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尚书令

陆徜的伤不严重, 便没去就医,明舒向林大娘告了一会假,拿着伤药找地方非替他上药。明舒不能再进竹林境, 陆徜也不便去明舒的屋子,兄妹二人就找了个偏僻的亭子坐着。

“你看看你这手,旧伤没好齐全吧, 新伤又添。”明舒拉着陆徜的手,一边给他上药, 一边叨念抱怨。他的手, 手心手背都是伤, 之前在山上遇山贼时受的伤落下的疤痕都没淡,就又添新伤, 叫人看着心疼。

陆徜没吱声, 她的叨念让人心情愉悦, 似乎受再多伤都能被她三言两语抚平, 疼痛都不算什么了。

明舒垂着头认真上药,涂好药膏又捧着他的手吹气, 边吹边问:“疼吗?”

“不疼。”陆徜摇摇头。

“不疼才怪。” 她一边回他,一边又笑起来,“不过我阿兄救了人,是英雄!厉害得很!”

抱怨完, 她开始不遗余力地夸。

在她面前, 陆徜没有丝毫谦逊, 一边将她的夸奖照单全收, 一边翻掌反握, 将她的手攥在手心。

“你的手很冰, 衣裳穿薄了?”他蹙眉道。

“跟着林大娘跑来跑去的穿多了热, 这会坐下不动才有些发凉,没事。”明舒说归说,还是把爪子塞他掌中汲取热度。

阿兄的手,很温暖。

“呆在书院可还习惯?”陆徜边给她捂手边问。

“习惯。”明舒只要不闲着就觉得都好,说完她又凑到陆徜耳边悄悄道,“不过就是马大娘晚上睡觉打鼾,打雷似的吵得我睡不着觉。”

“我找师娘说说,看可否……”

陆徜未完的话被明舒打断:“阿兄,不用了。横竖只有几天时间,我习惯习惯就好。”

本来让明舒留在书院就是挺难办的事,虽然是因为三皇子和尚书令要来的缘故,但多少也卖了陆徜的面子,况且何师娘和林大娘对她都十分照顾,她本就不想因为这些小事为难他人,更何况还要陆徜低声下气去求人,她更加不愿意。

陆徜还在思忖,明舒不依道:“我就是同你闲聊几句罢了,你要去提了我以后再不同你说心里话!”

自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明舒想啥就说啥,并不遮着藏着,纯闲谈,并没让他出手帮忙的意思。

她最后这话杀伤力过强,陆徜只能道:“知道了,我不提,不过你若撑不下去记得同我说,别勉强。”

“谢谢阿兄。”明舒甜甜笑开。

陆徜看着她的笑颜,抬起手,迟疑了片刻,终于改成半揽她的肩头。

明舒微微一怔,听他问自己:“还冷么?”她旋即摇头,回他:“阿兄在,不冷。”

陆徜便环着她的肩,道:“谢熙之事,你查归查,不要靠他们太近。”

“怎么了?”明舒听出他语气中非同往常的严肃。

“没什么,只是有些不太好的预感。”陆徜道。

明舒点点头,又问:“阿兄都不问我为什么要调查谢熙吗?”她只说自己要查谢熙,却没向陆徜交代过为何要查。

“我问了你能说?说了你会听我劝?”陆徜反问她。

“不能。”别人的家事,明舒还是要守口如瓶。

“徒劳无功的事,我不做。”陆徜也想能管住她,让她安分守己地留在后宅,但事实却是,他管不住她,从小到大都一样,她有自己的想法,心就像天边的小鸟。越是接近,她这天马行空的性子就越明显,况且若能被他管住,她就不是简明舒了。

陆徜想通了,管不住,就只能护着。

他表情虽然嫌弃,但话里却有妥协的意味,明舒笑得更欢:“阿兄最好了!”

兄妹闲话,时间悄然而逝,两人午间各有要事,也不便再聊,陆徜掐算了一下时辰,催她去用饭。明舒收拾好东西,起身正打算离开,忽又想起一事,转头向陆徜正色道:“阿兄,你也离唐离远点,越远越好!”

陆徜与唐离本就不熟,根本谈不上远离,不过她这么告诫,他还是好奇了:“怎么?你查出眉目了?”

“反正你不许靠近唐离!”明舒搓搓手,那奇怪的触感似乎还粘在手上。

“知道了。”陆徜应下。

————

陆徜把明舒送到她的寝区附近,才与她道别,回了竹林境。

明舒站在原地目送陆徜走远方转身要回去,不妨旁边有人唤了她一声。

“陆娘子。”

明舒转头一看,竟是宋清沼。

宋清沼怎么也想不到,明舒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左右张望,仿佛做贼。

还好,阿兄走远了。

明舒确认附近没人后,才朝宋清沼开口:“宋公子,有事寻我?刚才在明礼堂情势危急,我都没顾上向公子好好道谢。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她说着行了个礼。

宋清沼摆手:“陆娘子客气了,宋某顺手而已。”他不为这事而来。

“那是……”明舒虽然与宋清沼对话,但仍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陆娘子留在书院,是为谢熙之事?闻安让你查的?”宋清沼开门见山道。

“宋公子是来劝我放弃?”明舒反问他。

“我只是不懂,姑娘也是明理之人,为何要陪着闻安胡闹?”

“一,我受她所托,拿钱办事;二,胡闹只是宋公子的想法,我并不这么认为。”明舒正色道。

宋清沼离她三步之遥,平静道:“那是你不了解闻安。闻安从小性子就拗,行事偏激,她查谢熙便罢,可连找烟花女子塞入谢熙怀中这般出格的事都做出来,这在三家间已非秘密,谢家对此已有微词。这次她又把主意打到书院来,是不是非得无中生有查出些什么把柄她才觉得真的放心?陆娘子觉得我没替闻安着想,可你又替闻安想过没有,她的肆意妄为会给她自己带来什么后果?”

本来闻安县主就已经有个手段了得工于心计的名声,又在婚前做出这样的事,若传出去,外人如何看待不提,谢家又如何看她?往后若真有什么矛盾,世人都站谢熙这边,对她又有何好处?嫁人,哪里是嫁一个人那么简单?

未雨绸缪可以,但过犹不及。

“我懂宋公子的为难之处,也明白你的顾虑。”明舒闻言开口道。

她懂宋清沼的为难,一边是表妹,一边是结交数年的挚友,他站哪边都不好,况且查来查去,闻安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设身处地去想,如果今日有人告诉她陆徜有问题又拿不出实质证据,她也定觉得是对方胡说八道。至于宋清沼的顾虑就更不必说了,不管闻安嫁不嫁永庆侯,日后总归要出嫁,名声坏了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只不过……宋公子,你、我甚至旁人都明白的事,聪慧如县主,难道她看不明白吗?虽然这样调查自己的未来夫婿确实是过分,但我想县主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比任何人都明白会有怎样的后果。正是因为她看明白了,却还要豁出所有去做,才更证明她不是胡闹。这世间有时并无两全其美的道路,我们任何一个选择都会导致一个也许无法挽回的后果,好的也罢坏的也罢,都得受着。两权相利取其重,在县主心中,关于谢熙品行的问题远远大于你说的那些顾虑,而如果查不出问题,冤枉了谢熙,那她自然也该承担这件事带来的恶果,但现在,她愿意付出这些代价去查,那我就帮她查。这件事在我这里,就如此简单。”

宋清沼本是来说服明舒的,但二人谈了半天,他发现非但没能说服明舒,反而好像要被她说服了……

“可有些事,明明看得到后果,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宋清沼又挣扎一下。

明舒其实不爱同人说这些大道理,不过宋清沼救了她一次,又是让她心脏乱跳的男人,她才长篇大论了一番,听他又问,她叹口气,刚开始斟酌如何回答,前边忽然传来脚步声。

和人讲道理的心思飞没了,她兔子般缩到旁边的大树后面,宋清沼被她的举动弄得莫名非常,还没等问出口,一只手从树后伸出,把他也给拽了进去。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陆徜的神出鬼没深深印在明舒心里,就怕他像上次那样杀个回马枪,那就完蛋了。她自己藏还不够,怕陆徜发现宋清沼在这里想太多,索性把宋清沼也拉了进来。

宋清沼扶着树站定,看着离自己半步之遥的明舒做了个噤声手势,一语不发。

明舒探出头去,看到走来的两个陌生人时,才松口气,脑后传来宋清沼声音:“你很怕你兄长?”

“不是怕。”明舒边答边回头,见他眼里都是疑惑,便摆摆手,“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别问了。”

她起先也纳闷陆徜的态度,明明她与陶以谦结交,调查的是谢熙,这两人都是男子,阿兄虽然不是完全赞同,却也没拦过,但到宋清沼这里就不同了,阿兄的态度毫无转寰余地。她后来仔细琢磨了一下,可能是因为自己说的那句话——“我想嫁给他”。阿兄大概怕她见色起意,和宋清沼发生些什么不清不楚的事,才那般严厉。

想想陆徜也不容易,身为兄长,却操着严父的心。

她不能辜负。

“好了,没事了。”见路人走远,明舒拍着双手从树后跳出,“宋公子,话已经说尽。谢熙这事我得查,但我保证不会无中生有,不会冤枉你好友,也不会给县主带去什么麻烦,就这样吧,我得走了。

讲道理的心被路人打消,明舒懒了。

宋清沼尚未回应,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你以后可千万别来找我。”

宋清沼本来没事也不会来找她,但听她这么说,他下意识脱口:“我为什么不能来找你?”

说完,他微愕——这话问得好似他总来找她一般。

“麻烦,总之你别找我。告辞!”明舒拱拱手,溜之大吉。

“……”宋清沼无语。

从前,都是女子死缠烂打想接近他,可到了陆明舒这里竟然倒置,仿佛他成了死缠烂打的那个人。

————

往后几天,因着临近皇子驾临的时间,书院内的活一天比一天多,明舒也忙得像个小陀螺,在书院各处转。不过忙归忙,她倒是因此和书院里各处的杂吏都熟稔起来,平日里没少借着办差的空隙和人攀谈。

书院的差使稳定,环境又好,在这里干活的杂吏大多都是呆了数年的老人,对书院大事小事极为熟悉,闲谈中不经意透漏的消息,给明舒提供了很大帮助,再加上这些日子她冷眼旁观发现,谢熙待唐离表面上虽与待其他友人没有差别,但细微之处却仍看出些许破绽。而这些无不透着与众不同的亲厚的破绽,也许连谢熙自己都没有发现。

县主没有说错,有时候,在某些事上女人是比男人更细心敏锐,就连陆徜都未曾注意的东西,但她却看出来了。

明舒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结论,然而尚缺实质证据。她并未声张,只暗中观察,就等着帮衬何师娘过了三殿下与尚书令莅临的大日子,将手中差事了结,她回到城中再另寻他人打听唐离身份。

十年前被松灵书院山长带回的孤儿,如果要查应该也不难,只不过若是扯出必定牵涉书院,少不得她到时再想个办法解决这事,此都是后话了。

时间转眼就到三皇子与尚书令陆文瀚的前一天,整个书院除了备考的举子之外,所有学生都被集中聆听山长训话。何师娘则带着林大娘等管事在整个书院检查,明舒就跟在她二人身边帮忙,一处一处地察看,从明日皇子与陆大人要祭拜的孔圣庙到教斋讲堂再到他们说话小憩的明心堂,以及他们参观书院路线上的每个地方,都要保证不能出错。

检查的过程中仍是发现不少疏漏处,何师娘急忙令人找补,明舒跟随一旁,也忙得午饭都没顾上吃,好容易挨到夕阳西下,山上一点点黑沉,何师娘才放众人休息。

明舒饿得前胸贴后背,抄小路回饭堂,打算先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走到饭堂附近的春暖庭时,明舒远远听到阵叫喊。

“别打了!世子,求你别打了,再打就闹出人命了!”

明舒脚步微顿之后很快循声冲去,春暖庭中有人打架,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围观的围观,劝架的劝架。明舒止步定睛一看,揍人的正是谢熙。

他眉心拧得死紧,眼里仿佛有怒火喷薄而出,对着倒地那人,每一拳都下了狠劲,劈头盖脸地揍。那人被打得抱头蜷缩在地,不住哀嚎。四周不少纷纷相劝,其有一人甚至蹲到地上要阻止谢熙的拳头,却都无果,直到有人喊了声:“先生来了。”谢熙方暂缓拳头下落的速度。

书院负责教管学子品仪的先生匆匆而至,看到这一幕气得胡子都歪了。明日就是殿下驾临的大日子,今天却发生打架斗殴,这简直是不把殿下和书院放在眼中,他当下就怒喝二人住手,哪怕动手的人是永庆侯世子,他也没留情面,劈头盖脸一顿骂。

谢熙任由先生骂他,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地上的人,先生的问话他一句也没回。

先生无可奈何,又见四周人多,便带谢熙回去再训,又让扶被打的那人先去驻校医生。

地上的人被身边朋友扶起,站都站不稳,却也只盯着谢熙阴沉沉发笑。

明舒认出他来。

这人便是前几天险些被匾额砸中的学子。

那件事虽已经被书院定为意外,不过也在书院内传得沸沸扬扬,当时差点被砸中的学子,除了唐离外,还有另一个叫杨子书的学子,就是被陆徜扶起的那位。

明舒有印象。

这杨子书的风评不太好。他才来松灵书院一年,虽然过了童试,却没参加秋闱,并非本届举子,与唐离是同窗。此人家中原是江南富户,后来其父找门路疏通捐了个员外郎的虚衔,举家迁入汴京,又费了老大力气把独子杨子书送到松灵书院来,可这杨子书在家里霸道惯了,来了书院虽有所收敛,却并没变好,没事就欺凌院中那些家境不好的弱小学子。

如今也不知为何,他竟将素来以君子著称的谢熙惹到这般田地。

明舒大感疑惑。

两个当事人,一个跟着先生走了,一个被送去就医,春暖庭的这出闹剧落幕,四周看客也渐渐散去。明舒刻意放慢脚步朝前走去,两个路过身边的学子对话声清晰入耳。

“你说这谢世子为何下狠手?他与子书平日并无交集。”

“这你就不懂了吧?杨霸王那人,逮着个弱的就可劲欺负,好像是得罪了唐离。这下可好,跌到石头了,他活该!”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远去,说话声渐渐小了。

明舒捏捏眉心——这关系,挺烦人的。

————

翌日,就是三皇子赵景然与尚书令陆文瀚莅临之日。

明舒起了个大早,去找何师娘和林大娘的路上,果然听说了昨日那场风波的后续。

虽然打人的是谢熙,但斗殴事态恶劣,今日又有贵客驾临,为防意外,二人同罚。杨子书今日被禁足于屋,而谢熙并非书院学子,本来昨日就要驱逐出院,因着时辰已晚,故多留一晚,待今日贵客离去后再行下山,故而他也被禁足在屋。

今日可是所有书生都要到场,随三殿下一同祭拜孔圣的日子,稍后还有经义诗文等考校,虽说考的多是即将赴试的举子,但其余学子亦有一展所长的机会。若是能得殿下与尚书令的青睐,那么日后科举之路,必定更加顺畅,因此这是全书院所有学子都十分期待的日子。

不能来此,对杨子书而言,是巨大损失。

明舒边听边感慨。

所有杂吏都集中到小雪园外待命,院内学子亦正襟危坐课室之中静候。何师娘在小雪园外与众人把今日所有流程再对过一遍,

太阳渐渐升起,整个书院春光明媚,皇子仪仗先行,车辇到山下之时,报信之人已经提前赶到书院。山长带着所有书生往正门迎接,何师娘就带着明舒等一众杂吏在旁随候。

书院的正门大开,两侧皆是迎客盆栽,山长徐严领着书院先生站在最前,身后跟着排列整齐且统一着装的学生站在门口,往左侧就是静候一旁的何师娘等人,明舒因为要跟着何师娘随时听命,因此站得也颇前,稍踮踮脚就能窥得门口一隅。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明舒的腿都站得有些酸麻,皇子仪仗队的声响方由远及近,众人皆正衣冠,打起精神来。

仪仗过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书院门外,车上下来二人,山长率先迎出门去。

“松灵学院山长徐严,特率全院上下,在此恭候三殿下与陆大人。”

随着山长一声迎语,众书生齐道:“学生恭迎三殿下,陆大人。”

所有学子躬身行大揖礼,在旁的女眷则垂头行万福礼。

明舒跟着何师娘屈膝,眼睛却悄悄抬起,朝外望去。因为学子们作揖礼,她的视线反而无遮无挡,第一眼就看到被徐严迎进的三皇子赵景然。

嗯,殷淑君这个传说里的夫婿,生得还行——虽非俊秀,却也眉朗目清,身上又有天家威仪,不怒自威,叫他区别于常人。

这第一眼,明舒觉得尚好,赵景然和她想像中的皇子无甚差别。

她目光又悄悄挪了挪,望见从赵景然身后走出的人。

尚书令陆文瀚。

出乎明舒的意料,她以为能坐到六部尚书令这个位置的人,年纪必定很大,肯定是个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头子,但眼前这位身着绯红官袍的男人,却是刚过不惑之年的模样。

一个长得很儒雅俊美的中年人,岁月留下的痕迹带来的并非衰老颓败,而是另一股叫人不由自主信服的风范。和赵景然的少年威严不同,他微笑着走进山门,通身都是叫人如沐春风的风度。

明舒瞧了瞧,眨眼再看。

这位陆大人不止跟他们一样姓陆,怎么连模样,都和她阿兄有些肖似?

又是她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