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桃花有意逐流水

大约十几日后,我正在街上走,打算去绸缎庄买几尺青布,路过云升茶楼的时候,抬眼一看,迟云坐在二楼临窗的位子上,正在跟人说话。

我本想着他应该有自己的事情,就不好上去打扰。但是他却发现了我,冲我招招手,让我过去。

我进了他那个隔间,见他旁边坐了三个人,就连忙见礼。

迟云招呼我坐下,指着他们说:“这都是我在公门里的弟兄,都是自己人,不用拘束。”

我看了看他们,想起来以前在罗孝廉的那次宴会上见过他们,便冲他们笑了笑。

迟云问我:“谢姑娘这些天过得还好么?”

“好啊。”我有些奇怪,迟云是很少跟我问这样既寻常又客套的问题的。

“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你家的那个伙计呢?”

“啊,我出来买布,让他先看着店里生意。”

“他这些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很好呀。怎么了?”迟云今天真是有点奇怪。

迟云跟那三个公人对视了一眼,又对我说:“谢姑娘,关于你家这个叫白渊的伙计,你知道多少?”

“我……”我有些奇怪,“他不就是一个之前流落四方的乞丐,后来为了谋生计,来我家做工的吗?”

“别的呢,你还知道哪些?”

“就这些,还能有什么?”

他摇头:“他一定还有别的,你再想想,他有没有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跟平常人不一样?那可多了去了。

我斟酌了一小会儿,试探着问:“有疯病,算不算?他总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见过很多神仙鬼怪,去过很多有趣的地方,还讲给客人们听……”

一个公人道:“这个我也听说过,好像谢姑娘还为他找过大夫,可是都不了了之。还有什么呢?”

“那就多啦,”我把平日积攒的脾气都发出来:“他喜欢跟小孩子混在一块儿,上树掏鸟下河捞鱼的,疯起来就玩得连饭都忘了吃,生意也不看……总是闹小孩儿脾气,非得让人哄着……还喜欢勾搭漂亮女人,见了好看的姑娘就走不动道,装得温柔款款的跟人家套近乎说肉麻话,这里拉一下那里摸一手的……有时候不知道夜里跑到哪里去,白天回来问他,他就扯谎说去天上找哪个星君喝茶了……”

我说着,发现那三个公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迟云的脸上则有些阴沉。

我不知道这些话有什么不对,就住了口,探询地看着迟云。

迟云清清嗓子,说:“谢姑娘,你可能不太知道一些事,我现在告诉你。之前我在你家想起那个灰衣人的事情后,立刻就让兄弟们着手去找他,但是很奇怪,我们费了很大力气去查访,都只知道那灰衣人在你家喝酒那一日的前后两三天里出现过,再往前往后都杳无踪迹,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而他出现的那几天,也都没留下什么线索,所以,这条线又断了。”

“这……”

迟云冷笑道:“所以,想来我还得跟你家伙计道个谢,事情还真被他说中了,他说灰衣人有可能跟那个采花贼一样找不到,果然我们就没有找到。这俩人的确就跟你家伙计说的那样,物以类聚,都是隐了身一样地来无影去无踪。他的预言还真挺准的。”

我有些隐隐的担心。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那采花贼应该不会就此金盆洗手不干了,林州城里的姑娘们还是有危险,就特意派了人,在几个有美貌之名的女子家附近守着,若是哪一天采花贼想对她们下手,可以守株待兔立即擒拿。我们守了许久,采花贼没守到,却发现你家那个伙计有些奇怪的行踪。”

“什么?他怎么了?”我有点紧张。

“倒也没怎么,只是,他有几次夜里,溜出了你们那条街,去了城东,进了云霞庄庄主针娘的宅子。”

我刚刚提起的心,一下子落得很低。

迟云接着说:“一开始我们还很激动,以为抓住了采花贼,没料到他进去之后很久都不出来,等快天亮了出了门也是针娘自己不慌不忙地送他出去,没发现有什么要劫人的迹象。所以……咳咳,你不用担心他夜里出去会有什么危险,下次也不用听他扯谎了。”

我听着他的话,想起那回针娘给他送过衣裳之后,一天下午白渊说去找邻街一个孩子玩,我就放他出去了。刚好那日娘亲突然想吃东街上的大烧饼,我就出门去买。到了东街路过一家酒楼,大门开处看见针娘拉着白渊的手,依依不舍地在送他,口里还在说着什么。

当时街上阳光灿烂,我在来往穿梭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瞧见白渊的手指拢了拢针娘鬓边的乌发,还给她扶了扶头上的簪子,针娘的笑容就跟那簪子上的凤衔流苏一般窈窕着摇晃开来。我被怀里的大烧饼烫了一下,手一哆嗦烧饼掉下地,咕噜咕噜滚走便宜了一条癞皮狗。

“谢姑娘?”迟云唤我。

“哦,”我回过神来,对他扯出一个笑:“那倒也没什么,他跟针娘的事情,我是早就知道一些的。”

“嗯。”迟云的神色放松了一些,目光温和:“那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你先去买布吧,耽误你这么一会儿实在抱歉得很。”

我应着,出了茶楼的门。

等买了布回了家,一进门,看见白渊仍然撸着袖子,一边摇头晃脑跟客人讲什么天枢星君的风流史,一边忙里忙外地给这个倒酒给那个倒酒。见我回来,他擦着汗很高兴地蹦跶过来:“莫离,你回来啦!街上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没有?”

我笑道:“有啊。路上遇见迟大人,他跟我说,有一户人家的鲜鱼总是丢失,告到他那去,结果发现是街上的一只馋猫儿偷腥。”

白渊笑得傻呵呵的一脸单纯无害。

到了晚上,打了烊关了门,我才把白渊叫到房里来。

“莫离,你可是要给我做新衣裳?其实青布的穿着也好看。”白渊趴到我床边的几案上,支着下巴问。

我手里摸着今日买回来的青布,笑道:“你的衣裳,自然是有针线功夫好的人给你做,哪里轮得到我这样的粗针糙线来惹人笑话呢?”

“哪有啊,你的女红这么好,上哪找比你还好的人?”

“上哪找?”我盯着他冷笑:“东街上的街巷地图都一针一线细细绣给你了,还怕找不着?更何况,天天夜里往那边跑,只怕这衣裳手绢荷包什么的早就全都添齐备了吧?”

白渊直起身来,睁大眼睛看我。

“人家是南省诸藩镇针工第一,看上你的天人之姿,郎有情妾有意的倒也般配的很。为了请你去宅子里,绣出那么一幅地图来托手下的黄衫子姑娘送给你,一大早起床还亲自送你出门,真是体贴得紧。”

我冷笑着看他,白渊终于讪讪地低下头:“莫离,其实,针娘这件事不是这样……”

“你用不着说什么,我只问你,这几个月的工夫,你去了多少次?”

“我……”白渊挠挠头:“我也记不太清楚,应该有八九次?还是十几次……”

看着他那模样,我的手忽然攥着青布抖起来,白渊抬头看我:“莫离,你——”

我不等他说出下一个字,右手忽然不抖了,于是果断伸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声音清脆得像裂瓷。

白渊睁大了眼睛,捂着脸望我:“你生气了……”

平日里他的那双长着浓密长睫毛的漂亮眼睛,在说说笑笑或撒泼胡闹的时候,都让我觉得又可爱又好看,但是现在只让我犯恶心。我抖着肩膀对他吼:“滚出去!”

白渊捂着脸站起来,却没有滚,而是一把扑过来拉住我:“莫离,你听我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司命的命格簿子?针娘的命格本来是要十年之后被赤脚大夫治好眼疾,然后她与赤脚大夫成亲的,但是我给的那颗丸子把她的命格改了,针娘的姻缘就落到了我身上,我也跟你说过命格不能连着改第二次,所以我才……”

“够了!”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淌出来,哑着嗓子对他吼:“我再也不想听你这些扯谎的鬼话!你那么多夜里不见人影,其实都是去找针娘了,哪里是你说的跟什么破星君喝茶?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还拿这些鬼话来骗我!滚!”

说着,我抬腿给了他一脚,打算把他踢出去。白渊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揉揉被我踢中的膝盖,竟然也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从来都没有跟你说过谎话,因为我生来就睡不着,所以在夜里喜欢找当值的星君们喝茶……之前司命改了命格簿子,我没有把针娘的命格的事跟你说,也是担心你听了生气。现在你真的就生气了,你别哭了好么,你一哭我也想哭……”

我没有顾忌他梨花带雨比女人还好看的哭相,揪着他的衣领就把他扔出了门。

我把被子蒙在头上,听见外面还在吱吱呀呀地挠门:“莫离你别哭了,别哭了啊……你还哭,你要是还哭,我就跟你一起哭,我不走了!你听见没有?呜呜哇哇——”

我隔着被子冲他吼:“大半夜的,你要把爹娘都吵起来吗?滚!”

门外抽搭两声,细细碎碎不知嘟囔了两句什么,就没有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