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扑通一声往后坐倒在地上。我见过绯颜的大毛尾巴和尖耳朵,可是从来没有想到白渊的身上也会冒出这样的绒毛来。白渊他不是神仙么……
白渊像是感觉到了我的惊异和不安,眼睛慢慢睁开,瞧着我的脸望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噗——”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然后血就一发停不住了,跟涌泉一样一口一口地从他嘴里往外涌,很快就漫湿了他的衣衫,我坐在他旁边,前襟上也是染红了一大片。
这时候,我也来不及去管什么别的了,上去一把抱住他,想要给他止血,但是那血是从身体里面涌出来的,又不是外伤……
“你别折腾他,他这怕是内脏破了,你再摇再晃几下,只怕会伤口破得更深。”绯颜在我身后不失时机地插一句嘴。
我回头冲他喊:“那你还愣着做什么,过来给他治伤啊!”
绯颜睁大一双桃花灿烂的狐狸眼,翘起小手指指着自己的尖鼻子问我:“你让我给他治伤?我这么点修为,你就是病急乱投医也不怕我把他治死?”
“你……”我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可是,“现在就咱们两个,你不来治,难道让我来?”
绯颜摆摆手:“那也不成,其实我也不会治伤的……”
白渊口里的血吐得越来越多,现在已经脸色苍白得跟回雪笛是一个色了,眼睛也慢慢闭上,我抱着他急得不行:“那也得想个办法呀,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绯颜搓搓手,狐狸耳朵动了动,忽然两手一拍:“哎,有了!”说着,从怀里扯出一个小小的竹哨子来,道:“老早之前我认识了一个雪狐族的王子,他修为还不错,现在在瀛洲做上仙,当时他说,我要是有急事,就吹这个哨子……”
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狠狠一拍他的腿:“那你还磨叽什么!快吹啊!”
绯颜被我拍得龇牙咧嘴,一脸不情愿地吹响了那个竹哨,竹哨立即发出一声尖啸:“嘟嘟——”
我满心期待着天上会一阵噼里啪啦金光闪闪祥云缭绕,然后一个仙气腾腾的神仙从云端下来救白渊,但是期待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个影子。
我瞪绯颜:“怎么回事?”
绯颜扁扁嘴很委屈:“我哪里知道,这个哨子我也是第一次吹好嘛……万一那个雪狐族的兄弟在上茅厕呢……”
我顺手捞起旁边的一块石头,打算先砸死这只臭狐狸再说,结果石头扔过去,绯颜一偏脑袋躲过了,却正好砸中他身后的那个人。
绯颜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我说嘟嘟啊,你可算是来了,快快快,把地上这个家伙瞧一瞧,看还有气儿没……”
他身后走出来一个雪白袍子的男子,长得颇好看的一张脸上冲绯颜咬牙切齿:“早就说了不许再叫我嘟嘟!”
我瞧着他,觉得怎么有点眼熟呢?还在想着,眼前的“嘟嘟”皱眉往我这里一看,脸色刷地白了。
他一下子扑在白渊身上:“白渊!白渊你臭小子怎么了!白渊!”然后立刻转头瞪我:“你是怎么把他弄成这样的?”
我瞧着他那张横眉立目的俊脸,终于想起来,这不就是当初我在瀛洲仙岛上遇见的那个神仙么!我好像记得,他就是吃过我的醋的那个……
我下意识地猛然哆嗦一下,连忙解释:“不是我打的他,是别人……”
“行了行了!我得带他去蓬莱。”他打断我,一伸胳膊把白渊从我怀里打横抱起来,脚下升起一朵白云,然后一阵风吹过,嗖地就不见了。
我愣了愣神,摊着满手的血问绯颜:“你会不会驾云?带着我去蓬莱岛没问题吧?”
绯颜的狐狸耳朵一下子耷拉下来,认命道:“我可以试试,但是万一掉海里了别打我。”
事实证明,绯颜的那张嘴就是个百发百中的臭嘴,当我从海边的浅滩里爬上岸的时候,很没好气地顺手揪了他尾巴上两撮狐狸毛下来。
绯颜嗷嗷叫着捂着他的大尾巴又心疼又委屈:“我就说了我修为不高,你还赶鸭子上架……你看看,正好把最油光水亮的地方给揪出了个豁豁,这万红丛中一点白的丑死了,我还怎么见人啊呜呜呜……”
我懒得跟他斗嘴,捋了捋湿了大半截的长发,提衣带水地往不远处那个牌坊底下走。这副水淋淋落汤鸡的样子过去,还不知道会不会被那些神仙笑话呢。
绯颜嘟嘟囔囔把尾巴藏起来,从后面追上我,手指在我身上点了点,身上的水就干了。我揉了揉头发,发现也不湿了,就勉强跟他哼哼一下:“你还有点用。”
绯颜挠着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受宠若惊,吃吃笑了:“没有啦,过奖了……”
我早已走到牌坊底下,问那个把门的仙使:“敢问,那个……嗯,凝霰仙君,在何处?可否指个路?”
仙使看我一眼,道:“凝霰上仙方才抱着个受了伤的神君去了九极宫,不过……”他打量我几眼,我明白过来,连忙说:“我就是那个受了伤的神君的……嗯,未婚妻,凝霰上仙驾云太快,我这会儿才到。”
仙使正想说什么,红狐狸绯颜三两步凑上来:“怎么,不让进啊?嘟嘟……哦,凝霰,对,我跟他是朋友,你敢不让我进?”
仙使的眉毛跳了跳,正待发作,这时候我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来:“夫人。”
我回身一看,只见明一真人背上扛着一把大剑,须髯飘飘,面色有点不情愿,但礼数还是做足了:“众仙请夫人过去。”
我连忙应着,拉起还在冲那仙使做鬼脸吐舌头的绯颜就往里走。
我想着,那个九极宫估计是凝霰上仙的府邸,却听见明一真人在前面说道:“现在元清神君已经在九极宫里由众仙救治,不过那九极宫仙气太重,夫人一介凡躯只怕承受不住,所以还请在宫外等一等。”
我问:“哦,那都是哪些神仙在救他啊?白渊的伤势怎么样了?”
明一真人让一旁的仙侍请我和绯颜落座,答道:“我听得玄一上仙说,神君受的是内伤,要治内脏和元丹。不过……”明一真人那张胡子脸动了动,像是在斟酌着措辞:“听闻元清神君受伤一事,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的众仙都来看视帮忙,就连九极宫中的长渺上仙都亲自给神君疗伤,应该没有大碍。”
听他提起长渺上仙,我就想起梦境之中那个银发金衣的青年,走了走神,然后发现明一真人面色有点奇怪,连忙说:“我听说,神君在九重天上供的是个闲职,似乎地位并非万众之上,列仙这般热心,真是颇有仙德。”
明一真人脸色又变了变,换成一副明显是心里藏着事儿的模样,胡子动一动,道:“元清神君广交仙友,这也不足为奇。”说完,看我也不看就扭头走了,脚步匆匆好像做贼心虚逃掉一般。
绯颜的尖耳朵抖一抖,摇头晃脑:“你说,会不会是你未婚夫已经要不行喽,他还骗你,心里过意不去?”
我没有理睬他。这狐狸,一整个儿想着白渊什么时候蹬腿咽气儿,也不晓得跟白渊有多大仇。
我倒不怎么担心白渊会死掉,毕竟神仙们都是神通广大,那个银发金衣的长渺上仙也不像是个吃闲饭的。
让我心里不安的是,白渊他究竟做过什么事情,让这么多神仙都来着紧他?就算真的是朋友多,也不至于这样的阵势吧?
这时候,绯颜又扯扯我的袖子:“莫离啊,先前我听见穆羽对白渊说,你看见了那些事情,心里明白过来了,你是看见了啥啊?”
我瞧着绯颜一脸八卦相,摊摊手:“倒也没什么,就是白渊跟一个小女孩的故事而已。”
“咦,那你吃醋了?”
我望着瀛洲上空悠悠飘过的白云,说:“没有。我只是觉得,等白渊好了,我也能回林州了。”
“啊?”绯颜吱溜一下蹦过来:“回林州?干嘛?”
“还能干嘛?”我用右手挡了挡头顶的阳光:“回我原先的家里去,好好过凡人的日子。”
绯颜的狐狸眼转了转:“那白渊呢?他还跟你回去做跑堂伙计?”
红狐狸一句话就把我拉得晃了晃神。我抬头望着天上的白云,说:“他是神仙,做过一次伙计就罢了,哪里还能做第二次?等他身体将养好了,他回他的穹明宫,我过我的凡人日子,还是各走各的好。”
绯颜的狐狸眼噌地亮了,我瞟他一眼,淡淡道:“我过凡人日子,不想再跟神仙妖怪打交道。包括狐狸精。”
绯颜很有气节地分辩:“我不是狐狸精,我是狐仙!不一样的好不好!”
“哦,那就包括狐仙。”
绯颜顿了顿,有点小心地凑过来:“莫离,你真的这样想?你为什么不要白渊了啊?”
我还是仰着头看天:“不是我不要他。只是,他心里真正要的不是我,之前他找错了人也选错了人,我不想为了一朵梨花将错就错下去。”
绯颜好一会儿没说话。
终于,他的一只爪子伸过来,颤颤巍巍托着他杀人时用的那块红帕子:“别这么梗着脖子了,低低头,眼泪就能流下来了。”
我抄起他的红帕子一摔:“臭狐狸,我才不要你的血帕子!”
我看见绯颜的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然后那个悲伤和心疼和怜悯混在一起的表情慢慢模糊,最后混成了一团红云。
他跑过来抱住我,正好把我的脸埋在他的胸口那里。我能闻见他身上的味道,竟然没有我坏坏猜过的狐狸骚味,而是一股浓香。我突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初,白渊抱着我从范五爷府里飞出去,那个时候,我就把他身上的那种味道记在了心里。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到了如今,我才晓得,他的那些温柔,那些小心,那些疼爱,那些哭那些笑,从来都不是给我的。他给的只不过是在他心里藏了几千年的小女孩,那个一直叫他哥哥的女孩。
有些人,即便化成了灰,仍然永存。有的时候存在一朵白云里,有的时候存在一缕阳光里,有的时候存在一块绿豆饼里,有的时候,存在一树皎洁如月的梨花里。
绯颜怀里的气味跟他的很不一样,可是我还是埋头哭得绯颜红艳艳的胸口湿了一大片。
那个时候我看不见绯颜的脸,也看不见白渊躺九极宫中的模样,我只能看见,南荒亘古不变的红色大地上,玄棠长发纷飞的身影,是我从未见过的凄美和苍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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