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很大, 若是无人带领,外人进来是会迷路的,管事妈妈早早站在门口等着替人领路。明舒扶着曾氏跟着接引的管事妈妈一路走到二门。那妈妈满脸堆笑, 很是热情, 一边恭维曾氏和明舒, 一边给她们介绍着国公府这一路过来的风景。曾氏没见过这样积年的世家府邸, 便只听不说,一路上都是明舒在回应管事妈妈的热情。
“曾夫人,明舒。”二门里头站着个人, 着一袭青衫, 朝着曾氏与明舒拱手行礼。
“二公子。”管事妈妈认出人来。
“我带她们进去, 你去忙你的吧。”宋清沼朝管事妈妈点点头。
管事妈妈便笑着告退了,宋清沼便朝曾氏与明舒二人做了人“请”的手势,道:“这边走,母亲已经在园子里面等你们了。”
“多谢。”曾氏道声谢, 跟着宋清沼继续往里走。
明舒初见宋清沼时尚有两分不自在, 不过瞧着宋清沼神情淡淡,举止客气有礼,与往日并无不同, 一派君子坦荡作风,她便也抛下小小的纠结,跟他进了二门,不想才到百花园外的翠湖畔, 便听得一声清脆的笑声传来。
“瞧瞧, 果然是去接陆家夫人与陆小娘子了。我说我去迎接吧, 他还不愿, 偏要亲自去接。”
接着便是两声笑语附和而起, 园子的花门处走出几个人来,穿红着绿都是通身的富贵气派,模样生得也皆标致,尤以当前那位为最。
只听宋清沼道了声:“大嫂。”四平八稳的腔调起了半分急意,似乎有些怪那人的取笑。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那人便收起取笑的意思,与旁边的两个姑娘一道上前迎接曾氏与明舒,宋清沼这才两边介绍起来。明舒方知,说笑的那位妇人是宋清沼的大嫂,他大嫂娘家姓孟,这场端午宴就是孟氏帮着许氏操持的。
花园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孟氏与曾氏二人见完礼,又催宋清沼:“行了,人你也带到,我自会替你照顾好的,你就别担心了。我瞧三殿下也快到了,祖父与公公他们都在书房里候着,你也赶紧过去吧,别误了正事。”
宋清沼便没多说什么,告辞离去。孟氏又笑了笑,上来亲亲热热的扶挽曾氏。明舒在旁边瞅着,许氏的这个大儿媳妇,倒是个爽朗干练的性子,和许氏大不一样。
就这般一边说笑一边互相打量着,一群人进了园子。百花园果然园如其名,园内遍植花木,眼下春深夏初,正是百花齐放的时刻,牡丹、芍药等不说,还有开成墙的各种蔷薇花,花香袭人,又兼园中女眷已多,皆着各色薄春衫,满头珠玉,如同在浓绿间撒落轻红俏黄各种颜色,紫粉黄蓝分散在百花丛间,莺声燕语笑不绝,一眼望去如同鲜活画卷,花艳人娇夺人眼眸。
许氏坐在花墙下的罗汉榻上,四周围坐了几位贵妇人说笑,正看丫鬟们剪来的几盘生花,各自挑拣喜欢的花簪在头上。
“挑些开得好的剪几盘送到前头给宋清沼他们,招待男客。”许氏边挑边吩咐道,一抬眼看到孟氏几人,忙直了身子招手,“快到这里来。”也不等她们见礼,便道,“你们娘俩来得刚好,刚剪的花,快拣两朵戴起来。”
一时间,四周的目光便都聚集到曾氏与明舒身上。明舒察觉曾氏开始紧张,便暗暗捏捏曾氏的手,小声道了句:“阿娘,有我在呢,莫忧。”语毕笑吟吟地扶着曾氏上前,目光从那几盘生花上一扫而过,只落落大方行礼。曾氏定了定神,跟着上前来,也与众人见礼,孟氏便在一旁引见。今日赴宴的,除了宋家的亲眷外,也有不少达官显贵的女眷,在孟氏的引见下,都各自在心底打量里这对汴京新贵母女来。
好容易打完一圈招呼,诸人都相互见过了礼,这才各自落座。许氏仍让她们拣花,明舒这时方挑了朵牡丹花簪到曾氏脑后,自己则挑了两朵半开芍药戴上,高高兴兴坐到曾氏身边。
“明舒,那边都是与你年纪相仿的小娘子,正在园子里玩呢,你也别拘着,让雯娘带你过去一起。”许氏今日心情很好,笑得格外慈和。
雯娘就是她大儿媳妇孟氏闺名。
“不了,我想在这里陪各位夫人说话。”明舒拒绝了许氏的好意。曾氏还是紧张,她若是离席,只怕曾氏更不自在,再加上周围这些人皆出身良好,多少有些眼高于顶,她可不想曾氏被人怠慢轻视时无人在旁。
所以,她哪儿也不去,就守着阿娘。
谁都不能欺负她的家人。
“这孩子……陪我们说话也不嫌闷?”许氏笑道。
明舒挨着曾氏笑着回答许氏:“不闷,我喜欢。”
几位夫人便都笑了,既笑她天真可爱,也笑她这般年纪还要粘在母亲身边。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在这种场合内容易层场,不敢单独与人交际,也是正常,只是未免让人觉得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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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三皇子的车驾还在驶往国公府的路途上。
车轱辘的声音与马车的铃声,彻底掩盖赵景然与陆徜间的对话声。
“江宁简家的案子,查得如何了?”谈完开封府之事,赵景然又问起简家案子来。
江宁府的这桩劫掠案性质极其恶劣,当时不仅在江宁掀起巨浪,也在朝野内掀起巨浪。
“江宁乃富庶之地,如今又是太平盛世,纵有匪患,也绝无可能闯城劫掠。这案子往小的说才是山匪劫掠,往大的说,匪患入城,恐藏兵祸。”陆徜道。
也正因此,朝延对这桩案子极为关注,十分重视。什么样的盗匪能够强大到闯进一座富庶且有驻兵的城中为所欲为,纵火劫杀富商一家三十七口人?这在太平盛世的大安朝听来就像天方夜谭。
“但这案子如今已结,大理寺复核基本完毕,并无疑点。当日潜入江宁劫掠简家的那批山匪已被江宁军击溃,匪首钟铭已在围擒之时被杀,另外与这批山匪勾结的官员也已查明,乃是江宁县主簿王恒,另包括受其指使与山匪里应外合的江宁县守城卫三人,江宁县胥吏两人,役员三人,所有涉案人员已全部抓拿归案,王恒自戕而亡,余者皆认罪伏法,江宁知府、江宁县知县等数名官员亦因监管不利而被朝廷裁撤更换。”
“江宁主簿九品官员,且年事已高,马上可告老还乡的人,何必冒这么大风险贪此不义之财,又如何能使唤守城卫?城守隶属江宁厢军,论理厢军治下出现这般严重的问题,却只拿三个城守问罪?一个钟铭,一个王恒,就是这桩案子的罪魁祸首?”陆徜已看过完整卷宗,蹙眉分析,又道,“还有一点,就是简家家产。虽然如今简家家产悉数暂由江宁县衙接手封管,可这一部分全是铺面田庄等死物,山匪还从简家抢走另一部分财物,却至今下落未明。简家经营黄金玉石生意,家中挖有财库专存金银贵物,官差赶到之时,财库已经全空。若我没有估算错误,这笔金银,才是简家家产中的最大头。”
赵景然闻言眉头亦跟着深蹙,陆徜的话却没完。
“卷宗显示,从劫案发生到官差赶到,这其中大约只有三个时辰时间,山匪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套问出财库位置,搬空钱物,再杀人焚宅,逃出城去……这点时间恐怕不够,除非在简家有人与他们里应外合,一早就泄露简家财库的存在与位置,这个人会是谁?除了明舒以外,简家死了三十七口人,几近灭门,可还有两个人与这笔钱财一样,至今下落未明。”
陆徜又道。
“明舒的姨娘周艳柔与她两岁的儿子,这两人皆失了踪。我是在云华山下救的明舒,她应该是在盘山路上逃亡时坠落的,云华山上只有云华寺和一间水仙庵,云华寺是江宁府有名的古寺,料来没有大问题,但是水仙庵就不同了。”陆徜说话间顿了顿,将关于水仙庵的种种阴秽勾当都说给赵景然听。
赵景然很快会意:“你疑心简娘子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跟踪到水仙庵,进而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遭到杀人灭口之祸,这才被人一路追杀导致失足坠崖的?”
陆徜点头:“我上月已捎了书信给江宁县的老友,拜托他暗中往云华寺与水仙庵跑了一趟。他已经给我回信,水仙庵已经被官府查封,那天夜里的事被人抹去不留痕迹,他没能查到水仙庵发生的事,倒是从云华寺打听到些许眉目。南华寺有僧人能证明那天明舒确实带着几个人出现在寺中。这就更奇怪了,简家的死者名单里,有一个叫小蜻蜓的丫鬟,她是明舒的贴身丫鬟,从不离明舒左右。论理明舒既然人在云华寺,她必定也跟在明舒身边,怎会出现在简家的死者名单中?而与这桩案子相关的凶徒虽都落网,却没有一个人交代水仙庵的事。”
这桩案子,明面上像是已经梳理清楚,凶手落网的落网,该罚的都罚了,但暗里却留下许多蛛丝马迹的可疑之处说不通。
“可惜,简娘子得了离魂症,否则就能知道当日夜里发生过什么事了。”
“明舒的病不知何时能愈,等她恢复记忆找出凶手恐怕来不及,本案中还有一个关键人,就是简家这位失踪的周姨娘,我倒觉得可以从她身上着手。”陆徜说着朝赵景然拱手,“殿下,子翱想向殿下借调人手派往江宁暗查周氏下落。”
“没问题,人手方面吾给你安排,你务必查清此事。”赵景然点头应允。
“多谢殿下。”陆徜抱拳做揖。
马车悠悠而止,正好抵达国公府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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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园里的夫人们已经谈论说笑了一轮,众人渐渐收起先前小瞧明舒的心思,对她另眼相看。
原本以为明舒粘在母亲身边,是因她怯场面生,不敢与这些世家小姐们应酬结交,如今看来却是这些夫人们看走眼了。她留下不走,恰恰与众人所思相反,不是因为依赖母亲,而是因为要给母亲做依靠。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个十八岁的小娘子,又出身普通人家,可在待人接物、谈吐礼仪上,竟也老练非常,在这些心思各异的贵夫人之间游刃有余,不论她们谈论什么,金玉头饰、衣裳面料还是奇珍异宝,她都接得上话,接得上话也就罢了,她还说得头头是道,既要奉承各位夫人,又要照顾曾氏,不让人冷落曾氏,当真是处处周全,做得滴水不漏。
就连许氏对她也是刮目相看——她原以为陆明舒不过是个热情爽利的小娘子,虽然讨喜,但到底没见过大世面,在这种场合中必定是要怯场的,她还存了些替明舒撑场面的心思,却不想全无她用武之地。
明舒没那许多想法,在她眼中,这些贵夫人可全是未来满堂辉的客人。开铺经商自然要面对各形各色的客人,上门的客人哪能个个可心,自然是千人千面,明舒拿她们当未来主顾对待,自是使出浑身懈数,喜欢的不喜欢的,都要哄得服服帖帖,妥妥当当。
“陆家这小娘子,倒是我小瞧了她。看这作派,我是喜欢的,你知道她许人了没有?”坐在离许氏最近的那位夫人越瞧明舒越喜欢,便向许氏问道。
许氏一听这话,就露出个高深的笑容来:“倒是没有,不过……你家怕是不成。”
那夫人好奇道:“我家怎就不成了?她家也就是一个兄长夺了状元,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话没说完,看着许氏似笑非笑的脸,一收话头,“莫不是你也……”
“说起来,她那兄长似乎也没说定亲事,汴京新贵状元郎,可也是许多人家想抢回去做女婿的,你家三娘不是与他年龄相当。”许氏打断了她的话。
那夫人掩唇笑了,只点了点头,并未明言。
今日这端午宴,许氏可不光是为了明舒才将曾氏邀来的,还有陆徜的原因。汴京这地方,权贵遍地,盘根错节,能多结门亲日后就多一门倚靠。
“坐久了筋骨都发僵,雯娘,把小娘子们叫回来,我们一道在园里走走吧。”许氏起身唤道。
孟氏会意,自去叫各家娘子。一时间,年轻的小娘子们仿如乳燕归巢般飞了回来,叽叽喳喳地围在各家长辈身边,孟氏又趁机把曾氏与明舒介绍给各府小娘子。
一听是状元郎的母亲和妹妹,曾氏做为长辈倒还好些,明舒却又被围在了中间。
明舒被围的头疼。
“陆娘子,还记得我吗?”莺莺燕燕中,一个温柔声音响起。
明舒转头看到张熟悉的脸,她记性好,一下子认出来:“卢三娘子。”
正是传胪大典那日在观元楼内第一个来与她结交的娘子,工部尚书家的千金。
因着是旧识,卢三娘很快便与明舒亲近起来,她说话温和,举止大方,在一众年轻小娘子中尤显沉稳,明舒对她感觉颇好,便扶着曾氏与她并肩往园里说说笑笑地逛去。
逛了一小会,众人行至百花园的西花门旁,正好遇见三皇子一行人。
三皇子赵景然身边跟着的除了宋家人外,还有许多年轻才俊,俱是汴京新贵,而许氏这边,又恰好也带着一众年轻的小娘子,这两相撞上,各自驻足彼此见礼,均拿眼悄悄打量对面人群中鲜嫩的颜色,偶有遥遥对上目光的,或绯颜垂首或含笑点头,少年男女的懵懂心思,似笼着雾的朦胧江月,缥缈美丽。
在而这众多少年之间,被注意得最多的,就是赵景然身边的两个人,而这两人,今日偏都着青衫,同样的出类拔萃,一个自然是宋家的嫡次孙宋清沼,另一个,正是陆徜。
明舒眼尖,一眼看到兄长,她诧异至极,还没开口,耳畔就响起卢三娘的低喃。
“陆状元也来了……”
她一转头,只瞧见卢三娘含羞带怯的面庞——卢三娘和这四周好些小娘子一样,眼里只剩下陆徜一个。
得,又来了,她这招蜂引蝶的兄长!
对面的陆徜也已望过来,一眼就发现人群中的明舒,刚要冲她点头,忽想起什么,转头看了眼,偏巧看到宋清沼望着明舒的目光。
宋清沼那双眼,难得染上笑意,微微弯起,遥遥与明舒对视,唇角亦浅浅扬起,换明舒一个鲜艳的笑容。
陆徜的笑,便一下凝固住。
明舒瞧陆徜和宋清沼站在一起,正挥手向他二人打招呼,哪想陆徜突然转身,既不理她,又一步站到宋清沼身边,阻断了她与宋清沼间的目光。
待众人向赵景然行过礼,许氏便请赵景然先行,两队并成一队,赵景然带着众少年在前,许氏领着女眷们随后,一起逛起花园来。
明舒看着陆徜路过自己身边,也看着身边无数娇羞目光随他而去,暗暗摇着头。
就这般跟着队伍在园子里走了许久,明舒忽听身后有人叫自己,一转头就见孟氏站在棵桃树下冲她招手,似乎有话要同她说。明舒看了眼曾氏,曾氏拍拍她的手:“你过去吧,我随着她们一起走走,不会有事的。”
明舒见曾氏也已适应得差不多,便交代轻摇好生跟紧曾氏,旁边卢三娘也道:“我陪曾夫人走走,你且去吧。”明舒这才离了曾氏,往孟氏那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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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已经谢了大半,满地皆是落红,如同铺了层薄花毯。孟氏见到明舒过来,便笑了笑走开,明舒微微一愣,瞧见桃树后边的宋清沼。
逛园子的队伍渐渐远去,笑声也跟着飘远,宋清沼踏过满地花瓣出来,清冷神情一扫而空,化作温柔,只朝她道:“明舒,我陪你走走吧。”
明舒左右看了看,附近还有些跟随的丫鬟婆子,两人也谈不上是独处,便点了点头,与他跟在众人最后也朝前走去。
两人忽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便在这满园花色间慢慢走起来,走出十数步后,宋清沼才终于先开了口。
“明舒,今日是端午,长命缕应景,我瞧这条花样颜色不错,给你留着。”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条五色长命缕,双手奉于她面前,又道:“祝你长命百岁,安康喜乐。”
早上因有曾氏在旁边,他不便赠礼,下午又要陪客宴饮,思来想去只有这时间能觑个空闲脱身出来见她。
又一条长命缕?
明舒摸摸手腕,道声谢,刚要接,他却收回。
“我帮你戴上,可好?”宋清沼温声道。
“对不起,我……”明舒为难道,又将两边手往上一举,衣袖滑落,一边手腕上戴着只金镯,一边手腕上也是条五彩长命缕,她没有多余的手来戴了。
宋清沼见状失笑,并无怪责失落之意,只将长命缕再递给她,道:“也罢,那你收着吧。”
“多谢。”明舒这才接下,将长命缕拈在指间摩挲。
宋清沼又道:“明舒,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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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的队伍走到一大片花丛时停下,各人散开赏花,陆徜在人群里扫了几眼,并没发现明舒的身影,他再一看,连宋清沼都不见了,不免蹙了眉头,正想唤人来问宋清沼的下落,旁边小石路上却匆匆跑出个陌生的小丫头来。
这小丫头穿的并非宋家的衣裳,应该是今日上门的女客所带的贴身丫鬟。
“陆……陆状元……”她过来便喊陆徜。
陆徜不置一语,只以凌厉目光疑惑地望向她。
她喘着气指向石路一头,道:“奴婢是工部尚书家卢三娘子身边的丫鬟,适才我家三娘子陪着曾夫人逛花园,不想曾夫人不慎绊到石头扭伤了脚。”
“她人在何处?”陆徜立刻道。
小丫鬟向身后指了指路:“不远,就十几步路的距离,陆状元请随奴婢来。”
“带路。”陆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