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白渊也并不是只讲那些神神怪怪的故事,他也讲时下的人物,不过也是大家都不知道的。
比如,建康城里有家妓院,里面的头牌花魁搭上了个大官,没料到大官的老婆是个母老虎兼醋坛子,一天晚上带着人冲到妓院里把大官揪了个现形,当即用绳子五花大绑,敲锣打鼓一路回了家。白渊当时正好在临街一家酒楼里喝酒啃西瓜,顺手扔了个西瓜皮下去,那大官当即摔个嘴啃泥掉了两颗当门牙;
比如,建康皇宫里的御厨有一次制出了新式点心,正要端给皇帝吃,结果被大内屋梁上的白渊妙手空空偷了去,吓得御厨们纷纷传说皇宫里来了老鼠精,甚至有个太监还专门抱了两只猫来;
比如,北朝有个将军带兵打仗,一场战败死了很多兵士,那将军为了军功就谎报死伤人数,硬生生瞒报了数千颗人头。那些被瞒报的冤魂在十殿冥王那里大闹不休不肯转世投胎,搞得幽冥司里鸡飞狗跳怨声冲天。白渊刚好跟十殿冥王有交情,听说了这件事,就夜里装成冤魂的模样向那将军讨债,吓得他连忙向皇帝叩头请罪,才了了一件麻烦事……
好吧,这些故事里仍是有白渊的出场,据他义正词严地说,用他家传了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二十四年的宝贝玉笛起誓,这些也是真的。
我对此表示不发表任何评论。
只是在一天夜里,我睡不着就爬到屋顶上去吹风的时候,跟他讨论了一下他的这些故事。
我从小就有个毛病,夜里睡不着或不想睡的时候,就喜欢搬个梯子爬到屋顶上去吹夜风看月亮或看星星。迟云也知道我的这个毛病,所以那一次在罗孝廉家外面,我能用看月亮的理由骗过他。
那天夜里天气很好,晴朗的夜空里能看到无数颗星星在熠熠闪光。我从酒窖里搬梯子的时候,刚好撞见白渊鬼鬼祟祟在偷酒喝,不过据他说是第一次偷而且还没来得及偷到嘴里。
我把他一番审问后,觉得这小子应该不敢说谎,就大度地表示念及初犯宽宏不究,然后把他跟我一起揪到了房顶上。
白渊坐在屋瓦上,侧着脸看我一会儿,说:“莫离,我觉得,你其实是个跟小桃子一样活泼闹腾的姑娘,只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安静不爱说话呢?”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你说,我家里就我一个女儿,如果我不显得沉稳些,爹娘怎么能放心家业?若是跟你一样,整天在外面疯跑——哼。”
白渊大概觉察出他是被嫌弃了,讪讪地摸摸鼻子,抬头看天。看了一会儿,又高兴起来:“莫离,你看到了吗,那颗很亮很亮的星星,就是那北斗七星中最亮的那个?”
我顺着他的手指找了找,说:“嗯,看到了。”
白渊两眼放光手舞足蹈起来:“莫离,那个就是我在天上的好朋友,他叫玉衡星君,那次我把玄冰灯给砸到了天玑星君的脸上,得赔给广寒宫一盏灯,就是他跟我一起去昆仑山把玄冰凿出来的。他不仅长得是北斗七星君中最漂亮的,还会弹琴,他的那把琴叫云落,一响起来天边的云彩都会跟着飞……以后我让他弹琴给你听,那声儿可比街头的罗瞎子弹得好听多了!”
他话音刚落,我就实打实地觉得天上那颗玉衡星狠狠颤抖了一下。
我这回是真的为他感到忧虑了。实在是忍不住,我问他:“白渊,你认真告诉我,你讲过的那些故事,的确是真的?”
白渊还在盯着那颗倒霉的玉衡星傻乐:“当然啦。”
我把他的头扳过来,很严肃地说:“白渊,你不用再骗我了,我又不是那些小孩子。别说是神仙鬼怪,就是那些建康城里的高官,北朝皇宫里的太监,战场上的将军,你又能真的见过几个?我知道你会讲故事,可是这些事情,你怎么可能真的全都亲身经历过呢?”
白渊望着我,眉眼又一次有了点忧愁:“莫离,那你怎么样才能相信我?要不,现在玉衡星君他就在那里,我把他叫下来让你瞧瞧?”
我瞄了一眼,玉衡星貌似又狠狠抖了一下。我终于对他放弃了:“好吧好吧,我相信你。”长叹一声,忽然觉得相信他也挺好,就像是世间真的有那么多有趣的地方有趣的神仙一样,这感觉比时时觉得他是个有疯病的人要好得多。
“白渊,其实我从小在酒馆里长大,听那些天南地北的客人说起各地各种有趣的事情,我一直都想去亲眼看一看。要是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还挺想去瞧瞧那摩诃池里的砗磲、六重天上的流云镜、建康城皇宫里御厨的点心和……天上这个会弹琴的玉衡星君呢。”
白渊见我这样说,以为我真的信了,马上就开心得要命:“好啊好啊,以后我带你去,除了我讲过的那些,还有很多更好玩的神仙和地方呢,什么都给你看!玉衡要是不肯给你弹琴,我就把他跟摇光星君的那些事儿给捅出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默默地瞧了一眼天上,忽然觉得今晚的风还真有点凉,吹得北斗七星里的玉衡和摇光两颗星星一起抖啊抖晃啊晃,几乎都要直直砸到白渊的脑袋上了。
这样安稳又糟心的日子过了许久,我还是那样忙里忙外,白渊还是那样跑来跳去,把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白渊因为长得漂亮,性子活泼喜欢在外面东奔西跑,又会讲故事,附近几条街的邻居们都喜欢他。每次他出去买些熟食或是给主顾送酒,乃至于跟孩子们疯玩,回来的时候常常能夹带些东西,捧着献宝似的给我瞧。
这些东西都是远近街坊们塞给他的。一些是有了年纪的大娘和婆婆们喜欢他聪明伶俐的好模样儿,一见他就忙不迭从家里拿出些攒了许久的点心;还有一些是那些小孩子的娘亲,见他跟自家儿女玩得好混得熟,也把他当成小孩子看待,不时给他一些小木鼓、小玩意儿或是吃食,把他哄得高高兴兴的;还有一些,是街上的大老爷们儿,见他上街就招呼他去喝两杯小酒,末了临走再揣点炸丸子酱牛肉之类的小菜,白渊也就心满意足地跟我说今日天香楼的凉拌黄瓜比上次的更脆生一点,只是蘸酱有点没味儿了。
除了这些,他的怀里还常常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最常见的是大大小小的弹丸子,据他说是跟哪几家的小儿子打弹子赢来的;还有小泥人、根雕的小方块、摇摇会响的竹筒子、各种颜色的花石头,等等之类都是小孩子们的玩意儿。
还有一些就更奇特了。
比如有一日,下午时候有些天阴,我让他去东街上给一家送酒。林州的天气常常变换不定,他刚走没多久就开始下雨,起初还小,后来越下越大,我在店里守着,想起白渊出门没带伞,也不晓得他会不会找地方避雨。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却没被淋成落汤鸡,而是手上打了把伞。见了我,说是东街上一个姓孙的姑娘借他这把伞,还送了手绢给他擦头上的雨水。
我看他从怀里摸摸揣揣掏出一方绣着藤萝花的浅红色丝绸手绢,上面还有隐约的淡香,风一吹,让人的心尖儿都跟着痒起来。
还有一次,白渊去把来我家玩的一个叫小杏子的女孩儿送回家,结果被小杏子家里留下吃晚饭,回来时候又从怀里摸出个绣着合欢如意的流苏荷包来,说是小杏子的大姊姊塞给他的。
“小杏子的大姊姊?”我瞅着这个针脚细致明显是费了工夫绣出来的荷包问。
“对啊,小杏子的大姊姊比小杏子大九岁呢,今年都十六了,说他们家很高兴小杏子跟我玩,以后让我多去。她还说她会做许多好吃的菜,要请我尝。我走的时候是她送我出门,就给了我这个。”
白渊抬起眼皮偷偷瞧我一眼,又做贼心虚地低下头:“其实……她做的菜也不怎么好吃……还赶不上芸巧的手艺呢……”
我挑眉问他:“芸巧是谁?”
白渊的脸刷的红了,像是偷吃了糖被现场逮到的孩子一样扭扭捏捏半天,吭哧出一句:“是我在人间遇到的厨艺最好的姑娘。”
我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