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个问题。
柳婉儿凭长命锁与丝帕寻亲, 他们都顺着这两件信物所带来的线索查下去,由十七年前的换子真相入手。只不过按照明舒和应寻的计划,并不会这么快揭破卢家换子案的真相, 还需要找出被盗婴儿的去向, 才能最终确定柳婉儿的身世。
这个计划本来没有问题,但任谁也没想到,这节骨眼上竟然发生了蔡氏欲杀人灭口却意外身亡的事。蔡氏之死,让所有人理所当然地将柳婉儿与卢家失窃的婴儿想到一起,同时也断了寻找婴儿真正去向所有去路。
而如今回头细思,明舒才发现他们从没查过做为苦主的柳婉儿。
他们一直在被盗子案, 亦或者是柳婉儿牵着鼻子走,如她所愿查出了在卢家十七年的卢瑞珊是拐子之女,但这个柳婉儿……她就是真正的卢三娘吗?
没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一切全凭各人主观臆测,不是吗?
“阿兄, 如果柳婉儿也不是真的……”明舒因为自己的推测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由背脊直冲天灵盖。
那等于是她送走一个假的卢三娘,又再将一个假的三娘送进了卢府,这对冯氏来说, 又会是多大打击?
而如果柳婉儿是假的, 那么从一开始,长命锁和丝帕就通通都是给她设下的圈套, 利用她的同情心, 最终通过她的手把这个假的柳婉儿送进卢家。
柳婉儿进卢家,又有什么目的?难道只是单纯的贪恋富贵, 想变成尚书府千金?
明舒越想, 便越觉得冷。
“阿兄, 我……有点害怕……”她双手环胸,将他披来的外袍裹紧,人也往椅子里缩了缩。
来京城这么久,她头一回因为未知的种种而心生怯意。
陆徜很认真地听完她的分析。
这原本不过是桩再普通不过的孤女寻亲案,当初明舒接下之时,他甚至没有想过会与工部尚书卢家扯上关系,后来也没太关注过这件事,只偶尔与明舒闲谈时知道些细枝末节,也没摆在心上。
如今听来,亦是他失察了。
“明舒,看着我。”陆徜蹲在她身前,目光与她的眼相平,“别害怕,我在。”
温热的掌抚上她的脸颊,又轻轻挑起散落的发丝勾到她耳后,明舒在他平静温和的目光下渐渐冷静。
“单凭一个长命锁和丝帕,证明不了什么。如果觉得不对,就查下去,查到对为止。”陆徜此时方道,“如果柳婉儿真有问题,这长命锁既然能被她拿到,那肯定是通过某些途径得到的。涉案的左不过那些人,去查一查长命锁的来历,也许能发现蛛丝马迹。”
明舒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刚要点头,忽然鼻子一痒,不由自主捂住唇鼻“阿嚏”一声。
“跟个孩子一样。”陆徜拢紧她的外袍,起身给她煮茶。
明舒这才回神发现陆徜也是就寝的装束——单薄的中衣愈发显得腰背挺拔,线条分明。
她呼吸微微一滞,飞快低头看自己的脚。脚上套的是陆徜在家常穿的软底布鞋,曾氏所纳,他很爱护,鞋面保持的很干净,现下挂在她脚上荡啊荡,像只小船。
陆徜倒了热茶转头就见明舒低头荡脚的模样,她整个人拢在他宽大的外袍中,脚上套着他的鞋,长发披爻,如瀑布般垂落,半掩着明媚的脸庞,叫人看不清五官模样,却愈发撩拔人心。
他渐渐便觉口舌微燥,喉间生涩,偏偏明舒此时又抬起头来,拿一双澄澈眼睛望来,里头不解世情的无辜迷惑,对于一个成年的正常男人来说,是有致命吸引力的。
陆徜暗自深吸一口气,方走到她身边将茶递到她手中:“喝过热茶就回屋去吧。天已很晚,你该睡了。”
明舒无所觉,只觉得自己确实打扰到陆徜,喝了两口热茶便罢手,起身道:“那我先回屋了,阿兄也早些休息吧。”
语毕她起身走到门前,要将外袍脱还给陆徜。
“披回去吧。”陆徜阻止她的举动,目送她出门,朝着自己房间飞奔而去,片刻就消失在他眼前。
他这才将门重重关上,单手按着门框微俯了身,缓解自己的情绪。
就这么站了一会,他又走到盆架前,双手探入满盆凉水,掬起就往脸上泼。
清水打湿了他的鬓发,水珠沿着脸颊滑过脖颈滚入衣襟中,带来一点点的凉意。
他闭上眼,长长吁出口气。
这样的日子,万分难熬。
————
翌日,明舒一起床便带着人出门,也没等派去给应寻传话的人回来,就往北斜街去了。
现在蔡氏已死,只剩下彭氏。如果这长命锁和丝帕当时确实跟着婴儿一起被盗走,那么彭氏有很大可能也见过这两件东西。
明舒打算再找彭氏问明长命锁和丝帕一事。
到北斜街时时辰已经不早,街巷人来人往已很热闹,家家户户也都起灶烟滚滚,大门敞开忙起一天的活计,只有彭氏的房子还紧闭着门,不见烟火,就连窗子也关得紧紧的。
明舒朝邱明点点头,邱明便替她上前拍门。
“彭婆子?”门拍了三下,邱明开口唤人。
里面无人应答。
邱明又加重力道拍了几下门:“彭婆子!找你算卦的!快些开门!”
依旧无人开门也无人应答。
邱明回头:“可能不在家?”
明舒看着黑漆漆的房子半晌,断然出声:“砸门。”
邱明犹豫:“擅闯私宅,不妥。”
“有事我担着。”明舒没有任何犹豫道,“砸!”
邱明就再没多问,只侧身而站,以肩膀对准木门向前猛力一冲,并不牢固的木门应声而开。明舒提裙迈入这间逼仄的小房子中,展目先望。
一眼见底的屋子,乱成一片。
这乱并非打斗的乱,而是翻箱倒柜后不及收拾的乱。
桌上的碗筷没有收拾,斗柜的抽屉被抽出后再没送回,里面的东西倒了满地,布帘后的寝间被褥凌乱,屋里的箱笼全部打开,衣裳少了一半,余下的东西也被翻得凌乱不堪……
明舒每间屋子都看过一遍后,攥紧拳头坐到厅堂中,满面凝霜紧抿双唇不发一语。
得到通知的应寻匆匆赶来时,就见彭氏和余连的房子门外守着明舒的人,他狐疑地迈进屋中,边看边道:“怎么回事?明舒,你们这是……”
“师父,彭氏母子跑了。”明舒冷冷开口。
什么?
应寻闻言吃了一惊,与她一样冲到每间屋里查看一番,得出与明舒同样的结论。
这屋里到处都是匆忙收拾细软的乱象,宅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拿光,衣裳也少了一半,应该是彭氏和余连天从公堂回来后匆忙收拾东西连夜离开的。
这已经是明舒最乐观的猜测——如果他们是因为某种原因而逃离的,那还好,但若是又中了谁的圈套,性命安全就不好说了。
“他们为何要逃?”应寻不解。
案子已经了结,官府也没追究彭氏的意思,他们连夜离开太说不通了。
“这就要问他们了。”明舒依旧是冷的,那冷冽中透着一丝愤怒。
蔡氏死了,卢家失窃的婴儿下落再无人知晓;彭氏逃走,赤金长命锁来历成谜……
所有的线索,通通断了。
单凭一个长命锁的推测,不足以向世人证明什么。
————
短暂的沮丧和愤怒过后,明舒恢复理智,将自己的猜测说与应寻。
听完她的分析,应寻也蹙紧眉头,陷入沉思。
明舒的斗志在得知彭氏和余连失踪的那个瞬间已被点燃,脸上失去惯常的笑容,与应寻坐在彭氏逼仄的小屋内,沉默过后商量起对策来。
“彭氏的下落交给我,先查查他们是否出城,不管是出城还是留在汴京,总有痕迹可循。”应寻道。
明舒点头道:“师父,最近和彭氏母子来往接触的人也要查一查,余连混迹赌档酒肆,他常出没的地方,也许能打听到些什么。”
“我会安排人手排查。”
“还有,柳婉儿的来历背景可疑,我们找个时间,去她居处附近找邻人问一问。”明舒又道。
应寻一一应下后,很快就告辞离去,先找同僚安排查彭氏下落之事。
明舒坐着不动。
线索全断,那就撒网捕鱼,就算大海捞针,她也要找到新的线索!
————
日暮时分,一匹枣红骏马飞驰而过,往魏府掠去。
曾氏午间做了些吃食,为了谢这段时间魏卓的照顾,便带着陆徜与明舒亲自送了一份过来,以表谢意。魏卓有些受宠若惊,忙迎三人入厅,又是让座,又是命人上茶。
“我阿娘包的馄饨,最是鲜美,魏叔尝尝。”明舒笑着帮曾氏将食盒内的吃食一样样取出,端到魏卓桌上。
魏卓低头望去,只瞧见热乎的馄饨,有翠绿雪白二色,绿色为素饱,雪白的则是肉馅,汤头泛着一点点油花,是鸡汤吊的,其上洒着葱花、虾皮等碎物,闻着就鲜香。除了馄饨外,还有一碟翡翠白菜卷,一碗炖烂的冰糖肘子以及一盘羊肉胡饼。
这几道都是家常菜,谈不上多精致,可看着就叫人犯馋。魏卓一个人过了多年,府中虽然也有厨房,但厨子是从前军中的伙夫,煮的都是大锅饭菜,他吃惯了不觉有什么,今日见到曾氏送来的吃食,忽觉从前吃的那些,简直不堪入腹。
曾氏做的菜,就像她这个人,处处透着熨帖人心的温暖柔和。
“多谢曾娘。”魏卓道谢。
曾氏便道:“在府上叨扰多日,承蒙殿帅照顾,无以为谢,也只有做些吃食聊表寸心。”
“曾娘客气了。”魏卓忙道,“这些不过举手之劳,曾娘无需放在心上。”
曾氏微微一笑,看了眼陆徜,陆徜便道:“魏叔,菜要趁热吃,我们就不打扰你用饭了。”
明舒摆好碗筷,也过来扶曾氏,正要笑着告辞,却听厅外传来一阵急切脚步声。
“禀殿帅,江宁府厢军指挥使曹海曹指挥求见!”
众人目光齐向厅外望去,魏卓与陆徜对视一眼,神情各自凝肃。
曹海到汴京的时间,比他们估算得快了许多天。
随着属下的通传,厅外宽阔的空庭上走来一人。
那人年过四旬,方脸阔耳,着银亮胄甲,手里抱着军盔,腰间别着佩刀,虎虎生风地走来。魏卓忙迎出厅外去,陆徜也跟了上去,只留明舒扶着曾氏站在厅中。
“末将曹海,参见殿帅!”曹海一看到魏卓,便单膝落地行礼。
魏卓两步上前,要扶他起来:“兄弟,多年未见,何必如此多礼,快起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外面,又疑惑道,“就你一个人?”
曹海却不肯起身,仍抱拳跪地,垂头道:“殿帅,末将有负上命,未能将犯官高仕才押送入京,特来向殿帅请罪。”
此语一出,陆徜色变:“高仕才跑了?”
曹海看了陆徜一眼,又望魏卓,魏卓亦是大感诧异,只道:“说吧,自己人。”
曹海方续道:“赴京途中,他畏罪自缢,死在客栈。他的尸首与其余涉案人一并正在押送入京的途上,现下应该已近汴京。末将恐怕殿帅久等,故先快马来报。”
陆徜第一个反应,是回头望向明舒,明舒正扶着曾氏站在厅中,恰也望来,两人目光无声相遇。
简家灭门劫案的最大凶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