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的诸般担心,都在三天后烟消云散了。

三天后的中午,我跟爹娘正在店里吃饭,门外有人在喊:“谢掌柜,谢掌柜!”

“怎么啦?”爹出去问。

“要酒,要酒!我家小公子找着啦,老爷一高兴,准备今晚上在家里大摆宴席,款待那些公人呢!他指名要你家的梨花醉,二十坛!快快送过去吧!”来的竟是罗孝廉的管家,一脸喜气,右手将一袋子钱沉甸甸地递过来:“不用找了!我们老爷今天高兴,说要多多散财积福!”

爹连忙答应了,就去后院酒窖里搬酒。

爹娘年纪大了,这样有大户要酒、得送酒上门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做。我也正好想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就雇车带着酒坛子过去了。

到了罗家,只见满院子的人都在忙活着。看样子小公子已经在内房里被家中亲人围着了,只剩下些家丁和管家忙得不亦乐乎。一个长着小胡子的家丁迎上来接了酒坛子,说他是专管酒水的,还笑着把我往里请,说是老爷太高兴,今天来的都是客,都要有管待的。

我便趁着这机会,问他:“这可真是幸事呢。你知不知道,你家小公子是怎么被找着的?”

“这个啊,我还是听我们大管家罗兴说的。大管家说,本来官府里的公人们很快就打听出了那拐子的下落,迟大人亲自带人去追,结果到了那一看——”

“怎么了啊?”

小胡子家丁大腿一拍:“那拐子死了!”

“死了?”我吃了一惊。

他摇头晃脑:“对啊,被人弄死啦。还亏他死的早,要是活着被逮住,还不知道押过来要脱几层皮呢。”

“然后呢?”这家丁真急人。

他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显然很是得意于自己有独门消息:“那拐子死了,可是没找着小公子啊。迟大人就循着踪迹,带着人一路找过去,一直找到城外的一座破庙里。迟大人头一个破门进去,只见里面坐着一个乞丐——”

“乞丐?”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对啊!你猜怎么着?那乞丐一手把小公子抱在怀里哄着,一手端着一碗什么东西,正要往小公子的嘴里喂。迟大人冲上去一把抓住他,低头一看,碗里盛的是肉粥,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呢。”

我咬紧了嘴唇。

小胡子家丁接着道:“那乞丐就说,小公子饿了,这肉粥是给他吃的。迟大人要把他抓起来,还是小公子自己说,是这乞丐把他从拐子手里救了出来,还逮了兔子给他煮粥吃。这样一来,迟大人就不能抓那乞丐了,非但不能抓,他还是我们罗家的大恩人呐!”

我的心忽的放下了。

想来,除了他,也没有哪个乞丐会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到了晚上,罗孝廉的宴席正式开始。

我坐在旁侧的一张小几边上,张望着席上众人。迟云和他手下的公人们坐得最显眼,受到的敬酒也最多,无非都是感谢夸赞之语。但是迟云似乎并不是很高兴。

迟云的不高兴并不是写在脸上的。就像现在,他面对着一杯又一杯的敬酒和笑脸,也都是用笑脸相迎的。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不高兴,似乎总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酒喝到一半,本来该在内房里的小公子竟然出来了。他被一群奶娘家丁簇拥着,穿着丝绸的小衣裳,鼓鼓的小脸儿在满堂的灯光下显得愈发圆润可爱。

罗孝廉心肝儿肉似的抱着他,脸上的褶子都快笑没了。

小公子转了转头,将席间众人都看了一遍,皱起眉头问:“爷爷,救我的大哥哥呢?”

罗孝廉堆着笑说:“哦哦,你大哥哥啊,他在后院里洗澡换衣服呢。”

小公子从他怀里扭了几扭,扑通跳下地,扬起小脸说:“这里的人都不好玩,我去找大哥哥玩。”

“哎呦呦,”罗孝廉赶忙搂住他,“别急别急,他马上就来。”随即对旁边的家丁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瞧瞧呀!”那家丁赶忙应着,一溜烟走了。

小公子撅着嘴看向席间众人:“爷爷,你请这些人干什么?是大哥哥救的我,又不是他们。他们一点也不好玩,还要将大哥哥捆起来呢。”

公人们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罗孝廉搂着他,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干脆笑着打哈哈。

幸好这时有人解了围。一个家丁跑过来,说:“老爷,恩人过来了!”

众人一齐看向门外,只见两个家丁执着灯笼在前面照路,摇曳的灯光开处,走进一个高个子的白衣少年。

他的头上用木簪子绾了顶发,余下的大部分长发都披散下来,却梳理得一丝不乱;身着朴素的白布衣衫,没有什么装饰;一双长眉斜飞,衬着朗星般的眼睛,越发在灯光下显得面容清秀,熠熠生辉。

满堂的人都呆住了。大概众人都在想,本来是个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乞丐,就算是洗了澡换了衣裳,顶多也不过是个寻常人,怎么竟是这样一个俊秀脱俗的少年?难道是弄错了人不成?

我握着酒杯,心里虽然也是惊奇,但是似乎又有点“原来如此”之感。我就一直觉得这个乞丐与众不同,没料到果真如此。可是这变化也实在有趣,该不会是认错人了?

满堂的静寂之中,小公子忽然从他爷爷的怀里溜下来,三步两步跑到那人的跟前,扑通一声抱住了他的腿,清脆地喊了一声:“大哥哥!”

那人一下子笑开来,眉眼弯成了新月,俯身捏了捏小公子的脸,说:“哟,这一下可真够力气,把大哥哥的腿都要撞断啦。”说着,把小公子轻轻巧巧地抱起来,笑意盈盈地看向众人。

这时,呆若木鸡的众人才回过神来,连忙打着哈哈把他往里请。罗孝廉更是从坐榻上站了起来,亲自接他入座:“真是没想到,恩公竟是这样的好人物,今日老朽算是开了眼了……请请请……”

我出了一口气。

是的,没有弄错人。从他笑起来的那一瞬间起,我就认出,他就是那个高个子乞丐。除了他,我还没有在哪个乞丐的脸上见过那样明亮的眼睛和单纯清澈的笑容。

而且,即便别的人认不出他,小公子却认得他。孩子们并不会说他是从哪里认出一个打扮完全不同的人的,他们的心里只是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知道这个人就是他的大哥哥。

罗孝廉还想把他的宝贝孙子抱回去,但小公子挂在那人的脖子上,怎么都不肯下来。罗孝廉只好笑道:“看来我家小承业跟恩公亲热得紧,只怕是有缘之人,难怪恩公能把他从贼穴中救出。”

那人笑道:“这倒也没什么,只是我向来喜欢小孩子,常常跟他们混在一块儿,多少晓得怎么跟他们打交道而已。”

他这话一落,在座的一些人眼神就有了变化。他们应该是想到了前些日子,高个子乞丐拖拉着一串小乞丐走街串巷的模样。而且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罗孝廉家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跟那些小乞丐是同一类孩子,更何况那些贫贱孩子里面还有一个痨病咳血的……

果然,一直在旁边站着的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就走上前去,附耳对罗孝廉低声说了些什么。罗孝廉那笑成了包子的脸立即就有些风干了似的僵硬,目光也落到扭股糖似的黏在那少年胸膛上的小公子身上。

这时,那少年还浑然不觉,仍在低声跟小公子说着什么,逗得小公子咯咯咯笑起来,他也一起很开心地笑。

我攥着酒杯的手有些隐隐发紧。

罗孝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向侍立在一旁的一个奶娘使了使眼色。奶娘就走上前去,对那少年说:“恩公,小公子身子娇贵,玩闹久了不好。还是让我们先抱他去睡觉吧。”

那少年应着,小公子却反驳道:“我才不累呢,我不想睡觉,我要跟大哥哥玩。”还示威似的抱紧了少年的脖子。

罗孝廉脸色又变了变,奶娘会意,连忙又哄又劝。末了,还是那少年低声说了什么,小公子这才磨磨蹭蹭地从他身上下来,被奶娘抱走了。

罗孝廉松了一口气,又换了一副堆着笑的面孔,连连向少年劝酒。

少年笑着饮了几杯,眼波一转,问道:“这样好的酒,连酒香也是上好的,我仿佛在什么时候闻到过的呢。”

那个方才向罗孝廉耳语的中年管家却弯腰笑着接话了:“这酒是城南谢家的梨花醉,林州城中数第一!我们老爷特意命了人买来的,专供今晚的宴席!喏,谢姑娘还在那呢!”

这时,堂中的众人都纷纷看向我。那少年也转头看着我,眼睛闪了闪,又咧开嘴笑了:“谢姑娘长得这样好,心眼也好,怪不得能酿出这样的好酒。”

我的脸上有些作烧,想起他那日在我家门前也说过同样的话,还发生了那样的事……这时一声咳嗽,让我回过神来,我连忙向众人行了个礼,便又低头坐下了。

众人又去说别的事情,闹闹哄哄的,我抬眼望去,见迟云正在他的位子上盯着我。是他方才看出我在出神,才咳嗽提醒我的。这会儿,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但是在摇曳的灯光下又有些看不清。

我忍不住又去瞄那个少年,他仍在笑着看我,见我偷瞄他,眉眼笑得更弯了,咧开嘴露出一口干净整齐的白牙。

我的脸腾地烧起来,几乎一直热到了耳根,连席间众人的闹嚷声也听不见了。幸好我坐在偏位上,光线很暗,他们也许看不到。

这场酒席吃得七上八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