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披薜荔兮带女萝

这样一来,白渊的身体让我忧心如焚。

我晓得,自从当初白渊被穆羽所伤之后我把他送来蓬莱,那时候长渺上仙、玄一上仙、明一真人他们说的神君没有大碍的话,其实都是为了让我安心。这次玄一上仙又对我说的话,即使被玄峥当面说是欺骗,但我仍然明白,这些仙人和白渊一样,都不忍心看我伤心难过,他们都是善意的。

至于玄峥,他只是记得听记忆中母亲说的话,而且他一直居住在昆仑山底弱水之源的深渊中,怕是并不晓得这些世间之事和弯弯绕绕的人情真假,所以一直都对我说实话。

究竟我还是知道了白渊的真正状况,但是我不晓得怎么办。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为我的凡人身份难过。之前白渊一直把我照顾得很好,不让我觉得做个凡人会不会配不上他之类的,可是这次,我才觉得,如果我是个神通广大的女仙,或许我还有办法去救他。唯独我现在一介凡躯,什么都做不了。

我满心都是白渊的事情,却忘了还会有别的麻烦。

就在我和玄峥在九极宫偏殿住的第二日,一大早我就被外面的喧闹吵醒,出门一看,蓬莱上空密密麻麻排了满满当当的天兵天将,中间一位脚踩龙蛇披发执剑的威严天神出列,说天帝听闻蓬莱仙岛竟然窝藏凶恶魔头,九重天众仙以为此举罪不可赦,要将蓬莱岛的主事仙者和魔头一起捉拿归案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我望着满天空蔚为壮观的刀枪剑戟目瞪口呆,顺便打听了下这位天神的来历,才知道他正是南方降魔真武大帝,估计是被天帝特意请来的。

玄一上仙在此时急匆匆赶来,对我说:“夫人,现在九重天上这个架势,怕是此事不能轻易了结。虽说三座仙山的众仙也不明白长渺上仙为何如此行为,但长渺上仙为三山之主已久威望极高,即便众仙不明白也会听从他的吩咐,更不会就这么让上仙不明不白就被抓去天牢里。”看看天上又说:“其实上仙此事还可以周旋,只是当务之急是神君的身体急需疗理,若是因此打断长渺上仙的疗伤只怕对神君大大不利,所以小仙想着,要不夫人劝一下玄峥尊座,请他暂时离开蓬莱,一来解了九重天对蓬莱的怒气,二来对神君也好。”

玄一上仙话音刚落,就听见玄峥的声音:“你们不必再说,我知道怎么做的。”

玄峥一边说一边从殿里出来,抬眼慢慢瞟了一圈天上的阵势,登时惊得天兵天将一阵动乱,降魔真武大帝几声喝才稳住了阵脚。

玄峥看着我说:“我虽然不会治伤,但是可以让长渺能够尽力去做。白渊不会因为这些神仙的胡闹而死得太早。哦对了,你见到长渺跟他说,他的这些花草种得很好看,跟我母亲种的一样好。如果我找到了可以解我的黑雾之气的方法,会拿来给他治眼睛。”

说完,他脚尖一点飞离地面,还没等我看清楚,就成了一道极快的黑影撞破空中阵势掠过天边,几乎要消失不见了。

天兵天将们显然没有预料到会丢脸丢得如此彻底,全都掣出兵器敲起战鼓,闹闹穰穰轰轰隆隆地追了过去。

我抽抽嘴角,玄一上仙咳嗽一声:“看来小仙可以去跟长渺上仙复命了。告辞。”

三日之后,长渺上仙从正殿里出来,说白渊的伤势已经控制住了没有性命危险,不过以后还要好好调养。

我谢了他,把玄峥的话跟他说了,长渺上仙的眉角微微挑了挑,没有答话。

这一次,白渊的身子骨又瘦了一圈,脸色也更白了几分,但是见了我还是眨着大眼睛在笑:“莫离,对不起啊,那天我本来是想听你的话乖乖滚掉的,结果没滚成。”

我一阵心酸,低头去拉他的手。

这个家伙,其实他的伤在之前是有迹象的。在到处漫游的时候,我常常在天气热的夜里听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轻声哼唧,还以为是千雪白猿天性耐寒,他不喜欢暑热。而且,他时不时地走着走着笑着笑着就一头倒下去,开始时我还吓得不行,结果他过不了一会儿就睁开眼笑话我又上当,次数多了我也就当成都是他在拿我寻开心。只不过,在最后一次昏倒的时候,他没能自己睁开眼睛。

白渊拍拍我:“莫离,我刚想起来,你的守丧之期不是早就过了?”

“啊?”我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距离那次兵乱已经过了三年,只不过前一阵子到处跑也没注意。

“嘿嘿……”白渊坏坏地揉着自己的下巴:“我们去成婚好不好?”

我以为他说的成婚,是在穹明宫里行礼摆宴席,却没料到他又带我下了界,落到了一座山里头。

我仰头望着山口立着的一座巨大的石碑,歪头问白渊:“这两个是字么?”

白渊伸出手指着:“这是上古的文字啦,写的是‘永山’。”

“永山?这座山的名字?”

“嗯。”白渊一边拉我往里走一边说:“这个石碑啊,第一次立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家族历史里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它曾经在上古的一次洪荒大战中被雷魔击中裂开,后来战争结束后,白家先祖将它修复好了。再后来一次大洪水把它冲倒了,又有一位先祖把它再次立好。再经过几次倒下又重立,它就是现在这样了。你没看见那石碑上的裂纹都清清楚楚的,年岁都不知有多老呢。”

“啊?这山是你家的?”

“那当然,”白渊得意地摇头晃脑,“永山是白家的地盘,这个规矩就跟元清神君是穹明宫宫主一样古老明白,这里除了白家的后代和一些特殊的神仙妖怪,其他的神仙鬼怪和凡人是不可以进的。”

“呃……”我低头想,我应该是属于后者,虽然我是凡人……

白渊明白我想的,就说:“你是白家的媳妇,自然是属于前一类啦,别乱想啊。”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虽然心里明白,但是听他这么说出来还是不好意思,只好假装没注意:“那后一类呢?”

“哦,比如说,我想请玉衡或是长渺他们来我老家做客,他们就可以来啊。这么简单的问题。”白渊摇摇脑袋。

哼,算我不懂。

永山是个树木丛生青草丰茂的好地方,不冷不热的山风吹过来,地上的青草香就会暖暖地弥漫开来,还混着花蕊和果实的甜味,让我终于明白白渊身上那种山林中的清香原来是在这里蹭上的。

这里不仅有青山,还有绿水。经过一条山溪的时候,我本来打算撩着裙子踩着石头过去,结果看见白渊坏坏一笑,长手一伸猛地把我抱起来,然后从溪水里像只兔子似的扑通扑通跳过去,激起的水花反而哗啦啦溅了我一头一脸,白渊还犹自得意大笑,被我没好气地砸了个栗暴。

走了半日,终于在一处湖边见到了一栋小竹楼。

竹楼我见得多,但是这座竹楼很是特别。

湖水碧绿清澈见底,湖边是郁郁葱葱的大片竹林,在临湖的地方,几十棵粗壮的老竹一半入土一半入水,将竹楼高高撑起来。白渊说,这个高度不仅可以避开蚊虫,又不会太高而失去了临水的兴致。竹楼的地面、墙面、屋顶、门廊,乃至于屋子里头的坐席、卧榻、几案、茶杯、碟盏等等都是用竹子做的,一进去就觉得满室清凉,微风一吹,湖面碧波粼粼,屋檐上挂着的小翠绿铃铛山泉般的响起来,更是觉得仿佛身体都浮在了竹林里。

还有一个让我惊奇的地方,就是竹楼上长着奇特的花草,有紫有红有白有绿,长长的藤蔓从竹楼顶上一直垂下来,不疏不密地垂盖着竹楼四周,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白渊显然很得意于自家的竹楼:“怎么样,这可是我父亲在世的时候盖的,这些薜荔芷薛杜蘅女萝,还是我母亲种上去的呢。”

我望着那些香草,忍不住说:“这个房子这么漂亮,你的父母一定在这里住得很相爱很幸福。”

白渊闻言轻轻笑了:“他们之间,其实应该算是相守,至于相爱,我觉得母亲是爱的,但是不知道父亲是把母亲放在心里的哪个地方。”

我愣了愣,好像这不是一个完满的故事。

白渊望着静静的湖面说:“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当时是元清神君,他遇到我母亲的时候,她还是九嶷山中的精灵,也就是山鬼。不知你晓不晓得,凡间楚地的人唱过一首歌谣,唱的就是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母亲在山中采花的时候遇见过路的父亲,对他表达了爱意,父亲一开始却没有接受。后来母亲在九嶷山中一直等,等到了那一天,父亲回来说愿意娶她。她就住到了永山来,跟父亲一起造了这座竹楼。”

山风吹来,碧玉小铃铛慢慢摇起来,白渊接着说:“那个时候,父亲的生命已经快要到了尽头,后来母亲怀孕了,我在她肚子里六个月的时候成了遗腹子,父亲被葬在了家族墓地里。母亲生下我之后,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些都是她活着的时候告诉我的。”

竹楼四周的竹林哗哗摇动,喧闹而静默地听着这个故事。

白渊先打破沉默笑起来:“你皱眉干什么啊,搞得我好像多可怜似的。”

我小声说:“我就是觉得你可怜啊。你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母亲又那么早就去世了,那样一定很孤单。”

白渊的眼睛里闪过我不明了的情绪,他却还是笑着:“孤单什么啊,当时我在这山里跑得很开心,后来又有人来照顾我,还没长大就迷倒了一大堆小姑娘,热闹着呢。”

我冲他龇牙咧嘴:“三岁看老,你这是死性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