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在临安颇有名气, 不仅是因为曹家出了个有能耐的儿子,更大的原因在于曹家的老太太。
曹老太太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最最虔诚的礼佛人,在这临安城内, 没人不认识曹家这位老太太的。修桥铺路、派粥赠药、捐建学堂善堂……不止临安城的穷人, 附近城乡的穷苦人家, 多多少少都受过老太太的接济, 都管她叫“老善人”。
曹家虽然在城中有座大宅子, 但老太太并不乐意住在宅子里,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祖宗。家中替她在城郊置了块地,盖了三间大草屋, 余下的全都开垦成菜田, 老太太闲来无事就在田里劳作, 七十岁的老妇人,扛起锄头走起路来仍旧虎虎生风, 一点没老态,所种的菜果除了自家留用一点外, 全都分赠了附近的百姓。
曹家祖上并非权贵世家, 几代人都务农,皆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曹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日子并不好过,上有久病的二老,下有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和丈夫一年到头辛苦,也就混个勉强糊口, 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也曾拿着碗四处借粮讨食, 可村里人都穷, 没人愿意赊米予她, 所幸遇到个游方的和尚,将化缘得来的两升米全都赠给了她,这才助她熬过那段艰难岁月,从此大字不识的她便信了神佛。
老太太一共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大字不识的普通庄稼人,最疼的是最小的儿子,就是那很小便参军从戎的老三曹海。曹海脑袋也最灵光,进了军营,上了战场,拼死搏杀挣回战功步步高升,成了江宁厢军的指挥使,全家都跟着鸡犬得道,建起大宅院、过起奴仆成群的富贵日子。
除了曹海外,老太太剩下的儿女都在身边,如今长大也都各自成家生子,好几房人住在一起,再加上曹海的嫡妻二妾与四个孩子,一大家子好几十口人,热闹得不行。
人人都夸老太太有福报,生了个有出息的好儿子,老来享福。老太太却总觉得儿子在战场上杀人,手上沾了业障不好,日日替他念佛抄经。
曹海在外头是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将军,可在老娘面前还是小儿子,家里最是孝顺的就是他,甭管在外得了什么好东西,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娘。老太太生病,再忙他都要赶回来看望,亲手伺候羹汤。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杀了简家三十七口人。
曹老太太兴致勃勃地同四周村民讲佛经中因果报应的典故时,坐在她身边的小娘子心里想的却是,恶人横行,报应何在?
“舒娘,发什么愣?”老太太连讲三个典故,转头看小娘子。
她抬头:“在想您讲的典故。天道昭彰,报应不爽,可见神佛有眼,恶贯满盈之人,终有天谴。”
曹老太太在城郊茅屋住时,常坐在村口招呼村民讲些佛经典故。她是个有趣的人,讲起故事生动别致,很得附近村民与孩子喜欢。坐她身边的舒娘,是最近才搬来的小娘子,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来的那天就帮了老太太一回——毕竟是年事已高,老太太在田埂间摔着了,正遇上舒娘,她费力把老太太扶抱到旁边,将自己弄得一身泥污。
曹老太太很喜欢她,觉得她大概就是与自己有佛缘的人,去哪儿都爱叫上她,这小娘子虽然年纪轻轻,但行事稳重,每每都能把老太太照顾得妥帖,又有耐心听老人家说话,一来二去更入老太太的心。
“所以人生在世,莫以为做的恶行能瞒得住人,便是世人不知,老天也看得清清楚楚。”老太太抚着她的手,慈祥笑道。
她也笑了:“每次听您讲故事,总是获益匪浅。”
村民已经渐渐散去,她还陪着老太太说话。
“那是你与佛有缘。”曹老太太温言道,又问起她近日起居,末了感叹,“可怜的孩子,一个人苦了你。”
“母亲既然喜欢舒娘子,又怜她孤独无依,何不认她做了义女,如此一来,也让舒娘子有个家可依,而母亲也多个女儿排解寂寞。”赶来接老太太回去吃饭的曹家二媳妇走上前来,插话道,手中牵的小女孩七、八岁大小,看到老太太就松开母亲的手,飞扑到曹老太太怀中一阵撒娇,又叫“舒姐姐好”。
曹家人自是不能让曹老太太一个人来城郊住,身边总有媳妇孙子孙女陪着,一段时日下来,与舒娘也都熟悉了。
“这怎么成?舒娘身份低微,实在不敢高攀。”小娘子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摇头道。
曹老太太却一拍腿:“这主意甚好,我怎么没想到?什么高攀不高攀,莫不成你嫌弃我这老婆子?”
“自然不是,老太太菩萨一样的人儿,我亲近都来不及,怎会嫌弃,只是……”她为难犹豫地看着老太太,水雾弥漫的眼眸叫人心头阵阵生怜。
“既然你不嫌,那便这么说定,找个好时间跟我回府见见我这些儿子媳妇,把这亲认了。”老太太越说越起兴,絮叨了半天才被二媳妇给劝回去吃饭。
“再见!”小娘子摸摸女孩儿的头,笑着同她们道了别,目送她们离去后在原地又呆呆站了许久,才低下头看自己的手。
比起正正经经查案结案,将恶人审之以法,显然,杀人要来得容易太多,虽然粗暴却也简单。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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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曹家老太太果真认下个干女儿。
磕头敬茶那日,曹家人都在。
明舒认真数了下,一共四十五个人。刨去仆婢,这其中有曹海的生母曹老太太,曹海大哥一家五口人,二哥一家六口,曹海的妻妾加儿女七口,一共是十九个人。
从曹府出来,明舒怀里揣了个包袱,曹老太太喜欢她,曹家的儿孙们为了讨好母亲也跟着热情,送的见面礼都不轻。包袱里不是金就是玉,明舒也没仔细看,她只似乎觉得膝盖上沾了灰尘,用力拍了拍,可那灰尘却似乎怎么也拍不去的模样。
离开汴京也有一段时间,她药倒陆徜乔装跟着陶以谦的商队出城那天好像是七月二十八?如今眼见八月也要过去,天越发凉了。
一阵秋风刮来,她一哆嗦,忍不住用掌心搓搓手臂,匆匆往住处走去。
中秋节已经过了,也不知道陆徜、曾姨在京中可好,收到她那封信后该是又惊又忧吧,不过这世间聚散从来无常,日子一久,该念的人自己会慢慢在心里淡去,一如当初她所想得那般。
如果她与陆徜再不相见,彼此也定是要遗忘对方的。
一天忘不掉就一年,一年忘不掉就十年,十年忘不掉就二十年……她总会忘记的,他也一样。
她现下与曹老太太那茅屋比邻而居,地方是陶以谦帮忙给找的,和陆徜从前住的那屋子格局有些像,一间隔成三室的小平房,一小块院子,院子里可以养些鸡鸭,也能种点菜……但明舒什么也没养,什么也没种,除了墙根下堆的柴禾外,院子里空荡荡的。
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做了,就只能等。
回到村子时天色有点晚,明舒远远就瞧见有两个人游荡在村口,这两人是村子的生面孔,但明舒却认得。
其中一个少了一边眼珠,戴着眼罩的独眼龙,就是焦春禄。
他们没有立刻同意明舒的大买卖,明舒让他们考虑清楚再来寻她,给的地址就是这个小村子。
明舒便转身走到无人处,让焦春禄跟进来后才停步转身。
“禄爷好。”明舒向二人欠欠身,“二位是来找我?可是想好了?”
焦春禄仅存的那只眼阴鸷地盯着明舒,宛如要将她剥皮拆骨般,压低的声音有些尖锐刺耳:“小丫头,你就不怕我们抢走金库钥匙,严刑逼出金库下落,再杀人灭口?”
“不怕,金库下落这普天之下除我以外没第二人知道,对于我这样只想报仇的亡命之徒,你们的威胁又有什么用?我死了,你们一个铜板都别想捞着。”
如果今天她是普通人,自然是怕疼怕死的,但现在,简家没了,阿爹没了,她一无所有,没什么可以威胁到她。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你说简家有金库,证据何在?”
“没有什么证据,你爱信不信,说白了,这桩交易也是替禄爷报仇。你替他们卖命一场,却什么也没捞着,还赔上你的哥哥,你的兄弟的性命,全都做了替罪羔羊。到现在你的名字画像还挂在江宁府头号通缉榜上,逼得你从江宁地界逃到临安地界,东躲西藏不得安生,而你却不知道,把你逼成这等田地的罪魁祸首,正是当日率兵围剿你的曹海。”
明舒笑着说,冰凉的笑,雪一样的声音。
焦春禄下意识地捂住左眼眶,眼眶有点疼。他这只眼睛,也是在那场围剿中被一箭射没的。围剿中死去的匪首,是他的亲哥哥焦春发,而他……侥幸逃过一劫。
“替他人做嫁衣的滋味不好受吧?丧家犬的日子也不好受吧?说起来,我们有同样的仇要报。”明舒一字一句嘲弄他,又像是蛊惑,“你就不想赚这三万两黄金?报了仇,远走高飞,享尽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曹海你们动不了,但是曹家全是老弱妇儒,纵有曹海安排的人手保护,我查过,在数量上于你们而言不堪一击。”
焦春禄缓缓放下捂眼的手,看她年纪小小,形容娇俏,却若无其事地说着这些,数十条性命在她眼里仿佛蝼蚁,心里也不由有些发毛。
“你小小年纪,够狠够毒。”焦春禄道,又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做?”
“下个月,是曹老太太的七十整寿,曹家会大办寿宴,曹海也会回来,我们赶在他回来前动手。具体的,我到时再通知你们。”
明舒又笑笑,仿佛谢他的夸奖般。
焦春禄又阴鸷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盯出破绽来,可盯了许久,除了她平静的笑容外,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好,我等你通知。若敢骗老子,我要你生不如死。”他总算点头,阴鸷地警告她,又抛下个传信通信的方式,带着人匆匆离去。
待二人身影消失眼前,明舒才稍稍松口气,转身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满怀心事走到家门前,明舒心不在焉地推门。天色已昏,简陋的小屋采光不好,屋里一片漆黑,明舒踏进门后并没马上关门,正打算借着屋外浅淡天光把油灯点亮,不期然间旁边伸来一手,紧紧地攥住她手腕,将她往旁边一拉。
一道黑影窜出,飞快把门关上,顺势将她抵在了门上。
明舒心中大惊,后背生冷,想要尖叫求救,却被那人紧紧捂住了嘴。
眼前是个罩着斗篷的男人,宽大的兜帽遮住他的头脸,她只看到兜帽下一片深重阴影。
“如果你不想把焦春禄引进来就闭上嘴,还有,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
兜帽下传出的声音让明舒悄然摸出匕首的一松。
这个声音……
“陆徜?!”
那人捂住她嘴的手刚刚放下,明舒就失声。
他只得再度捂住她的唇,将木门虚开一条缝,引着明舒侧头望去。
外头果然是悄悄摸进院子来的焦春禄和他手下人。这二人并没真正离开,只是待明舒回头后跟在她身后摸到她真正住处来,准备盯梢。
“当家的,里面的动静有些古怪。”
焦春禄呶嘴示意,手下人便蹑手蹑脚摸到门前,贴耳听去。
一门之隔的屋里,明舒被陆徜抱着抵在门上。
兜帽落下,门缝漏进的光照着陆徜的眼。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屋里屋外,都静得只剩耳畔轻缓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