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黎转头时,只见林昭蹲在地上,含着指节,娇小身影被那朦胧的霜色雨雾绡齐胸裙笼住,在廊柱阴影中,那颜色直衬得她好似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发着光落在那里,柔软,惊尘绝艳。
林昭听那剑鸣声止了,倏然间抬起头,水汪汪一双杏眼中藏了些泪花,目光正对上聂黎的。
聂黎不知她这是怎么了,林昭亦不曾想到他会看向自己,两人顿时都有些无所适从。
到底还是那团毛茸茸的蒲公英反应迅敏,自地上缓缓站起来,披帛落了一半在地上也不自知,只将白嫩小手里的糕往前递了递,问他道:“你,吃不吃桂糖茯苓糕,刚做好的。”
聂黎不知她这是想做什么,看那样子总不该是来送糕的,又想着已近二更,自己前去与她说话,恐对她名声不好,遂未言语,只反持着剑揖了一揖,而后转身便要离开。
“你等等。”林昭鬼使神差地唤了这么一句。
聂黎竟被她这一声给唤住了,他回头看她,神色间有些不解,依旧是沉默着。
林昭实是克制不住心中那股想要与他说话的念头,索性迈步走了过去,坠了珍珠的缂丝披帛就这样被她缓缓落下,领口绣了竹叶的霜色衫子,因绣线中捻了银线,被灯火照得微茫。
她眼眶尚有些红,一行一动间,头上两支白玉茉花步摇随着颤啊颤,直颤进人心里头去。
近圆的月儿当空,桂糖的香气似有若无地飘过来,林昭虽已十六岁,奈何身量不过五尺,娇小得如同一只刚从月宫里落下来的小白兔。
聂黎觉林昭那模样真是令人怜得心疼,较起他师妹来,还要更甚几分,转念却又想起师妹那毒辣手段,他遂稳了稳心神,提醒林昭道:“你的披帛落下了。”
“不曾啊……”林昭正要反驳他,低头果见自己的披帛不在肩上了,故赧然住了口,回身去捡,捡来也不再好好披着,只随意往肩上一搭,如是金贵的一条披帛,此刻在她身上倒似个伙计的褡裢了。
只见她重又走过来,看着他的剑,说道:“你那剑头重脚轻得很,用久了恐要伤手腕的。”
原来是为了这事。
聂黎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剑,他学剑二十余载,除了师父说过一次外,还未曾在别人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他唇边不觉噙了笑意,说道:“无妨,用惯了。”
林昭却不罢休,又走近两步,向他伸出手来。
聂黎有些好奇她想做什么,虽稍有犹疑,但还是将手中的剑交了过去。
林昭一手拿了剑,一手仍拿着茯苓糕,腾不出手再做其他,于是先将手里的茯苓糕塞给他,又往披帛上抹了抹,将那糕的渣子都抹了下去,这才去解了自己香囊底下垂着的松石坠子,系在他剑柄上。
林昭颇为认真地掂了掂手中剑,觉得确是好了很多,这才伸手将剑递还给聂黎。
聂黎看着她美滋滋将剑递回来,实觉有些不妥,便说道:“男女有别,如此私相授受,于礼不合,你还是将此物收回去吧。”
林昭一边往后退了几步,一边认真对聂黎道,“有来有往才叫私相授受,这样应是不算的。再者,你若厌烦此物,自去扔了便是,岂有让我收回去的道理。”
说罢,她将手中剑扔给他。
如此一来,纵使他不想接也要接了。
林昭见聂黎接了剑,她便急匆匆转身离开,究其原因,无非是怕见他真将那坠子扔了去。
聂黎直待那娇小身影被花树遮掩住了,这才低头看向手中的糕与剑,他微皱了眉,有意将那剑穗除去,毕竟林昭的身份,他是知晓的,他不想与这位嫡公主扯上关系。
生于深宫中的人,都难免会心思深沉,况乎她又是灵山国的“神女”,这样风口浪尖上的女子,绝不可能如她看起来那般娇弱可欺。
聂黎本就不喜阴诡计谋,加之他又曾被这种看似娇弱的人坑害过,他着实是不想再被坑害一次了。
如是想着,将那半块糕置在一旁,他也掸了掸手上的渣子,解那剑穗解到一半,却忽又系了回去。
那小公主仿佛是个爱哭的,还是不要惹她了吧。
雪衿见林昭回来,一眼就瞧见她香囊底下的坠子不在了,忙过来问她道:“公主方才去了哪里,可是摔到了?”
“在院子里闲逛了一阵,灯都在,怎会摔到呢?”林昭径直又去拿了块糕吃,坐到妆奁前头,唤了声青檀。
“我看那香囊底下的穗子没了,怕不是落在路上了,我去找找?”雪衿问道。
林昭忙着吃糕,不便说话,就向雪衿摆了摆手,待将那糕咽利索了,她才笑嘻嘻说道:“给人了,不必去找。”
雪衿听林昭这意思,可不像是赏给了哪个奴仆,不由得低声说道:“那是贴身之物,公主怎能随便予人呢?这若让娘娘知道了,定会责罚公主的。”
林昭想,自己被责罚也无非就是思过、去临风阁思过和跪着在临风阁思过,着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因而不以为意道:“且不说此事传不到我母亲那里,即便她知道了,也无非就是让我思过而已,不必惊慌。”
“公主的名声都不要了么?怎能如此……”
雪衿见林昭对她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随即噤了声,只忧心忡忡地看着林昭,林昭却头疼似的,按了按太阳穴,并不理会她。
林昭虽知雪衿是担心自己,才会这般啰嗦,但每每听她啰嗦,仍是不免有些烦躁,林昭此刻只怕自己再与她争辩下去,免不了要会发起脾气来,是以就闭了目坐在妆奁前,不再理睬她。
青檀正为林昭松着发髻,在银鉴中瞧见她紧皱着的一双小山眉,便知她已烦得很了,遂轻声劝雪衿道:“我看公主是困倦了,雪衿你不如先回去休息吧,有我陪着公主呢。”
雪衿见公主不理自己,便也识趣,说道:“那我先出去了。”
待雪衿走了,青檀才试探着说道:“雪衿也是担心公主如此行事有损清誉,公主莫要怪罪她。”
“我自是知晓她的。”林昭睁了眼来,自银鉴中看着青檀,“我自己做事知道分寸。”
青檀并不搭话,也不做任何表态,只依旧慢慢梳着手中那缕墨一般的乌发。
林昭自妆奁中捻起个掩鬓来,冷眼看那金丝间裹挟着的宝石,在烛光底下闪烁几番,只觉那光芒刺目得很,她遂往旁一掷,连同心中那些杂乱思绪都撇到一旁,回头问青檀:“昨日我与你说的那些琴谱,可都找到了吗?”
“午间我与雪衿都找出来整理好了,公主现在要看吗?”青檀问。
林昭摇了摇头,说道:“都找出来了就好。”
她起身去换了寝衣,拎着那累银丝的花鸟连枝香囊看了须臾,将它递给青檀,说道:“明日换上个素珀坠子吧,流苏用石青色来配,应是正好。”
青檀应了一声,扶林昭去了榻上,又将帷帐放好,这才去灭了几盏灯,轻声出去。
殿中昏暗,仅燃着的一盏灯,隔着屏风忽明忽灭,林昭躺在榻上,虽睁着眼,却与闭着无异,只嗅得九和香的气味,在寝殿中弥散开来。
嗅着香气,她便想起那香囊底下的坠子来,也不知聂黎会将那坠子如何处置。
林昭翻了个身,赌气似的想着,他若敢扔,她便再不理此人了,转念又想,他说话的声音也是那般温厚悦耳,天底下怎会有这样不公平的事,他仿佛将所有的美好都集于一身了,这可让旁人如何自处。
林昭在京中的玩伴里,也有些好看的小郎君,那些人中不乏斯文正直,或风流潇洒之辈,高矮胖瘦倒也都生得周正,可惜却无一人能令她如今日这般,挪不开目光。
为何偏偏是个江湖人呢?林昭轻轻叹了口气,闭起双目,心下想起母亲的话来。
母亲说她不该整日跟着阿兄到处乱跑,就拘在京城中,不知外面的天地便最好了,若是在外头跑惯了,待她出了阁,还想这样到处去玩,恐要受人诟病的。
她虽贵为嫡公主,亦被父亲当作是某种祥瑞而宠爱有加,可凡事都有利弊两面,她这样的身份,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最是容不得一点错处的。
其实林昭并不在意,旁人能不能容得她的错处,她是个道观也拘教不住的俗人,混沌得很,着实不屑理会那些条条框框,毕竟旁人连对错都分不清,何以再用那可笑的“对错”来约束她呢?
她平日里肯拘谨自己,不过是想令母亲放心而已,母亲总担忧着阿兄的事情,已是够累了。
林昭想着,阿兄那心仪之人,如今也算成了高门贵女,待八月初他们成了婚,母亲便可免去一桩烦心事了,真好。
她不知不觉睡去,许是太过惦记着阿兄的事情,梦里忽就回到了初遇顾姐姐的地方。
那是在六合山脚下,漆黑夜里,寻不见月色,只顾姐姐提着一盏灯,在夜风里缓缓走着,橘粉色衣裙衬得她像极了一株开满花的海棠树。
“你是何人?”
林昭听她开口问道,声音轻飘飘的,宛若是被那夜风吹得散落下来的海棠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