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舒半身趴到扶栏上, 脑袋探出幔帐,眼珠子跟着楼下进来的人转。
宋清沼已经步入堂内,正朝四周簇拥而来的举子们抱拳行礼,举止有礼却又带点疏离, 不知是否感受到二楼打量的目光, 他略抬了头斜望而来, 正巧对着明舒位置。
大堂灯火通明,将人照得格外清晰。
那日在松灵书院不曾看清楚的脸, 一下子扑入明舒眼帘。
他生得真好, 白皙的脸庞, 寒星似的眼,清泠泠地望人一眼, 仿佛要照到人心里去, 像贴着明舒的喜好而捏出来的人, 干干净净的俊美, 不带一丝脂粉气。
这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了……不对……还有一个, 但那个是她阿兄, 不可亵渎,不可妄想。
就在快要撞上宋清沼目光时,明舒倏地缩进雅间内, 双手捧着心脏,一脸怔愣。
心跳得飞快——扑嗵扑嗵。
她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个男人, 就算长得英俊点, 也不必如此吧?
殷淑君说了一大堆话后发现并没被明舒听入耳中,她走到扶栏边, 朝下望了望, 又狐疑地看看明舒。
“陆明舒, 你该不会是……”殷淑君斜睨她,“看上宋清沼了吧?刚才还骂人家阿猫阿狗呢!”
“别瞎说。”明舒端起桌上冷茶,一饮而尽。
这才是第二眼见到宋清沼呢,她是那种见色起意的女人吗?看到个清俊的男子就要心动?怎么可能?
可是这快要跳出喉咙的心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这莫名其妙的熟稔感,她总觉得自己认识宋清沼。
“我……”殷淑君好容易逮到嘲笑她的机会,正准备开口,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谁又不长眼看上宋清沼那棺材脸了,快说来让我乐一乐。”雅间的竹帘被人掀开,进来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着一身绯衣,额前垂着片薄薄齐刘海,小脸有些婴儿胖,本该是极甜美的模样,可她却生了双细长的丹凤眼,凭添郁郁之气。
不去看宋清沼,明舒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她努力将注意力摆回正道上,望着来人不语。
殷淑君已经亲自迎上前去,只道:“你可算来了。”
那少女将手中暖炉交给下人,只令他们站在雅间外候着,自己进来,打量着雅间勾唇道:“这雅间……”又看看桌面的点心,“这吃食……花你不少钱吧?不像你的作派啊。今儿是把你的嫁妆银子给掏出来了?”
殷淑君没好气地要反驳,少女已走到雅间内,目光又扫过明舒:“哟,你还带了旁人过来?不是与我私约呀?怪没意思的。”
她说话间坐到桌旁,挑剔的目光依旧流连在明舒身上,身上那股子郁气越发浓厚。
“知道你瞌睡给你送枕头来了。”殷淑君知道她的脾气,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向二人介绍起来,“明舒,这位是我的闺中密友,章怀郡王家的闻安县主。闻安,这是我新结交的好友陆明舒。”
明舒和闻安同时望向殷淑君。
明舒:谁和你是好友了?
闻安直接开口:“你不是说只和我一人做闺中密友吗?”
殷淑君咳了咳:“我想替你分忧,所以引荐人才来了。”
闻安又望明舒,不悦道,“你把我的事同她提了?”
“那倒没,你不点头,我哪敢。”殷淑君边说边用手肘撞撞明舒。
明舒倒了杯茶,规规矩矩送到县主手旁,道一声:“县主润润喉。”
闻安才哼了哼,微眯的眸透着浓浓不信任:“谅你也不敢。你说她是人才?我可看不出来,喜欢宋清沼的能是什么人才?”
她对此嗤之以鼻。
楼下传来喝彩,掌声雷动,明舒歪头望去,似乎宋清沼对了个对子,引得满堂欢,连二楼都有不少姑娘起身含羞而望。明舒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笑道:“县主为何如此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人喜爱女子貌美,女人不能欣赏男人容颜吗?我观宋郎之颜,与我瞧见一方良玉,心生欢喜又有何不可?难道县主不喜欢看英俊的小郎君?”
“……”闻安大概第一次遇上有人如此直言不讳,一时竟未能接上,不过总算正眼瞧了瞧她,忽作一笑,“这话我倒爱听。殷娘,你倒说说,她有什么才干能替我分忧。”
殷淑君便坐到她身边,细细说起殷良君的事来。
三个姑娘就围在圆桌旁,喝着茶,吃着果子,聊着殷良君……楼底下的雀跃喝彩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年轻的少年郎君,吸引不了她们。
“我早就与你说过,你那庶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信我,呵,活该!”听完前因后果,闻安冷笑,“也就是你这个蠢的,被这么欺压了两年。送去庄子?斩草除根懂吗?这样的人要落我手里,我保证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说着捏碎手里的丹果糕,红色沾到指尖,她仿若无事般拿出绢子细细拭净。
殷淑君这么个骄纵任性的姑娘,在闻安县主面前,竟乖得像只猫儿,明舒见了不由咋舌,这县主是什么手段的人物?她好奇。
“郡王家里姬妾多,她的庶兄弟庶姐妹一大堆,平日里妻妾争宠姊妹夺利不断。”殷淑君就在明舒耳边偷偷一语。
明舒了然——难怪,泡在染缸里练大的,和殷淑君这傻孩子不一样。
“县主手段了得,似乎……没有明舒用武之地。”明舒便道。她只当殷淑君想将她推荐给闻安帮她后宅争斗。
闻安垂下眸,思忖良久才道:“也罢,瞧她也是个聪明的,女人总比男人心细些。死马当活马医,殷娘,你给她说说吧。”
殷淑君得了闻安的准话,这才向明舒解释起来:“县主不是愁后宅之事,她忧的是她那门亲事。”
闻安县主自小就已定亲,对方是门户相当的人家,永庆候谢家的世子谢熙。二人也算打小就相识,旁人眼中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般的情份,结亲是喜闻乐见的结果。谢熙为人温和,才学出众,品性亦十分端正,是绝佳的夫婿人选。
曾经,闻安也如此认为,她很满意这门亲事,也很喜欢谢熙,多年来都以谢熙未过门的妻子自居,只待年岁一到就嫁入永庆候,予她为妻。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她却越发觉得谢熙的冷淡疏远。他待她虽然依旧谦和有礼,但礼貌与疏离,有时不过一线之隔,她能察觉到其中的差别。
他们是众所皆知的未婚夫妻,就算守礼避嫌,也总该有些小儿女间暗涌的情愫互动,然而谢熙和她没有,或者说,只是她一头热,谢熙从未表示过。
到如今,离二人成婚之期,只剩一年时间,可闻安越发对这门亲事,对谢熙没了信心。
“恕明舒直言,高门贵户的亲事大多依门第而结,极少听凭男女感情,多少夫妻成婚互不相爱,浑噩过一世,县主与谢公子亲事已定,他对你钟情与否,好像并不能改变这桩婚事。”
明舒不知道闻安想要自己查什么。
“你不懂,若他心中无情,既不钟情于我,也不喜欢旁人,我反倒愿意嫁去。感情嘛,婚后再培养也成。但我怕只怕他心系旁人,到时我嫁去他家,落得个无宠无爱的下场,就像……我娘一样。”闻安说着眉眼垂落,郁郁之色又添几分薄愁。
殷淑君便又向明舒解释:“不瞒你说,郡王在娶妻之前有过一位十分心仪的姑娘,曾为此人大动干戈,可惜终究屈服于家里,最后娶了闻安生母为妻,那姑娘没多久郁郁而终,郡王亦心中大恸,后来所纳姬妾均神似那位姑娘,且冷落正室多年,至使郡王妃常年郁郁难欢。”
这……明舒也不知该叹郡王痴情,还是该骂他薄幸了。
“你想查谢公子在外是否有意中人?这事应该不难呀,派人跟踪他一段时日不就知道了。若是在外有人,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已经派人跟了近半年,那帮废物,什么也没有查到。”闻安说着气起来。
跟了半年,没查到谢熙对哪家姑娘上心,也没查到他有外室,甚至连勾栏瓦舍都从不涉足,除了与几个要好的友人偶尔饮酒作诗外,就是读书。
“县主,你查了这么久却无果,就证明这位谢公子确是品行端方之人,他就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想查出什么来?”明舒有些哭笑不得,觉得闻安县主应该是受父母的不幸婚姻影响导致心里阴影了。
“你不懂。”闻安却抬眼看她,眼里无一丝迷茫,“并非我敏感多疑,我心仪于他,自然会关注他,他那些细微的变化,我感觉得出来。”
明舒捏捏眉心:“县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可以帮你查,但是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查出什么来。”
“无妨,你且放手去查就是,查没查到,我都认。殷娘推荐的人,想来不会诓我。”闻安道。
“既如此,明舒便尽力一试,只是这……”明舒看了眼殷淑君。
亲兄弟明算账,她们应该懂吧?
闻安勾唇一笑,叫进丫鬟,取了一锭银子按在桌上:“这是定银,事成再给一百两。若是你能查到什么,我翻倍。”
一听银子,明舒眼睛大亮,飞快取走定银,暗暗掂了下,约有十多两。
“放心吧,县主,明舒肯定替你分忧。” 对着金主大人,她那笑都不一样了。
谈完正事,明舒忽然又想起一事,喃道:“谢熙,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才刚同你说过的,金榜热门第二位,就是谢熙。喏,今儿他也来了,站在宋清沼旁边的就是他。”殷淑君说着让开位置,冲楼下使个眼色。
明舒这才注意到宋清沼旁边还站了个蓝裳男子,模样也算俊朗,是位谦和的公子,不过有宋清沼珠玉在前,再加上先前时常对着阿兄的脸,明舒心内毫无波澜。
楼下的诗会已经在明舒三人的闲谈中结束,毫无悬念,诗魁花落宋清沼,现在他正被人簇拥着恭喜。
“走吧,咱们下楼。”闻安率先站起,冲明舒勾勾手,“你虽然眼光不怎样,看上宋清沼那棺材脸,不过我挺喜欢你的,也罢,给你些利头吃吃,跟我来。”
殷淑君满脸看好戏的表情挽着明舒的手往楼下跑。
明舒满心迷惑——利头?什么利头?
楼下,宋清沼与谢熙已经摆脱众人出来,谢熙也恭喜他:“宋兄,还是你技高一筹,谢某甘拜下风。”
“世子过奖,清沼不才,多亏诸位承让才能夺魁。”宋清沼脸上仍是淡淡,并无多少喜色。
“你就别谦虚了,你的本事,我能不清楚?这届的举子,就没压得过你的。”谢熙又道。
宋清沼却摇了头:“不,有一个人,若不出意外,会是我的劲敌。我一直想会会他,却始终没机会,今晚本当他会来此,我才前来参加,没想到……”
“你说的,可是江宁解元,陆徜?”谢熙缓缓道出一个名字。
宋清沼刚要回答,便听身后响起一声清脆叫唤。
“表兄,世子哥哥。”
宋清沼一转头,便瞅见璀璨灯火下走出的三个美娇娘。
明舒有点傻眼,心脏又不太争气地跳起来,殷淑君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忘记同你说了,镇国公府是郡王妃的娘家,宋清沼和闻安的表兄妹!”
“……”明舒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