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徜温热的手掌似蕴藏了无上力量,厚实地包裹着她的拳头,让她渐渐松开了拳头,放松下来。
明舒想,她终于还是把那句话给说出来了。
虽然是冲动之下脱口而出,虽然对何师娘和徐山长很抱歉,但她并不后悔,心中清明。唐离已经牵涉到一桩命案中,关于她的点点滴滴也许会是案子的转折,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有所保留。
她这话犹如平地惊雷,别人尚未反应之际,谢熙已经变了色,温文尔雅的少年忽然间凶神恶煞般饱含威胁,狠道“你别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众人都站在堂中,彼此距离不过步,谢熙像要朝明舒扑过来般吓人,陆徜的手还没离开明舒的手,见状又飞快把她往身后一拉,自己则拦在她身前,抬臂隔开距离,冷然道“离她远点。”
“放肆!”赵景然再度拍案,“谢熙,退下!”
“殿下,是她信口雌黄,污蔑他人在先!”谢熙不似先前冷静,眉间起了急色。
“是不是她胡说,找人一查便知,何需在殿下面前大呼大叫。”陆文瀚收起笑意,挥手示意侍卫安排。
宋清沼已强拉谢熙,将他按下,只道“谢熙,你冷静点!”
“放手!你们别去找他!”谢熙急道。
“不用查了!”徐山长又“卟嗵”跪下,垂首招认,“殿下,是徐严之错!唐离,她是女娃……她是苏昌华的独女,苏棠璃。”
“荒唐!你太荒唐了!”赵景然震怒,又骂谢熙,“还有你,谢熙!你早就知晓此事,不知避嫌,还处处替其遮掩隐藏?你要知道今天面对的可是一桩命案!”
“她不会杀人!”谢熙被宋清沼半架着,仍执拗道。
“谢熙,你冷静点!我们没说凶手是她,现在不是正查着?”宋清沼见好友像换了个人般,又急又怒,恨不得扇他两巴掌让他清醒点。
“将唐离也押上来。”赵景然沉声道。
谢熙挣了挣,无法从宋清沼的钳制中挣脱,便转头朝宋清沼道“清沼,你我挚交数年,你看在我的份上帮帮她。”
宋清沼蹙了眉“谢熙,你让我帮她什么?今日殿下坐镇在此,定会查明真相,如果凶手不是她,又有何可帮?如果凶手是她,那这世上又有谁能帮得了她?”他语毕又将谢熙用力一按,“谢熙,你别再说了,再说下去你我之间最后一点交情都留不住。你今日此举,可替闻安想过半分?她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听到闻安之名,谢熙忽沉寂下来。
陆文瀚又将搁在案上的明舒的小册子拿起,朝明舒挥挥手“小丫头,你过来。”
明舒迈了半步,才发现陆徜仍没松手,她甩甩手,有点不好意思“阿兄,没事了,你快松手!”
陆徜这才放开她。明舒几步走到陆文瀚身边,道“大人何事吩咐?”
陆文瀚指着她画的图问“既然竹林境的花圃没有脚印,也许凶手离开竹林后往别的方向去,你看看还有没别的可能?”
一语惊醒明舒,她往后翻了两页,“嘶啦”一下撕下其中一页,然后拼在竹林境那幅图的旁边。
“松灵书院太大,我这册子太小,一页画不完。”看到陆文瀚微诧的目光,明舒讪笑着解释一句,又指着图道,“竹林境还通两个地方,往南是玉松馆,往北是杂役区,杂役区正在准备今日膳食,人多,凶手刚杀完人不会往那里跑,我猜会去玉松馆。玉松馆是……”
玉松馆是普通学子的居住区,唐离就住在那里,因为她是女扮男装,何师娘安排住屋时,特地给了她一间单房。
明舒说着又望向谢熙。
谢熙此时已从唐离女儿身被揭穿的惊怒中冷静下来,只死咬一件事不放“那又如何?我说过袖箭被我弄丢了,我没给她。她手中既无凶器,如何伤人?”
“殿下,陆大人,唐离带到。”侍卫带着一个人走到堂中禀道。
众人的目光都随之望去。
唐离垂首行礼,她穿一袭宽大的襕衫,头发整齐梳起,举止倒是瞧不出什么破绽,只叫人觉得这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书生。她还不知自己身份被揭穿,只觉得满堂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而徐山长则颓然在地,她便有些慌了。
“苏娘子。”赵景然挥挥手,让侍卫将袖箭箭筒与箭简一起呈到她面前,“你看看,可认得此物?这是你的东西吗?”
唐离一听这称呼就变了神情,第一眼就慌张地望向谢熙。
谢熙又挣了挣,想脱离宋清沼的钳制冲到她身边,无果。
“殿下在问你话,你看谢熙做什么?”陆文瀚收起笑后显出三分阴沉,盯着唐离问道。
唐离又望徐山长,徐山长只道“他们都知道了,你照实说便是。”余话便无。
她只能开口“这……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也没见过这东西。”
她一说完,谢熙便闭了闭眼,似微松口气。
岂料旁边忽然有人插嘴。
“殿……殿下,这东西我二人见过。”说话的是被侍卫带过来的两个杨子书友人之一。
这两人一个叫张松,一个叫彭国,正好生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因与杨子书走得近,所以被带过来等候问话,眼下说话的是高胖那人,唤作彭国。
“是,我们见过。”张松也开了口。
“在何处见过。”赵景然道。
“在……在唐离手里见过。”彭国一开口,就被谢熙瞪得一缩。
“只管说,不必怕,殿下在此,无人敢造次。”陆文瀚道。
彭国连忙点头,道“最近一个月,子书不知为何,总在暗处悄悄盯着唐离,我与张松二人跟着他,也没少盯。谢世子来书院的头天,我们就瞧见他在竹林里教唐离使用此物,殿下驾临前几天,子书曾带着我二人去寻唐离……逼唐离为他代笔作诗送给殿下,我们在她屋中,也曾见过此物。”
“学生与彭国同时见过此物。”张松忙开口附和。
“把那幅字拿过来给他们认认。”陆文瀚又道。
侍卫很快将杨子书死时压在手下的那幅字拿来,纸已被血浸透大半,但还有几个字并没被染到,张松与彭国看了两眼,先后道“就这首,是唐离帮子书写的。”
“你二人还有何要说?这桩案子极可能是唐离不满杨子书所为,以谢世子所赠之箭在今日早上暗杀了杨子书。人证,物证,动机,几乎俱全,还不肯交代清楚?”陆文瀚冷道。
“我没有!我没有!谢熙哥哥,救我!”唐离猛地朝后退步,却被身旁侍卫押住。
陆文瀚看了眼微沉的天色,又道“殿下,我看开封府尹应该快到了,这二人满口胡话,没有一句真的,不如把人交给开封府,用点刑,撬开他们的嘴。”
谢熙本瞧得目眦欲裂,只喊着“放开她,不是她”,听到陆文瀚之言后他忽然攥紧双拳,似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道“杨子书是我杀的!和唐离无关!杨子书除了逼唐离给他代笔之外,还识破她女儿之身,处处威逼肋迫,那袖箭是我请人造来给她防身所用。就在昨日,杨子书那禽兽变本加厉,不仅逼她写今日所呈诗词,甚至还要侮辱她,我气不过,所以打了他一顿出气。后来回去后我越想越气,于是今日早上到唐离屋中找她,从她那里拿走袖箭,跟踪他到环涛馆,伺机下手杀他,一了百了。这所有一切,均和唐离无关,系我一人所做。”
“谢熙,你是不是疯了!你可知杀人是多大的罪名?”宋清沼只觉得谢熙疯了。
“谢熙哥哥……你……我……”唐离缓缓跪在地上,已双眸通红,满面泪痕,几次张嘴却都不敢说话。
“谢熙,你既然说案子是你做的,那你说说,你把这袖箭扔在何地?行凶之后你怎么回的竹林小馆?你又是如何杀的人?是藏在左窗户下面,还是右窗户?”陆徜开口,缓缓抛出一连串问题。
谢熙被问住,想了片刻后只垂头回避陆徜的目光,胡乱道“袖箭……扔在窗下……我当然是穿过竹林回的房间,窗户……我躲在左窗下……”
这次陆徜还没回答,众人就只听“砰”一声清脆的瓷裂音。
赵景然怒掷桌案上的青瓷茶盏,青瓷迸裂,茶水四溅,他怒道“谢熙!你可是堂堂永庆侯世子,未来是要袭爵的人,你不思报效国家,孝敬父母,光耀门楣也就罢了,竟还做出这等枉顾礼法之事,在书院与罪臣之女苟且,与她互相包庇遮掩?这可是桩命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撒谎,不仅罔顾国法为其做伪证,干扰办案,甚至自认凶手,包庇真凶!你这般行为,可对得起你的父母亲族?吾不知永庆侯如何教出你这样的世子来,待吾回京,必定会将此事如实上奏父皇。这永庆侯爵位,你们若是不想要,便归还朝廷!”
谢熙这时方惊醒,自己所为祸及家中,还想再辩解什么,只是赵景然已经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挥手令人将二人带下。
等那两人被押下后,陆文瀚才劝道“殿下息怒,此案容后再审,您在书院快一天了,还未尽粒米,不如先歇息歇息,用些饭食。”
赵景然气还未顺,当下沉沉坐回椅中,陆文瀚又温言朝陆徜与明舒道“你二人也辛苦了一整天,去喝口水吃点东西吧。”
明舒觉得这陆大人的脸,变得着实快,一会和煦如春光,一会阴沉如凛秋。
“陆大人,殿下,可否将袖箭箭筒与箭简借予学生一观?”陆徜却道。
陆文瀚点下头,侍卫送上袖箭,陆徜拈起箭简在手中轻轻一转,似乎想到什么,道“学生想带着袖箭回案发现场看看,不知可否?”
“有发现?”陆文瀚好奇问道。
“学生不能确定,但此案不论是唐离还是谢熙所为,都有说不通之处,我想再回去看看。”
“我也去!”明舒马上道。
“你不饿吗?”陆文瀚问明舒。
“饿,不过还能忍。”明舒老实道。
“哈哈,你这孩子倒是实诚。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年轻真好……”陆文瀚说着露出几分怅惘神情,很快又回神,道,“去查吧,殿下与本官很期待你们的发现。”
“谢谢陆大人!”兄妹二人异口同声。
陆文瀚看着两人远去背景,久久未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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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崇明堂,看着已然泛灰的山色,明舒才知时间已不知不觉近晚。
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哪。
“阿兄,你突然带着袖箭要去案发现声,可是发现了什么?”明舒与陆徜并肩而行,好奇问道。
“你不先去吃点东西吗?”陆徜怕她饿着。
明舒的头摇得像波浪鼓“我心急,不想浪费时间。”
陆徜盯着她片刻,从衣袖里慢慢掏出了一颗饴糖来“垫垫。”
明舒眼睛大亮,接过糖问他“阿兄怎么带着这个?”
陆徜径直朝前走,只道“你猜。”他不吃糖,早上出门时看到桌上有两颗糖,心里想起她,就神始鬼差地收到袖里,在三皇子跟前侍候,她饭食肯定不能准点,这糖兴许能派上些用场。
不想,真的用上了。
“阿兄也学人卖关子了?这有何难,你又不嗜甜不爱糖,这定是给我备的呗。”明舒含着糖,含糊道。
瞧她含着糖美滋滋的模样,陆徜翘起嘴角。
他了解她,她又何偿不了解他呢?
二人走了一会,就到环涛馆外。馆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侍卫守着,陆文瀚派了个人陪着他们两同来,那人与侍卫打过招呼,侍卫就放明舒与陆徜入内。
杨子书的尸首还等着仵作来勘验,现场也等着开封府的捕快勘察,因而一切都还保持原样未动,只有被杨子书压在手下的那幅字,已经被收走。
门窗紧闭了一会,屋里的气味复杂得让明舒胸口阵阵翻滚,她在门口站了片刻才缓过这劲,与陆徜一起踏入屋内。
一进屋,陆徜就先支起已关闭的窗,人先走到窗边,以帕捏着箭简,将箭简装回箭筒,再手执箭筒矮身蹲到与窗棂同高的位置,朝着杨子书的方向瞄准。
明舒退到一旁静静看他,他左右瞄准了片刻,放下手闭眼歇了歇,这才再抬手重新瞄准。
这一次,他速度很快,抬手,瞄准,按下括簧。
咻——
袖箭从箭筒内飞出,并没朝着杨子书的方向飞去,却偏向大门去了。
恰好“吱嘎”一声,门被人从外推开,押谢熙退下的宋清沼回来听说他们来环涛馆调查,便也跟过来,不想进门就遇暗箭,也是惊呆。
明舒霍地站直,叫了声“小心!”
陆徜也直起了身子。
所幸那箭“咻”地越过宋清沼,撞在木板上后又“咚”一声落地。。
虚惊一场,明舒吓得心头直跳,抱怨陆徜“阿兄,你要试箭早点说,差点被你吓掉魂!”
陆徜上前将箭简捡起,又仔细查看箭簇在木头上留下的痕迹。
明舒见他不说话,只好朝宋清沼抱歉道“宋公子,对不住,你没事吧?”
宋清沼进了屋,摇头道“我没事。我听陆大人说你们来此调查,所以也过来看看。”语毕想起前两次和明舒因为谢熙而起的小争论,他道,“明舒,对不起,我没想过谢熙他糊涂至此,前两日还与你……”
明舒一听他提起前两日,后背就发毛,可不能叫陆徜知道自己私下和宋清沼接触,因而马上道“过去了就别提,谁都想不到的事,况且站在你的立场维护自己的好友也没问题,别提了!”
她说着看了眼陆徜,正好对上陆徜微冷的眼。
陆徜盯她——似乎只有他注意到,宋清沼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那声“明舒”听起来实在让人不悦。
宋清沼听了明舒的话点点头,不提前事,只道“我过来是想和你们一起调查的。”他说着顿了顿,又解释道,“不是想为谢熙脱罪,只是心中觉得此案尚有许多疑点未解,不论是谢熙还是唐离所为,都仍有说不通的地方。”
“我懂。”明舒道,她和陆徜也是一样的感觉。
“那我……可以加入你们吗?”宋清沼诚恳道。
呃?加入他们?这就……
当着阿兄的面,明舒可不敢点头,便望向陆徜。陆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尸首旁边,正拿着袖箭箭简比对杨子书颈上伤口,听到这话,他转过头来,看着宋清沼面露微笑“宋兄愿意出力,在下求之不得。”
明舒忽然间就觉得,阿兄这笑,和那位陆大人的笑,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搁在杨子书那死人脸旁边,有些瘆人。
“陆兄言重了,多谢二位。”宋清沼抱拳致谢,又问,“不知二位有何发现?”
陆徜收起笑,起身道“杨子书颈上的伤口,不是一次造成的,起码扎了有两次以上,伤口比箭简要大上一些。”
白天发现尸首时人才死去没多久,血还未凝固,伤口被血水泡着,并不明显,现在血液凝固,就很容易比对了。
此话一出,明舒和宋清沼都惊诧非常。
“什么意思?这袖箭不是单发吗?就算不是单发,两次同样射中一个位置,这可能性也十分之小。”宋清沼马上道。
“阿兄,按你的推测,杨子书可能不是被人从窗内射进的箭杀害的?”明舒也很快道。
陆徜点点头,举起手中袖箭,又道“你们掂掂这袖箭,它除了比普通袖箭要精巧外,也比普通袖箭要轻,这意味着袖筒内部构件都打造得很轻薄,这么轻薄的组件势必不会发出太大冲力。我刚才试过这袖箭,它的威力比普通袖箭要小许多。”
他说话间将袖箭交到宋清沼,继续道“袖箭这东西,本就是贴身暗器,对战时近身偷袭使用,一般袖箭射程不过二三十步,这支袖箭还要打个折扣,而越到到射程末尾箭力越微,你看我发出的箭,连木头都扎不进,足证此袖箭只是精巧,威力不足。同样的,如果凶手是在窗口发射,从窗口到杨子书所坐这段距离,袖箭不可能尽根没入他的脖颈。”
经他一解释,明舒与宋清沼豁然开朗。
陆徜却没停,仍在道“此其一,其二,从窗口到杨子书坐的位置可有段距离,要以袖箭射杀杨子书,凶手若非箭艺高手,怎么可能做到一箭入脖?这种百步穿红靶的准头,谢熙可有?”
宋清沼摇头。他们这些世家公子,虽然也从小习武强身,但和真正行武出生的人,还是隔着很远距离。
“那唐离就更不可能了。按照张松、彭国所言,前两天谢熙才教唐离使用此物,不会是她,亦或不会是她躲在窗下射杀杨子书。”明舒道,“阿兄你刚才说,杨子书脖颈伤口比箭简要大,所以……你怀疑杨子书不是被人射杀,而是被人入室后从后背偷袭,以手握箭扎颈?”
这样也才能解释,为何杨子书面目狰狞倒在桌上却一声惊呼都没发出,应该有人捂住他的口鼻阻止他求救。
而唐离并没这种力气。
“若是如此,竹林内没有留下脚印也说得通,那箭筒遗弃的位置,也许并非凶手逃离现场时留下的,可能是预先扔在那里的。”宋清沼道。
陆徜点头。
这几点分析,几乎推翻了他们先前所有推论。
“如果不是通过竹林逃离环涛馆,那还会从哪里走?还有什么路……”明舒自问自思,忽然想起什么,又掏出自己的小册子蹲到地上。
“你做什么?”宋清沼见她一页又一页从小册子上撕下纸页,不禁奇道。
只闻“嘶啦”数声,明舒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画的所有布局图全都撕下来,一张张拼到一起,很快拼出了松灵书院全貌。
他们的确都忽略了一个地方。
“确实不止竹林境,还有一处地方……但那人,是怎么办到的?”
明舒喃喃着,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