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山中树木正值繁茂之际,晌午的日头斜穿过林间,在地面洒下细碎斑驳的光,冷热很是得宜。
林昭骑了匹又高又俊的乌黑大马,追着猎鹰一路往南而去。
赭色散花锦胡服上团绣着番莲纹,与左臂亮银护手上錾的花纹连作一片,翻开的缃色领口上坠了颗东珠,恍是她稚颊淌下那汗珠的影子。
她忽回头望了望,不见侍卫跟来,这便勒停了马儿,等上片刻。
侍卫仍没跟来。
虽是落了单,林昭倒也不怕,永州一带素来太平,阿兄应是不会太忧心的,如是想着,她便继续沿那迂回曲折的山泉又走了一阵。
可巧转过弯去,正瞧见一棵歪脖树下,立着个赤膊之人。
那男子本是背对着她的,正掸着歪脖树上晾的那件荼白色布袍,听见马蹄声,那男子便转过头来,与林昭四目相对。
喧嚣的蝉鸣声忽就隐没了。
他微侧过身,树叶间洒下的细碎光斑,散落在他厚实臂膀上,照得那不甚白皙的光洁皮肉熠熠然,背后挺拔的脊梁如一道浅渠,隐没在束带之间。
微风过时,粼粼泉水映在他浅褐色瞳子中,宛若是面上嵌了两颗流光溢彩的琥珀珠。
这人皱了眉,嘴唇不自觉地轻抿着,发髻整齐,下巴上却微有些胡茬,看样子是远途赶路而来,尚未得闲修饰。
林昭从未将人看得这样清晰过,连同他耳下那缕干涸的血迹,都看得一清二楚。
血迹不是他自己的,那晾着的袍子上也有未洗净的血痕。
林昭咽了咽口水,眼神一顿一顿地缓缓移开。
目光的接触随之断了,这人便也在错愕中缓过神来,修长手指一挑那树上晾着的布袍,不自在的神情消散于眉宇间。
布袍将那副武人身躯裹住,再看时,只觉此人多了几分儒雅之气,却不是书生的儒雅,是那淡泊沉稳的儒雅。
马儿不耐烦地在原地踏了两步,此人又略回头看了一眼,林昭忽才想起,自己竟是愣怔着看了他好半晌,委实尴尬。
所幸她今日出门束的是男子发髻,又为了方便狩猎,着了件胡服,遂大可装作自己是个男子,以化解尴尬。念及此处,她忙抬手揖了揖,粗着嗓子说道:“途经此地,打扰大侠了。”
说罢,她扯着缰绳,从容调转马头,暗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悄悄笑起来。
不愧是我,想来若是旁的女子,面临此等境况,大抵只能站在原地捂一捂脸罢了。
林昭如是在心中自夸着,信马由缰往前走了约有百步远,面前却又冒出一伙人来,将她团团围在了中间。
这一遭可再不是什么好看的人了,而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山匪。
林昭自小没少跟着阿兄到处闯荡,千军万马亦是见过,遂这区区十数余山匪,还不至使她慌乱。
是时只见她抬起手,由着猎鹰落在了亮银护手上,目光缓缓扫过这群山匪,并不言语。
为首的山匪见对面马上这白面小郎君泰然如是,便想震慑一下对方,因而就伸出手来,先扯了一下对面的马嚼子。
乌黑马儿吃痛地嘶叫着,甩了几下脑袋,险些将林昭摔下去,她只好松了缰绳,由着马儿往前走两步。
山匪便问道:“你可曾看见个佩剑的白衣男子?”
林昭缓慢摇头,羊脂玉似的小手抚了抚猎鹰,因是坐在马背上,比那些山匪显得高出许多,颇有些居高临下之意。
山匪略略将她打量一番,观她这模样打扮,觉她应是个富贵窝里的小书生,便瞧她这倨傲姿态里,也仿佛透着一股书生的酸腐气。
山匪因而不大看得起她,刻意为难道:“小郎君不知是哪位员外家的公子,可是没听过咱们寨子的名号,不懂得过路的规矩么?”
算时间侍卫也该寻过来了,林昭嫌弃暑热,不欲亲自与这些山匪动手,便想取了钱袋先给他,怎料伸手一摸,方想起今日是出来打猎的,只好粗着嗓子与之解释道:“我今日出来得匆忙,未曾带上钱袋。”
山匪闻言嗤笑,吓唬她道:“那便把命留下吧。”
山匪说罢,又是一扯马嚼子,这一回却是用了满膀子的力气,马儿一头便栽倒下来,林昭亦被带着往前倒去。好在她心中早有防备,手按在马背上借力翻了下去,倒未曾摔着。
猎鹰扑腾两下翅膀,往山泉那边飞去了。
山匪面露凶光,抖了抖臂膀,使得那截缠在他臂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林昭甚是纳闷,以往只见过有人拿链子锁别人,却不知拿链子缠自己是个何意。
她再细观,这才注意到那双锃光瓦亮的短斧,看那斧头少说也有个十来斤,斧尾以铁链相连,铁链缠在山匪臂上,约有个丈余长短。
啧,真是不嫌沉。
林昭见这厮纠缠不休,正要将盘在腰间的软剑拔/出来,忽听猎鹰叫了一声,她退开一步抬头去看,只见一柄长剑正正好落下来,插在了她脚前寸余的地上。
若不是早知这猎鹰爱将东西扔在自己头上,此刻林昭恐怕已被这剑穿了个透心凉,她心中暗骂了它一句,而后伸手去拔面前的剑。
那剑颇重,三尺余长,想来剑的主人该是个高挑汉子,林昭若用此剑,那便是着实有些费力的,撩搅拦格无一能施展开,况且此剑又头重脚轻得厉害,她掂了掂,不免隐隐为自己的手腕捏了一把冷汗。
对面为首的山匪见她持了剑,便将两手中的短斧也亮了出来,凶斥道:“黄口小儿,你若乖乖就擒,老子尚可饶你一命。”
“大当家的不必亲自动手,此等小儿,便由我来擒住他。”一旁的山匪喽啰还不忘谄媚一句。
许是那对短斧和铁链着实沉重,林昭听那为首的山匪低声松了口气,而后说道:“好,你便去试试。”
林昭不免皱了皱眉,心道方才这山匪头目分明说了,乖乖就擒便饶她一命,怎她还没开口告饶,他们就擅自决定要来捉她了?
这也,太仓促了。
看得出那谄媚山匪是个新来的,他拎着个崩了刃的大刀,盯着林昭,脚步在原地蹭了又蹭,应是在心中给自己壮了几遍胆,这才大吼一声,挥刀劈来。
林昭见他这样,心下便松泛多了,游刃有余地翻身躲过劈来的刀,与此同时,她亦提起那不称手的剑,打横一扫。谄媚山匪竟是毫无防备地受了一剑,腹前衣襟上立时被剖出老大个口子来,只是人却伤得不算重,堪堪擦破些皮肉而已。
为首的山匪见状却急了,瞠目怒斥:“天杀的畜生,看老子不宰了你!”
说罢一甩手中短斧,朝林昭胸口处掷了过来。
“以多欺少,借机偷袭,算什么好汉!”林昭知自己不能与之角力,此刻又距那山匪太近,她忙急退几步,而后才敢勉强接住了斧柄,右脚踩住斧后的链条。
林昭喊得一时着急,未想起伪装嗓音,那厮一听这甜嗓儿,不由得一愣,戏谑道:“哟呵,原是个小娘子啊,这就更要带回寨子里去了,哈哈哈哈!”
说罢倏地扯动铁链,本意是看她踩着链子,扯动间她脚下不稳,八成就会滑倒。
可知林昭并未曾与之较力,只那么虚踩着,是时这山匪一拉铁链,她便松了手脚,顷刻间短斧疾回,直奔那山匪面门而去。
那山匪倒也机敏,往后一翻,躲闪开来,继而另一短斧又掷了来。
山匪这双流星斧用得还算入流,此回彼出,林昭一时近不得其身,又不敢以剑格斧,只得先行躲闪,奈何她手里拎着的剑却成了拖累,扔也不是,提也不是。
若扔在一旁,被山匪捡了去,她便多了一分危险;可若提来劈刺,她又着实用不动。
正想着该如何是好,只见那崩了刃的大刀又迎过来,林昭提剑格挡,却被那力道逼得倒退数步,她尚未站稳,继而又听铁链作响,便知那短斧又掷了来。
林昭心中暗悔格了那一下,想着此番免不了要吃他一斧了,却见身后忽伸了只手来,修长手指稳稳接住了那短斧,斧刃向着他掌心,余下不足半寸的距离。
对面那厮依旧是用力往回一拉。
短斧纹丝未动。
接住短斧的人将另一只手伸向林昭,她会意,交过手中剑去。
手臂扬起,扯动短斧,对面的山匪因臂上缠着一截铁链,被拉得向前踉跄几步。是时白衣一闪,持剑人已疾行至山匪近前,乌灰剑身泛着青光,直刺而去。
剑客是无意杀人的,那一剑本可刺透山匪的咽喉,此刻,却只是抵在了山匪胸口,剑尖没入皮肉半寸,伤不得性命。
林昭见那山匪往后退了半步,猜他是想逃,却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大当家的,铁楞他们就是被此人杀害的。”
这句话响起时,为首的山匪身子猛然一震,仿佛是有些胆怯了,却又碍于面子,强行匀了几口气,吼道:“兄弟们宰了他,给铁楞他们报仇!”
十数人颇有默契地一拥而上。
林昭是个识时务的人,想自己这般笨手笨脚,自然是不要过去添乱的好,遂往旁让了让,也免那些人误伤到自己。
不料躲得再远,仍有人惦记着她,百忙之中不忘将手里崩了刃的刀送往她喉间。
林昭注意到那刀时,已然是躲闪不开,眼睛忽又被人捂了起来,继而那只手用力一揽,她娇小身躯吃不住力道,便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她感觉有血泼洒在她衣襟上,顿时嫌弃地咋舌一声,对那捂着她眼睛的人不谢反怪道:“阿兄竟这样晚才跟过来。”
须臾,侍卫已利索地将山匪尽数剿杀,因不识得那剑客,方才来时,又见此人与山匪相对立,侍卫便只将他与自家主人隔开,横刀却都未归鞘,随时等着主人发令。
林世曜将林昭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见她应是无伤,可仍是不放心,就问她道:“可曾伤到吗?”
林昭摇头,露出一排漂亮的小白牙,笑嘻嘻说道:“阿兄放心,我好得很。”
林世曜这才松了口气,直起身子看向一旁的剑客,稍一愣,林世曜屏退了侍卫,而后笑道:“聂兄,你怎有闲暇到永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