“林世曜问杨掌门安了。”林世曜向着杨意钟又是一揖。
杨意钟被打断了话,自是不满,正欲发作却回过神,盯着林世曜想了半晌,竟结巴起来:“你、你是……太……”
林世曜和煦一笑:“正是。”
杨意钟闻言,先是有些不信,可细一思量,确曾听闻过嫡公主近两年常到永州修行,为国祈福,而为表重视此事,太子也会同至永州。
他观这二人穿戴考究,气度不凡,身后又跟着一众护卫,再思及,冒充太子是重罪,应不会有人敢如此。
杨意钟顿时两膝一软,跪了下来,抱拳道:“我夫人她不谙世事,不知太子驾到,方才她说的那些话,太子若怪罪,便只怪我一个人,饶了她这无知妇人吧。”
麻脸婆娘听了“太子”二字,原本骂得正酣的通红脸色也霎时转作惨白,忙跟着跪下来,低着头噤若寒蝉,全然没有了片刻之前那股嚣张劲头。
林世曜过去将杨意钟搀扶起来,说道:“杨掌门快快起来,我今日是来拜谢掌门的。”
继而又将方才与那麻脸婆娘说的话重说了一遍。
林昭梦着这些往事,正睡得浅,又听有人唤她:“公主,已经卯时了,快些起身吧。”便睁了眼来,看一看榻边的雪衿,而后坐起身来醒神。
细算一算,林昭发觉距初见顾姐姐,竟已有八载,彼时阿兄便扬言道“非顾池隐不娶”,如今顾姐姐都已过了桃李年华,林昭不免在心中感慨,幸有顾池钧去朝中为官,如今他们也算是熬出头了。
雪衿将帷帐挽好,回身自婢子端着的托盘中取了条湿帕子来,递到林昭手中,林昭接过擦了把脸,顿觉清醒不少,这便起身换衣梳洗,要前往六合山去。
六合山原是坐落于永州最北面的一座野山,因六合派迁至那处,遂才叫六合山。
至于六合派,在永州也算小有名气,杨意钟所传授的那套鸳鸯拳虽不甚精妙,但胜在好看,花拳绣腿耍上一番,也是能唬唬人的,故而永州一带的小郎君们倒也都乐得去学。
林昭早些时日便已遣人知会了杨夫人,说要邀顾姐姐到她府中小住,是故她抵达时,杨夫人早已备下了筵席等她。
时近正午,日头晒得院中那石板地面好似热油般,散发着无色的波纹,林昭不免担忧若此时接顾姐姐走,会令她受了暑气,如是想着,便只得成全了杨夫人的一番热情,答应用过午饭再回去。
杨夫人唤了她的独女杨淼儿出来一同用膳。
林昭自是猜得到杨夫人的心思,顾池隐虽也是由杨夫人抚养大的,那到底是别人家的女儿,若是她杨夫人自己的女儿能在太子面前得脸,入得东宫去成了太子妃,那该是何等的荣耀与威风。
往年这杨夫人也说过,想让杨淼儿跟在顾池隐身边有个照应,林昭还未说什么,杨淼儿自己倒先开口说不去,遂这一遭林昭也不曾在意那杨淼儿。
是时杨夫人笑着往林昭碗里夹了块红烧肉,正要开口说话,却见林昭身旁的婢女雪衿往前挪了半步,皱着眉头仿佛很是恼火,杨夫人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也忙住了口,惊慌失措地看着对方。
林昭见状,便知雪衿要怪杨夫人胡乱布菜的无礼,赶紧低下藕腕轻拦住了雪衿,对她摇摇头,而后眯起那双亮闪闪的杏眼来,对杨夫人笑道:“杨夫人方才可是有话要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