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着小桃子挤出去瞧,只见当街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高个子乞丐,脸上满是尘土和乱发,身上麻衣破破烂烂不辨颜色,不知在泥土污水里滚过多少回的模样,背上一个满是补丁的破褡裢,怀里抱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小孩子,身后居然还拖泥带水牵了一串小乞丐,大大小小的有五六个。
这时,高个子乞丐正嬉皮笑脸地冲点心铺的伙计喊:“喂,这位大哥,早就说了这些孩子想吃东西,你家好吃的这么多,就不能分给我们几个?”
点心铺的伙计一脸不耐烦,又碍于街上这么多人的脸面,就随便扔了两个杂面馒头给他:“这些够了吧?去去!我们还得做生意呢!”
两个干馒头破破烂烂地滚到地上,高个子乞丐却连瞅都没瞅一眼:“这怎么够?你不知道小孩子细皮嫩肉得好生养着,怎么能给他们吃这样的东西呢?你家铺子里的桂花糕、绿豆饼、地瓜丸子、枣泥山药糕、加了牛羊肉的白面大饼子呢?这些上好的东西都拿出来呀!”
众人听了,哄的一声笑。连邻家几个铺子的客人都纷纷围过来瞧热闹了,对面酒楼上也探出不少脑袋来。
点心铺的伙计恼羞成怒:“你个臭要饭的,大爷给你点东西你还不要?你不饿死就是菩萨保佑了,还要上好的吃食?滚滚滚!”
高个子乞丐仍是嬉皮笑脸,抬腿就要往点心铺子里走。伙计一看,连忙张手要拦住他。不料这乞丐竟然身子一闪,径直闯了进来,伸出黑乎乎的手在一堆堆点心上猛抓了几把,熟练地塞进他的破褡裢里。
我望着他的身手,大为惊叹。看来这位仁兄不是第一次抢东西吃了,动作这样麻利顺溜。
这下把点心铺的吕掌柜都惊动了,吕掌柜大手一拍,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登时围上来,一顿拳打脚踢,推搡着将他扔出了门。
这乞丐左躲右闪,竟然将那些拳脚堪堪避过,还留了个心护住了怀里的小孩子。最后将他扔出门的那一下,高个子乞丐打个滚,机灵地抱严实了怀里的孩子和背上的褡裢。身形动作看上去只是乞丐们的防身自保,但似乎又与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乞丐不同,却说不上哪里不同。
我正在纳闷时,高个子乞丐却突然握住了左脚,放开嗓子喊起来:“哊哊,我的脚摔坏了,疼啊疼啊——”
街上的人哄闹着越聚越多,都看吕掌柜怎么收场。
吕掌柜冷哼一声,背着手扬声说道:“街坊高邻可都看见了,是这要饭的抢夺小店财物在先,这是给他个教训,免得以后再不知贵贱好歹!”话音还未落,眼珠子一转,忽然一改倨傲神态,向着人群中堆出笑来:“哟,迟大人怎么也来啦?”
我转头去看,果然见迟云一身公服,按刀从人群里走出来。
吕掌柜赶忙迎上去:“迟大人,众位街坊都能作证,是这乞丐骚扰小店,小人才将他赶出来的。况且乞丐之流多厚颜无耻,他定然是装出受伤模样,好讹诈小人钱财。迟大人千万明鉴啊!”
迟云并不理睬他,将那高个子乞丐打量一番,对身后的从人示意,两个捕快就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拖着他便走,看样子是要将他押到牢里去审问。跟在他身后的那一串小乞丐纷纷哭着拥上来,闹闹团团地绊住了他们。
看样子这场戏就要收场了,我牵起小桃子,准备打道回府。
这时,高个子乞丐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孩子突然哑着嗓子哭起来,还一边哭一边咳嗽,竟咳出了几口鲜血。
拖着他的两个捕快一下子松了手,噌地蹦开老远:“血!痨病!这是痨病!”
围着看热闹的众人也惊慌起来,纷纷推推搡搡地散开,一个个捂着口鼻躲得远远的:“晦气!看个热闹还能看出痨病来!真晦气!”
我也吓了一跳,连忙用手绢盖着小桃子的下半张脸,看见迟云脸色铁青,皱着眉头扫他几眼,也捂住了口鼻说:“走吧走吧。”说完转身走了。那两个捕快如蒙大赦,兔子一般跟着蹿得没了影。
高个子乞丐哄着怀里的小孩子,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边摸出一块布给他擦拭嘴角的鲜血。方才还围得满满的众人早已避瘟神一般作鸟兽散,只有那些小乞丐还在他身边围着,没有丝毫的惊怕和躲闪。
有些空荡的街市上吹过一阵小风,对面酒楼上的布招子晃来晃去。
小桃子忽然在手绢底下细声细气地说:“谢姊姊,你看,就剩他一个人啦。”
小桃子还不懂得什么是孤独和悲悯,但她也知道他是“一个人”。我站在点心铺门口,望着那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高个子乞丐,不知怎么突然不想说话。
他紧了紧背上的褡裢,依旧是怀里抱着一个身后牵着一串,一步一步有点颠簸地向前走着。
忽然,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满是灰土的脸上忽然绽开了笑容,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唱着小调踏着拍子,呼呼喝喝地在街巷之中远去。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人的眼睛并没有我想象之中的浑浊,反而是极为明亮清澈,笑容也单纯如水。这样的眼睛和笑容,我只在小桃子一样的孩子们脸上看到过。
那时候,天上阳光正好,地上梨花胜雪,我年方十六岁,还是未知悲欢离合的年纪。
天空依旧晴朗街市依旧太平,我依旧在家中店里忙活着,端酒倒酒,招呼生意。爹仍是坐在酒台子里面打盹儿,嘴角的胡子时不时被吹得一翘一翘,伴着鼾声摇晃在空气里。
门前的梨花树依旧雪团一般,这几日天气好,免了它的风吹雨打之苦,花期也就长了点。
我嗅着那飘满店堂的芬芳,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觉得心里乱乱的。
这几日看上去安安稳稳,小小的波澜也不过是平静生活中的稍稍点缀罢了,但是总是让我有点若有若无的不安。而这种不安,更是让我心绪缭乱。
我由不安而产生的心绪缭乱并非是自己胡思乱想,而是有过相似的经历的。
记得小时候,我本来是没有名字的。爹娘都不是读书断字的人,我又是个女儿,就只是丫头丫头地叫着——直到现在,他们还是叫我丫头。
直到八岁那年,我那六岁的弟弟在外面玩,不知怎么竟然掉到了井里,幸亏旁边人发现得早,及时叫了我爹娘,把他捞了上来。可是弟弟天生体弱,那时候又是深秋时节,天气寒凉,井水刺骨,捞上来的时候吹了冷风,又受了惊吓,立时就一病不起,爹娘求了城中所有的大夫都没能留住他的命,可怜小小年纪就夭折在了娘亲的怀里。
其实在弟弟掉到井里之前,我就一直心里躁乱不安,总是觉得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但那个时候年纪还小,以为自己是因为前天被那城西的王曜抢走了两只泥老虎而不高兴,也就没有在意。直到弟弟卧床生病的时候我还懵懵懂懂,终于到了爹娘的哭声引来四邻探望,街坊们纷纷告慰的时候,我才隐约地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是早就有了先知先觉,只是我不明白而已。
就从那时候开始,我在心里跟王曜结下了梁子。其实这是因为我那时候太小,才会什么事情都反应不过来。但是我哀痛后悔之余把王曜抢了泥老虎的这笔账也算上,他小子就在我心里永无出头之日了。
为弟弟出殡那天,我穿着麻布衣裳,跟在爹娘的后面,扯着娘亲的衣角嚎哭。在阴阳先生的一声声摇铃呼喝中,我跟着爹娘稀里糊涂地跪拜行礼,天地祖宗一大排,也不知是向谁行的礼。
终于到了所有的丧仪都结束了,前来吊丧的街坊亲朋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道袍上沾着黄泥点子的老道士,一边张望打量着我家的散乱场面,一边探头探脑盯着我们一家人看。
林州城中风俗,喜丧之事不拒外客,爹娘本已是疲累不堪,但仍然招呼他坐下。老道士一边搜罗扒拉着几案上剩余的饮食,一边对爹娘说,自己道号长渺,是从九重山来的,一直四处云游,到了这林州城里,看见我家办丧事,就凑来瞧瞧。
虽然爹娘和我都没有听说过什么九重山,但觉得这些修行之人都是有些神神秘秘的来历的,也就不好多问。
老道士饮了几口酒,大概问了下弟弟的丧事,安慰几句,皱眉琢磨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桌子,说我家家门不幸,已经死了一个男孩,偏偏我又是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运数,只怕也命中多舛。本来听上去是无稽之言,但爹娘刚刚遭遇丧子之痛,正是忧虑的时候,听他这样说,更是着了慌,连忙问他该怎么办。
这时候,那老道士瞧着我,说:“她可有了名字?”
爹娘说没有,老道士就笑了:“幸好还没有。她的这个命数,倒还可以用名字来压一压。”遂用木箸蘸了酒,在几案上写下了“莫离”二字。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玉环,让娘亲穿了丝线挂在我的脖子上,说什么能辟邪保命。临走的时候,打量我几眼,笑道:“老道可不是来骗吃骗喝,若是这丫头以后的命途应验了,可别忘了我长渺真人。”
自那以后,我就有了现在的名字。
“莫离!莫离!”我被吓了一跳,思绪猛然打断,只见店门口闯进来一个年轻人,径直向我冲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我定神一看,竟是前几日来提亲的王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