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嫡次孙, 怠慢不得。陆徜不在家,曾氏亲自招待宋清沼。只是让她颇感意外的是,虽然知道了陆徜与明舒外出并不在家中, 但宋清沼还是留下等他。
因是饭点,曾氏便留他用饭。宋清沼竟欣然点头,在陆家用了顿便饭,陪着曾氏闲谈许久。他虽看着清贵,待长辈却十分有礼, 也极健谈,并没让曾氏觉得唐突,反勾起了曾氏谈兴, 聊起江宁县的趣闻来。不过宋清沼问得最多的, 还是明舒的过去。
曾氏看宋清沼的目光, 就有几分看自家晚辈的和蔼了。宋家、许氏和宋清沼的意思,表现得已经足够明显, 曾氏心里有底。这门亲事不论门第还是宋清沼人品,自然是好的,只是隐患也很多,但不论如何,宋清沼的心意都足够诚恳。
做长辈的, 都喜欢这样懂礼识趣的晚辈。
二人聊了大半天,陆徜他们还是没回来, 宋清沼也不便再留,起身告辞, 曾氏打算亲自送他出门, 提灯送到人到廊下, 宋清沼正劝曾氏回去时, 曾氏忽眼眸一亮。
“瞧,他们回来了。”
宋清沼转头一看,长廊下走来二人。
陆徜手中提着两瓶荔枝膏,和明舒并肩而行,正侧头看她。外人面前那般冷静清肃的状元郎,此时却嚼着不散的浅笑,满目温柔尽付。明舒手里提着盏小马驹的纸灯笼,正半垂着头看灯,一边笑一边和陆徜说个没完。
这哪里是兄长看妹妹的神色……他从前不懂,只觉得陆徜过分疼宠妹妹,他想博取佳人芳心,自也要取得人家兄长认可,如今回过味来,便觉可笑。
他拿陆徜当兄长,可陆徜却……
那两人只顾着各自眼里的事物,并没发现前边的人,直到曾氏唤了二人一声,陆徜和明舒方齐齐抬头望来。
“宋……公子?”明舒挣扎了一下对宋清沼的称呼,还是决定保持原来叫法。
陆徜唇边浅笑倏尔落下,向宋清沼拱手:“宋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什么深夜造访,人家早就来了,在这里等你半天,还陪我这老婆子说了一晚上话。”曾氏代为答道。
“找我?”陆徜想不出能让宋清沼在自己家等一晚上的理由,除非……
他看了眼明舒,冷道:“我与宋大人并无公务往来,私交也平平,想来并没什么需要秉烛夜谈的要事。如若宋大人是为她人而来,我现在就能回答,国公府的门第,我们高攀不上。”
这拒绝当着明舒的面,已经说得再明确不过,明舒握着灯的手紧了紧,大惑不解地看着陆徜——人家什么都没说,阿兄这是疯了吗?
她扯扯陆徜的衣袖,希望他别再往下说。
宋清沼竟没否认,也再不像先前那般有礼,显出几分咄咄之势,道:“陆大人,你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这番话?又有什么资格做这个主?”
陆徜眼神微变,却听宋清沼又道:“陆大人,还想同我在这里谈?”
明舒发誓,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陆徜因为一句话而落入下风。宋清沼这句话,看来大有深意,否则她阿兄不会露出这样如同被人拿住命门般的神色。
陆徜开口,仍旧是四平八稳的声音,却向明舒道:“天晚了,你先扶阿娘回屋歇息吧。”说着他又把荔枝膏递给下人,而后又取了盏灯,亲自引路,向宋清沼道,“宋大人,这边请。”
二人便往陆徜书房去了。
明舒诧异于陆徜的妥协退步,出于女人的直觉,她觉得二人间没头没尾的试探与她有关,可是很明显,他们并不想让她知道。
她蹙了蹙眉,转身扶着曾氏,道:“阿娘,我扶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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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状元宅的书房并未点灯。陆徜提灯带着宋清沼迈入书房后,一盏接一盏地点亮书房灯火,宋清沼亦反身将门掩紧。
点完灯,陆徜吹熄火折子,问道:“我不明白适才宋大人所言何解,还盼赐教。”
宋清沼单刀直入:“我派人去过江宁县了。”
只这一句话,陆徜已经明白。
“那又如何?”他走到书案后,案上烛火照出他凌厉眉目。
“陆大人与曾夫人在江宁相依为命了十多年,家中似乎并无第三人,更无名唤明舒的妹妹。江宁县倒确实有位叫明舒的娘子,但她不姓陆,姓简。”
宋清沼至今还未从听到江宁县消息的震撼中完全恢复出来。
陆徜没有妹妹,明舒姓简,应该是江宁简家的独女,也是去年年末曾经轰动一时的江宁劫掠案中失踪的苦主女儿。
一夕之间,她家破人亡,伤重离魂,被人带至汴京,换了身份重新生活。
他不知道自己该心痛于明舒遭此大劫失去家人,还是惊愕于她离魂后的种种际遇——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家中发生的事,也想不起家人。
这真相对她来说,过分残酷。
“简家之事,我略有耳闻,明舒是她吗?”
陆徜缓缓坐到圈椅上,双肘支桌,挑眼看他,默认了宋清沼的问题,又道:“你来找我问这些,是想把真相告诉她?”
“如果我选择告诉她,今日就不是来找你。”
不否认,宋清沼确曾犹豫过,如果将披在陆徜身上这层皮剥下来,陆徜和明舒就再不能像现在这般亲密无间,但终究对明舒的疼惜压过那点嫉妒,他不觉得眼下是让明舒知道真相的好时机。
“多谢。”陆徜这声谢道的真心实意,“我是在赴京途中无意间救下当日被人追杀落崖的明舒。带她进京属无奈之举,简家的案子并不简单,牵涉过大,明舒若是贸然回去,恐有灭口之险,又恰逢她离魂失忆,便扮作兄妹。以明舒的脾气,她若知道简家的事,定是要回江宁的。简家人口简单,彼时我亦势单力薄,很难护她周全,再加上离魂症不可受刺激,所以瞒到如今。”
这个解释,宋清沼可以接受。
“你不必谢我,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宋清沼又道,“我且问你,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据我所知,江宁简家的案子地方已经结案,凶徒皆已落网,正待大理寺复审,照理危险已经过去,可你却还没告诉明舒真相,是何原因?”
“此案未结,其中另有隐情,我正在调查,已有眉目,但个中干系过大,恕难奉告。”陆徜与宋清沼对视,毫无闪躲,“只等水落石出,真凶伏法,危机去除,我自会将真相一五一十向明舒说清。”
宋清沼静看他片刻,道:“好,我估且信你之言。这件事我暂且不会告诉明舒,但是陆徜,你对明舒,其心昭昭,绝非兄妹之情。”
最关键的问题达成共识,陆徜凌厉神色散去,后背靠向圈椅,眉间有一抹和明舒相似的慵懒,平静道:“你我都一样,其心昭昭……”
“那你与她朝夕相对……”这便是宋清沼难以忍受之处,君子端方之下,也还有男人的妒嫉。
“我岂止与她朝夕相对,我还与她相识逾十年。”
十余载的岁月重量,是极难跨越的。
“我若对她有半点不轨之心,她早就已经成为我陆家人了。”思及过去,陆徜望向烛火,目光似乎随着微晃的火光飘向从前。
那些事,仿佛发生在昨天般。当时不知情何物,以至十载岁月空付。如果没有简家之劫,也许就像明舒说的,待他功成名就再忆旧人之时,江宁的小娘子早已成婚生子,再无他一席之地。他不知道当初的自己会不会后悔,但现在的他,必定会终生追悔。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取代明舒的位置。
只不过,若用家破人亡的代价来换这一场缘分,他情愿选择终生悔恨,情愿看她嫁予他人幸福美满,也好过要她面对这场人生中巨大的劫数。
然而,这世间并无种种如果,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能去抓住的,改变的,只有未来,而非过往。
烛火倒映陆徜眸中,宛如星海:“自我九岁起,就已经认识她了。你以为她为何钟情青衫少年,你以为她为何对你另眼相看,那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下,你成了她梦中人的化身……”
啪——
宋清沼怒而拍案:“陆徜,你是想说明舒梦中之人是你而非我?想说我不过是你的替身?你当真狂妄至极!你也不过是趁她离魂失忆,借兄妹之名接近她,凭何揣测她心中所思所爱?认定她所梦之人一定是你?”
骄傲如他,绝不接受成为任何人的代替品。
“你也知道她那个梦?明舒告诉你的?倒是她的作派。”难得的,陆徜没有反驳他,反而道:“你说的也对,我凭什么揣测?”
有兄妹之名加身明舒不会爱他,可若恢复记忆,他们先前分开得绝决,他不知道明舒还愿不愿意回头。
“不过宋清沼,就算我与她没有可能,你也并不适合明舒。”
“为何?”
“就凭你是国公府的嫡次孙,你的家人就不会允许你娶一介商户女子,更遑论案子了结,明舒还要回江宁承继祖业,以她的性子,必定是要将其父的金铺发扬光大,她不可能留在后宅相夫教子,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世家贵妇。”陆徜一字一句,心平静气道。
就算她是明舒的亲兄长,撇开私心不说,他也从不觉得宋清沼是合适人选。
他是国公府的嫡次孙,享尽富贵,自然也有他需要承担的责任,世家的荣耀、宗族的延续……他的父母对他寄予厚望,怎会容许他娶商户之女?
如果明舒不是状元的妹妹,不是尚书令的女儿,只是个家破人亡的商户孤女,许氏再喜欢明舒,也仅仅只会是喜欢,如此而已。
这些,与对错无关,不过是每个人存于世间必需要承担的责任罢了。
“你觉得你能像谢熙那样,为了一个女人罔顾礼法,抛弃亲族,与你的父母家族抗衡吗?”陆徜又问。
谢熙为人虽然令人不齿,但他对唐离,总还存了一份至真之情,虽然蠢,却也是可以抛弃所有的纯粹感情。宋清沼想娶明舒,虽说不至于到谢熙这么严重的程度,但必定也会是场伤筋动骨的争斗,并且旷日持久。
“我为什么不可以?”宋清沼双手撑桌,倾向陆徜反问道。
神仙也有三分火气,何况凡人?他被陆徜激得心头怒沸。
“你一直在说我与她不合适,那你呢?你又能给她什么?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是她的兄长,如果她知道你们并非亲兄妹,愿不愿意接受你都难说。”
陆徜也问自己,他能给明舒什么?
他肯定给不了国公府媳妇这样高贵的身份,也给不了简家那样的富贵生活,甚至往后仕途起伏,还有可能让明舒陪他吃苦……
陆徜缓缓起身,亦双手撑着案边,仿佛较量,又似承诺般开口。
“我能够给她没有疆域的无限自由,以及更广阔的天地;我可以纵容她永远跳脱的想法,不以世俗礼法拘束于她;我还可以承诺,不论将来发生任何事,一生,一世,一双人,至死不变。”
这话说来虽然空泛,但不可否认,这些是明舒最需要的。
不必金银,无需权势,她最需要自由,可以让她如男子般行走世间的自由,以及纯粹的感情。
宋清沼久未言语。
就算他再不愿意承认,也必需承认,陆徜对明舒的了解,远胜于他。
但他并不想认输。
他比陆徜,只少了这十载光阴的沉淀。
“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陆徜,我要你与我做个君子协定。”宋清沼道。
“什么协定?”
“待尘埃落定,你我公平较量,在此之前,你不可以逾越兄妹分寸。”
宋清沼的话掷地有声。
陆徜举掌:“击掌为盟。”
一声脆响,双掌扣击。
盟约立下,二人都松口气,却无人察觉,紧闭的窗户外,站了个人。
明舒怔怔看着地面,头顶如同数道焦雷轰轰落下——
刚才她就觉得宋清沼和陆徜要谈的事与自己有关,所以送曾氏回房间,服侍其歇下后,她悄悄溜到了陆徜书房后面,偷听他们的对话。
对话并没听全,她只听到最后这段宋清沼的质问,与陆徜的回答。然而,就这短短几句话,已经让她心海骤震。
她听到了什么?!
她与陆徜并非亲兄妹?
而陆徜对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至死不变?
她……她觉得呼吸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