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云那句让我小心的话我一直都放在心里。但并不是我当心了,事情就不会发生。该来的还是会来,只不过我没想到会那样惊心动魄。
范五爷走之后,我一直心里忐忑不安,连着几天夜里睡觉都睡不踏实。但是,那夜我偏偏就睡着了,还睡得很沉。直到被颠簸着晃醒。
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我绝对不在自己的床上。
能感觉出来,我是被一个人背着走,他的肩膀隔着被子都觉得硌得慌。然后是鼻尖凉凉的,是夜里的冷风很快地吹过来,更确定了我是在屋外。但是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应该是被蒙上了一层黑布;四肢也不能动了,因为根本没有力气,而且好像还被结结实实地绑着。
手指稍稍动着触了触,包着我的是一床被子,应该是我自己的。只是被子外面被捆上了绳子之类的,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看来,范五爷还是不会放过我,只怕正在他家里坐等着我被他的这个手下扛过去。
现在怎么办?叫又叫不出声,挣扎也挣扎不动,难道听天由命不成?
这个人扛着我又走了一段路,停了一下,仿佛是进了一道门,转了几转,光线亮了起来,鼻子也嗅到了浓郁的熏香气味,心下就暗叫不好,现在只怕已经进了范家的屋子了。
那人将我放下来,绑着被子的绳子松开了,然后身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仿佛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的静默之中,我突然感觉到一双手伸了过来,捏住了我的脸,然后渐渐用力,在我感觉到有些疼痛的时候忽然松开,变为轻缓的抚摸。
胃里一阵翻腾着的恶心,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之前迟云说到的那个劫掠女子的贼人,不是据说已经到了林州一带了么?会不会这次劫我的不是范五爷,而是那个采花贼呢?
正在这时候,突然耳边一阵响动,好像有门窗开合的声音。继而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几乎震破了我的耳朵。这回我听清了,就是范五爷的叫声。
然后,已经松开的被子又重新被裹了起来,有个人隔着被子抱住我,很快地离开。这时我的眼睛仍然被蒙着,之所以觉得很快,是因为仅仅在一喘气的功夫,范五爷那疯狂的惨叫声就迅速由大变小,最后混进呼呼的风声里。
那人抱着我向前跑,我能听得见他沉稳而有节奏的心跳声,但是听不见一点喘息或脚踩在东西上的声音。这与方才把我从家里扛出来的那个人不一样。那个人用肩膀扛着我,虽然应该也快,但是他的脚步声和喘气声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而现在这个人,他好像不是在跑而是在飞,我除了刮过的风声和他的心跳,就什么也听不见。
我被他紧紧抱着,隐隐嗅出他身上的气味。我从小在爹娘身边看他们酿酒,酿酒很重要的一点是要鼻子灵。爹常常有意无意地训练我的嗅觉,所以我闻东西的感觉很敏锐。
但是这个人身上的气味有点奇怪。其中我最熟悉的是酒味,还是那种上好的陈年美酒;然后有树叶和青草的味道,好像他刚刚在山林里打过滚;再然后是一种奇异的香味,既不是我平日里闻过的脂粉味也不是大户人家家里燃的熏香,更不是我方才在范五爷屋子里嗅到的浓香,而是一种初闻沁人心脾的清香,再闻百转千回的幽香,再仔细闻就闻不到了。除了这些之外,竟然还有一点点油腻的味道,好像他刚刚在怀里塞过烧羊腿或油炸丸子之类的吃食。
他是谁?我的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迟云。是迟云提醒我要当心,他又在这些天一直奉命追查采花贼的踪迹,很有可能会在夜里巡守,他在巡守的时候特意注意一下我的家里也是可能的事情,才会这么快就发现我被人劫走。而且,他是这附近几十个州县中武艺最好的捕快,干净利落地把我救出,又身手这样迅捷,应该只有他一人无疑。
这时,他停了下来,我听到一声木头的响动,像是关了一扇窗户。然后背后一软,我被放了下来,这时,我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我在自己枕头里塞进去的几味安神的香料,这股味道让我终于放下心来。
总算是有惊无险。
他帮我盖好被子,手在被角上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手覆上了我的额头,然后是脸颊。我有些紧张地颤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将手移开,掖了掖被角,然后就没有了动静。我在一片寂静中终于昏昏沉沉地重新睡过去,直到天明。
醒来后,我发现身体能动了,就将蒙眼布扯下来,眯了眯眼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光,然后发现我果然是在自己的卧房里,衣服被子一切完好,甚至枕头边上的发簪都没有挪地方。除了身上尚余的昏沉感和手中的黑布,什么都没变。
就像是一场糊里糊涂的梦。
然而,它终究不是梦。我梳洗好打开店门,一开张,进来的几个客人就纷纷议论:“你知不知道,城西的范五爷,昨天夜里被卸了两条胳膊?”
我正在倒酒,手微微一抖。昨晚听到的惨叫至今想来还是心惊肉跳,知道范五爷定然是受了罚,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卸胳膊,怎么想着都有点毛骨悚然。
“哟,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也不清楚。只是今天一大早,我听城西的卢老三说,范五爷昨晚一个人睡在卧房里,也没让人服侍。半夜里家中下人听见一声叫,连忙进去瞧,一推门,哎呦呦,可不得了,范五爷浑身是血,两个胳膊已经断了。家人就忙着请医救治,哪里还救得好!”
“啧啧,那岂不是就成了个废人了?”
“只怕是呀!”
“那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干这样的事?”
“这哪知道!现在范家已经向官府报了案,正在查呢!”
“依我看啊,范五爷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少不了得罪人,这回只怕是哪个仇家找上门来了!”
……
我听着,心里有点乱乱的。
范五爷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他罪有应得。但是迟云是公门中人,他这样做会不会引来麻烦?况且已经报了官,迟云又该怎么做呢……
正想着,忽然又有一个客人从门外兴冲冲地走进来,屁股还没坐下,就忙不迭地说:“你们知不知道,范五爷疯了?”
我暗暗吃了一惊,看见那个客人眉飞色舞地说:“我刚从城西过来,望见范家乱成一团,一打听才知道,范五爷昨晚被卸了胳膊,当时就昏死过去了。等止住了血醒过来,官府的人正要盘问他昨晚的事情,谁料到他突然就疯了,见到谁都是一副又惊又怕瑟瑟发抖的模样,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旁边的客人都悚然色动:“难道他是撞见了什么极为怕人的东西?”
有人不同意:“他应该是被卸了胳膊,疼坏了,又受了一场惊吓,这才发疯的。也不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可是谁又有那个本事,从范家的高宅大院里,一下子就把范五爷弄成残废,却影子都见不着呢?听说现在官府里的人还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着,连个头绪都没有。”
“啧啧,真想不到,范五爷威风一世,到最后竟然落得这么个下场!”
“真是想不到……”
我有些听不下去,刚想转身,忽然门外又跑进一个客人来,也是屁股没落座就嚷嚷开了:“大事大事!罗孝廉的小孙子被人拐走了!”
今天的新闻真是不少,一个接一个。
提起罗孝廉,林州城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家祖上世代为官,到他这一代举了孝廉,在外地做了几十年的州官,前两年刚刚告老还乡,回来的时候光是家中日常所用之物就抬了十几里的箱笼,风风光光地颐养天年。他老人家只生了一个儿子,他的儿子到现在也只有一个儿子,年方六岁,长得虎头虎脑雪团儿一般,而且聪明伶俐,罗孝廉爱如珍宝。
现在这个宝贝疙瘩似的小孙子被人拐走,罗孝廉还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呢。
这样一来,堂中客人的议论话题就从范五爷的胳膊转到了罗孝廉的孙子:
“这可是越来越奇怪了,范五爷那边还闹着呢,怎么罗孝廉这边又出了事?”
“罗家小公子从小儿捧凤凰蛋似的养着,必是有人照顾的,怎么会说拐走就拐走?”
“就是呀,难道奶娘家丁什么的都是吃白饭的?”
刚从门外跑进来的那个客人就得意了:“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听罗家的一个家丁说,罗孝廉有一个多年的老友正是昨天过寿,罗孝廉本来是打算自己去的,临行前却听说寿宴上请了一个耍猴儿的班子凑乐,小公子在一旁听见了,就非要跟着去看猴儿。罗孝廉拗不过,就带他去了。谁想到寿宴上罗孝廉喝醉了,就在人家家里住下。当晚小公子却精神得很,死活闹着要去耍猴班子后台逗猴儿。抱着他的奶娘凑巧在酒宴上多吃了油腻,闹肚子,把他放下上了趟茅厕,回来小公子就不见了。这会儿罗孝廉正急得满城找呢!”
“原来如此。那还能不能找得着?”
那客人摇摇头:“这就不一定了。那拐子定是个惯犯,不然怎么这么快就把孩子抱走?”
“我听说啊,这富贵人家的孩子多养不大,是因为一生下来就有许多灾祟跟着他,看来是真的呢!哪里像穷人家的孩子好养活!”
“还不快低声!这话若是让罗孝廉知道了,不打烂你的嘴!”
众人连忙噤声。
我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心里筹划着:这样一来,罗孝廉肯定要让公门中的捕快去找他的孙子,而且肯定是最好的捕快;那么,迟云就不得不放下追踪采花贼的任务,先去找那个孩子了。这样,他正好能暂时摆脱范五爷那边的嫌疑,倒也不能不说是个好事。
只可怜了那个孩子,从小被众星捧月似的养着,现在一朝落入拐子的手里,还不知道要遭什么罪呢。真是哀哉。
不知怎么,一想到孩子,我的脑子里就浮现出那个高个子乞丐的身影。看得出他是很喜欢孩子的,不知他若是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要伤心一阵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