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家师之托,去赴苍梧馆的宴。”
长剑归鞘,剑客醇厚嗓音中略带些不易觉察的沙哑,语调和缓内敛,从容不迫,如其人一般沉稳雅致,令林昭听得出神。
“正好我也要去赴宴,聂兄既来了,便到我那里小住数日吧,也好让我稍尽地主之谊。”
林世曜盛情相邀,倒并非是与他客套,着实是因此人的身份特殊,万一稍有不慎,闹出什么事端,只怕会牵出不少麻烦,若在自己眼皮底下,那便稳妥多了。
此人略犹豫过,而后说道:“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随即他瞥了一眼林昭,见其与林世曜颇为亲近,心中不免疑惑,他倒没听闻林世曜与家中哪个弟弟关系这样好。
林世曜见他看了林昭一眼,便说道:“这是舍妹林昭,方才真是多谢聂兄相救。”
此人听了“舍妹”二字,拧着的眉头就更蹙了几分。
虽他才是被占了便宜的那个,可念及对面只是个半大孩子,忽在山间看见个赤膊男子,许是受了惊吓才会愣住,他便只好当作是自己理亏,犹豫道:“适才……”
“方才真是多谢相救,敢问大侠尊姓台甫?”林昭倒是反应迅捷,笑吟吟拦了他的话,似揖非揖地行了个抱手礼,又轻向他摇了摇头。
“聂黎。”他当即会意止言,将姓名报上。
林昭心下想着,他若说上一句“多有得罪”,阿兄定要问是何事,待阿兄知晓她在山泉边遇到此人时的情形,她便休想再见到此人了。
这样好看的人,她还想多看几眼呢。
林昭认真听着,等他继续说下去,却没了后话,她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林世曜。
林世曜自是猜到了她的疑惑,遂笑道:“无表字,说书的提到那无常剑,就是他。”
林昭心中暗暗“噫吁”一声,虽面上故作平淡,可那双乌黑莹莹的大眼睛却是止不住地向他看去。
故事里的人,有趣有趣。
无常剑原是那把剑的名字,林昭听说过,据闻那把剑的主人是个被称作“江湖第一剑”的,传得神乎其神一人物,但此人是何相貌是何名字却鲜有人知,故而众人就以剑名呼之。
闯荡江湖之人,若说不识得他手中那把剑,可真真就是孤陋寡闻了。
林昭自诩不算江湖人,便想着,自己该不算孤陋寡闻。
聂黎,人名比剑名好听。
见他返身回去牵马取行囊,林昭忙低声问林世曜道:“阿兄何时还认识了这样一个人,我怎都未曾听说过?”
“早些年我去凉州办事结识的,你观此人如何?”林世曜顺手拢了拢林昭耳边的碎发,看向那人背影。
林昭看人一向通透,林世曜便也乐得问她。
“甚是好看。”林昭随口答着,已转身去看自己的马,那马儿被嚼子勒伤了,直令她心疼得紧。
林世曜心道谁问你好不好看了,可见她心思全铺在那马上,他也懒得再问,林昭却反问他道:“此人真如说书人讲的那般吗?”
“你觉说书人讲你的故事,有几分真?”林世曜轻笑。
林昭略忖,毫不客气地笑道:“他们将我夸得天花乱坠,若我太过谦虚,恐反会显得有些做作了。”
林世曜莞尔,语气中却又有几分替聂黎惋惜的意思:“倘不是那些说书人编得神乎其神,想来他还能少些仇家。”
林昭缓缓点了点她那小脑袋,深以为然:“人怕出名猪怕壮。”
林世曜也不知她整日里都在看些什么书,抑或是看了什么戏,才学来这样的民间俗语,忍俊不禁之余,又提醒她道:“你少学这些俗语,来日说惯了,被母亲听到要责骂你的。”
林昭也知母亲总希望她能够娴静一些,可她书读了不少,人却愈发不得娴静之法门,遂也只能尽量在母亲面前装装样子。
她于是拿出哄骗母亲的那套技法来,清清嗓子,做出一副文静可人的模样,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萧远此言,真乃字字珠玑也。”
语气倒是斯文,奈何面上忍笑的表情出卖了她,便显得那“斯文”有些刻意了。
一行人回到永州私宅时,正值酉时七刻,夕阳照得林昭有些睁不开眼,可她仍是站在廊间,眯着眼看了半晌,见阿兄领着聂黎往流光阁方向去了,她这才悠悠回了自己寝殿。
换罢衫裙,林昭便闲坐在窗边的胡床上吃酒,心下琢磨着,听说书的讲,无常剑十五岁初入江湖,凭着一套凌厉剑法,四处惩奸除恶,混迹江湖十余载,也与不少人切磋较量过,未尝有过败北。
林昭指头轻敲了敲酒盏,都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没有输过。
其实输没输过也不重要,林昭续了盏酒,支颐回顾着,此人眉眼深邃,仿佛略有些异域风貌,倒真是好看得很。
酒盏微倾,婢子见那酒要洒,忙托了块帕子来接,清澈酒液落在绣竹叶的帕子上,溅起些许,林昭觉下巴一阵冰凉酥麻,方回过神来,重又将手中的酒盏拿稳了。
“公主在想什么,竟想得这样出神。”雪衿一边将帕子收开,一边笑她。
林昭眼中的光亮闪烁如星,她吃了那半盏酒,笑意盈盈地说道:“我与你说,今日我看见个人,好看得很,他那双眼睛就像琥珀珠一样,温和通透。”
“公主是当真喜欢琥珀啊,见人家眼睛像琥珀,也能夸上一句好看。”雪衿只当林昭还是个孩子,遂对她这句话不以为意。
林昭放下酒盏,捋了捋坠在齐胸裙上那香囊的穗子,呢喃道:“嗯,那双眼睛,我确也很喜欢。”
是时青檀正捧了果子进来,见林昭往窗外瞥了一眼,那是流光阁的方向,碍于花树遮着,在窗中望不过去。
“公主少吃些酒吧,每逢来永州,都要将酒当做水似的来饮,倒像在宫里吃不到酒,出来解馋了。”雪衿接过那果子来,置在床几上,说道。
“我前几日才说过,你还要我再说几次?”林昭赌气地往一旁的软垫上倚了倚,嗔她道。
林昭不喜欢这种唠叨,她不是小孩子,无需人来时刻提醒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青檀见林昭不说话了,便低声问雪衿道:“我记得前两日,公主好像说过,想吃桂糖茯苓糕?”
“你不提我都忘了,”雪衿转而问林昭道:“公主,那我现在去做?”
林昭听了桂糖茯苓糕,那烦闷的表情顿时就缓和了下来,忙不迭地点头道:“你快去,我馋了好几天了。”
不多时,掌灯的婢子开始在廊间来回忙碌。
天色尚未暗下来,点亮的灯笼悬在廊檐底下,只像是被夕阳照得透了,直待夜幕渐渐笼罩,才愈发显出光亮来。
这私宅的灯火比旁人家要多,廊阁亭榭,无一不密密麻麻的置着灯笼,自高处远远望过来,便觉这里盛光大作如一团火,执拗地燃在那漆黑夜里。
如此多的灯火,倒也并非是要显示这家多么与众不同,只因林昭自记事起便患了眼疾。
这眼疾虽不是什么恶疾,但夜不能视,终究还是有许多不便之处的。
林昭此刻向廊外放眼望去,除近处那被灯火照得发亮的花树外,满目皆如一袭黑练。
薄云遮住胖月,漫天明灭星子,偶有蝙蝠一掠,蛐蛐撞在草杆子上,有花开了,有花闭了,池水皱动,猫扑鼠儿,种种夜间美景趣事,林昭不曾见过。
她只听着外头起了夜风,那微风扫在树梢,便如美人拂动了翠云纱,摇动之间,窸窣作响,更衬得夜幕宁谧了几分。
伴着那树叶的沙沙声响,仿佛还有些别的什么。
林昭不觉走了神,细听着那夜幕间的剑鸣,清脆利索。
她于是走出去,登在廊台上,看向流光阁,那边虽也是灯火通明,可隔着半亩莲塘,她却只能隐约看见灯火间有个身影,那身影太朦胧,看得林昭心中着急。
小心翼翼自廊台上下来,她正见雪衿回来了,便随手拿了块糕,说道:“不必跟来。”
林昭这便沿着缎带似的回廊走去,她觉那人好看得很,好看到只要少看一眼,就是亏了。
她因看不清楚,只得走得近些,再近些,直走到最后一根廊柱边,她才将小脑袋自廊柱后探出去,静静观瞧着,还当聂黎不曾发现自己。
这剑法其实也算不得精妙,至少在林昭看来,每一招都好破得很,她忽就想,此人莫不是靠脸取胜的?毕竟若自己与他打起来,定是无暇顾及那剑招的。
夏日里最恼人的一件事,大抵就是蚊虫多了。
林昭未曾拿上团扇出来,此刻正看得发痴,未察觉一团蚊虫落了下来,她既怕被蚊子咬了脸,又不愿离去,遂对付那些蚊虫只得以袖相赶,稍有一个不慎,她正将手甩在廊柱上,顿时就痛得低呼一声,抱着手蹲了下来。
聂黎其实早便看到林昭了,只是见她躲在柱后,遂也未多在意,是时听得她低呼一声,聂黎只怕她会掉进一旁的莲池中,如她那样的小小人儿落进池中,若不理睬,定是会淹死的。
如是想着,聂黎这才忙收住了手中剑,回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