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十年的耻辱,冠军雏菊树在布署战争。逃过了多米尼加岛上枪弹的野鹦鹉们能感受到它们爬行的根须中潜伏的威胁。白天,它们摆动着枝条;夜间,它们在山间行走。拂晓,它们用新阵形挑战骑士们的智慧。它们遍及多米尼加岛的兄弟们对战斗计划一无所知,因为它们身处的那片雨林从一九二七年起就臣服于乘大轿车从富丽堂皇的老王后大酒店来的游客了。如今她从背后开始死去。她面对玛德兰大街的前脸白皙如初,入口处的立柱毫无岁月的痕迹。然而在她巨大的后部圆形台基处,在面包果树和酸橙树当中,一家家汽车旅馆却在崛起。一座带有牌桌大小的院子的Y形水泥建筑从餐室中延伸出来,餐室有四十七扇窗户,就餐者一度能从室内眺望外面的面包果树和草坪。现在他们看到的却是工人、水泥和牌桌大小的院子。这道景色之外是黑色的多米尼加群山,再向外是漫山遍野的雨林。穿山而过的道路是游客的必经之路。那条路陡峭又弯曲,而且不设护栏,让人透不过气来,却提供了木槿、木兰和夹竹桃、一品红和蓝花楹的美景。在远处的粉色蜡菊树丛下曾有过一个种植园,如今成了一座有大理石海豚装饰的旅馆,空调把纯净的空气压进有两百年历史的石头。山间公路在岛的另一侧下坡,通往遍布峭壁和洞穴的海岸线,那里散布着几个渔村。这里没有小船坞,没有高尔夫球场,因为这里没有适合做生意的风。这里的风很热,而且反复无常,渔民们便设计了奇怪的帆来适应它,这样他们就可以捕到红鳟、金枪鱼和鲣鱼,卖给不复存在的种植园和老王后大酒店,此时吉丁正坐在一张四人桌旁边。
“薄荷酒。”她说,因为这几个法语字眼看似悦耳又合宜,让她想大声念出来。等到侍者端着饮料回来,她立刻感到了后悔,就又要了苦艾酒。她给十字树林打过电话。是昂丁接的。
“你在哪儿?”
“法兰西王后岛,可我没赶上渡船,纳纳丁。能让谁来接我一下吗?”
“可以,没问题。但可能要一会儿。”
“我可以等。让他到老王后来。如果我不在前厅,就到餐厅找我。”
“就你一个人?”
“当然啦。请快些,纳纳丁,好吗?”
当然就我一个人啦。我什么时候不是独来独往的?她独自一人坐在四人桌边,为自己的决断感到得意,她离开得多么老练。为拒绝毁在任何男人的丑陋的大手里而感到得意。如今迅捷地扬长而去,连谨防万一的回头一瞥都没有——没有用来解释和留有余地的便笺。没有最后的晚餐。纽约已然同意了她的出走。一辆出租车候在门外,一语不发的司机径直把她送到她要去的地方;雷蒙德在家;他的画室可供过夜;在化学银行排个小队,而后登上法国航空公司的航班准备起飞。独自一人的感觉很不错,甚至坐在为四人而设的餐桌边,她也为远离他那一毛钱硬币的生活态度、他关于白人黑人的原始主义而心怀感激。她自问,她如何能够和一个文化上的返祖者过日子,回答是绝不可能。埃罗。绝不可能。就算有了世界上所有的镉黄和耐晒红也不可能。因此,她独自一人又怎样?所以,当她远走高飞而无人在家守候,始终待在家里等她回去又怎么样?
可他曾经把他的手指印在她的脚心。他曾经用他的双手分开她的头发,而且用舌头舔了过去。
那个穆拉托没有跟她说话;只是偶尔用克里奥尔语嘟哝一句俏皮话,在方向盘上敲几下鼓点。他们经过塞德维沼泽时,吉丁的腿感到了记忆中沥青的烧灼。他们驶到十字树林时,由于树木过于紧靠住宅,她几乎看不见那片房子。她快步跑进昂丁的厨房,亲吻了她,然后说:“我先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完事后就下来,咱们好好聊聊。玛格丽特在吗?”
“在楼上。”昂丁说。
她敲玛格丽特的房门,没人回答,她看到从瓦莱里安的房间里透出一道比走廊里还要亮的光线,就走了过去。室内的双人床上、梳妆台上、椅子甚至床头柜上全都堆满了衣服。西装、领带、衬衫、短袜、毛衣和一双又一双的男鞋。
“瓦莱里安?”她说道。
玛格丽特从壁柜更衣室中走出来,两只手都提着空衣架。
“哎呀,”她说,真的十分惊讶,“浪女回头。你的头发是怎么弄的?”玛格丽特看起来神采飞扬,她的动作准确而坚定。
“变了个样子。”
“看着妙极了。”玛格丽特边说边向她走来,伸出一只手去摸她的头发。然后她停下来,打了两个响指:“我们以前都把它叫做……噢,亲爱的……”她闭上眼睛,“贵宾犬头!对了,就是这么叫的。贵宾犬头。”她笑得那么开心,吉丁也只好跟着笑起来。
“我很抱歉,没多说一声就走了。希望你们不会觉得我忘了你们去年冬天帮过我的恩情。”
玛格丽特挥挥手。“别提那个了。那段日子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堪回首。”她坐到一张凌乱的床上,动手解开那串衣架。
“你们准备走吗?”吉丁问道。
“走?不。为什么要走?”
吉丁看着那些衣物。
“噢,不。我只是把这一团乱整理一下。你简直没法相信那男人堆了多少东西。他壁柜里的八副鞋撑只有两副撑在鞋里。瞧,亚麻布的便裤。亚麻布啊。从来没穿过,现在居然黄得不像样子了。我真不明白那男人算得上什么衣架。看看这儿。”玛格丽特捏着一件睡衣的标签,“真丝,还有这儿,粗纺纯毛。这儿,百分之百纯棉。他的内衣全都是好料子。他不穿尼龙和斜纹毛织品。没有人造材料。他的东西全都得是天然产品。可是多乱啊。我得花几天才能理出头绪来。我可不能指望西德尼干这个。这确实不是他分内的事。昂丁也不该干。现在我真得用上你了,吉德,不过我觉得你不会待很久。”
“是的。我明天就回去。”
“回法国?”
“对。”
“你要嫁给那家伙?海豹皮先生?”
吉丁叹息一声。“不。”
“噢?干吗不?”玛格丽特把便裤叠放在软衣架上,再仔细地一一放到床上。这会儿她整理起衬衫,嗅嗅有没有霉味,检查有没有破口、丢失的纽扣、磨损的领口。她看起来对她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并不感兴趣,吉丁也就没有回答,也没告诉她自己甚至不明白“嫁”这个词的意思。反之,她问起瓦莱里安的近况。
“好多了。”玛格丽特说。
“他没生病吧?”吉丁问。
“他说他没生病,可有时候会发抖,又不肯进城去看医生。”
“这可不是生病的地方,玛格丽特。你也许该带他回费城。”
“我当然会的,要是情况真的很糟。”她看着吉丁,仿佛因为她质疑自己判断该如何照顾丈夫的能力而受到了伤害。
“迈克尔呢,他怎么样了?”
“噢,你还不知道?他入学了。伯克利,我说的是,这个学期下周就开始了。”
“这么说,你不打算到那儿去了?”
“噢,不。迈克尔是成年人了,吉德。三十了。我不想满世界转跟在他后面照顾他了,这儿要做的事情多着哪。你已经看见这些衣服都乱成什么样了。”她已经把衬衫分成三堆,开始着手整理毛衣。“吉德。”她说。她把一件鸡心领的蓝毛衣举到胸前,它没有她的眼睛那么蓝。“有时候在早上他都没法做他之前做惯了的事。你知道的:纽扣啦,拉锁啦。我甚至还得给他系鞋带。昨天,我给他洗了头,”她笑了笑,“用的是柯克牌的纯碱橄榄皂。他不喜欢布雷克牌的。”
吉丁瞪着她。
“西德尼打算教我怎么给他刮脸,说不定我们俩还能说服他让我们给他理发呢。天啊,他固执得很。比孩子还不如。”她宽容地轻声笑笑,继续分类堆起衣物,如同一个了解全部藏品的自信的博物馆馆长,吉丁边看边在心里说,他还认为是瓦莱里安培养了我。
昂丁捡起一只吱吱叫着的龙虾,扔进开水锅。她用一柄木勺托着龙虾,让它死得快点,因为她现在乐于见到死亡。从吉丁满面春风、行色匆匆地进门亲吻她的那一刻起已经过去一小时了。昂丁不喜欢她的新发型:蓬松飘浮,仿佛看起来像个中学生是很重要的事。现在她回到了厨房,看上去神情抑郁。
“玛格丽特到底怎么了?”吉丁问道,“拼命干活。”
“这对她好。对他也好。”
“可她说起瓦莱里安的口气就像他是病人,或是个婴儿。”
“人们都会在能拿到钱的地方做该做的事,我想,这样才好拿钱。”
“她干吗那么卖力对她?她可是用别针扎自己孩子的人。”
昂丁用她空着的手抹去额上的汗水。“她没有扎她的孩子。她扎的是他的孩子。她爱她的孩子。”
“这大概是一种描述,但不是理由。凡是她想要的,他都给了她。记得那个小小的凯旋仪式吗?还有……”
“他让她愚蠢,让她无所事事。那就代表了危险。”
“现在她可成了主人了,不是他了。”
“主人,病人,婴儿——其实没什么关系。他仍然是一切的中心。”昂丁抄起龙虾,煮得恰到火候,“你是跟他一起走的吧?”
“都结束了,纳纳丁。我不知道我当时着了什么魔。”
“你该告诉我们一声。”
“也许吧。可当时这儿都乱作一团了。那也算圣诞气氛吧。”
“你总归能跟我们说一声的。”
“唉,那是个错误,如果这么说能让你高兴点儿。那是个天大的错误,相信我。你知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努力过,想让一件事顺利进行,我以前从没这么努力过。我从来都不在乎一段关系行不行,你知道。我是说,如果行,那就继续下去;如果不行——那就等下一段。可这一次,我费尽了力气,结果呢,我得到的全部回报只是丢尽了脸和房租账单。所以,”吉丁用手掌拍了下桌子,表示这事已经了结,“结束了。”
“他打了你?”
“是的,而且还不只打了。”
“他真动手打你了?”
“这事已经过去了,纳纳丁,再说,我也打了他。”
“希望如此。我早就该这么指望了。噢,宝贝儿,宝贝儿,你怎么能和一个……”
“咱们别谈这个了。我走了,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还有一件事。要是他打电话到这儿来,你就说你不知道我在哪儿,要是他来了……”
“到这儿来?”
“唉,我也不知道,他可能会。无论如何,别告诉他我在哪儿。”
“那说你在哪儿?”昂丁问。
“我想拿上我的东西,回巴黎去。”
东西,昂丁想,主要指的是那件皮大衣。她想知道,要不是因为那件海豹皮大衣放在这儿,她这个侄女还会不会来道一声再见。“然后呢?”她问。
吉丁耸耸肩,换了话题:“瓦莱里安怎么样?”
“混日子呗。”
“她真对她的孩子做了那些?”
“真的。”
“嗯。她没再招惹你?”
“一点也没有。”
“这么说,你们在这儿的情况怎么样?”吉丁的口气郑重其事,但也带有一丝恳求的意味。(请别在这时候需要我,别在现在。我眼下还没法赡养你们。你们现在还靠不上我。再等等吧,求你们了。我把钱都花光了。请不要在目前需要我。)
“没什么变化。他们要我们留下来。斯特利特太太反正是这样,而他没说什么反对的话,什么意见都没说。他整天坐在花房里听音乐。”
“你们想在这儿待下去吗?”
“我们有选择吗?”昂丁反问,仔细端详着吉丁头上的发卷。
“你们当然还有选择。你们可以到别处干活或者什么也不干。你们想和我一起去巴黎吗?”想起自己曾经在第九十三街的二楼窗外吊了一会儿时,吉丁的肩头疼了一下。
“丫头,别拿我寻开心了。”
“我是认真的。”
“吉丁,我们为你尽了心尽了力,因为,唉,我的意思是说,你什么都不欠我们的。不过,唉,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从来都没告诉过你,我对这件事要负全部责任。可我现在非得跟你说一说不可了。”
吉丁抬起头来,看着她婶婶的眼睛。
“吉丁,一个女孩先要学会做女儿。她得懂这个道理。要是她从来没学会怎么做女儿,也就永远学不会怎么做女人。我指的是真正的女人:一个优秀到足以养育小孩的女人,优秀到足以照料男人的女———优秀到足以在其他女人中间立足的女人。这么些年,你没个母亲长时间陪着你,教会你许多这方面的事,我当初觉得我送你上那些学校是对的,所以我一直没跟你说,可是我早就该说了。你并非需要一个亲生母亲,然后才能学会怎么做女儿。你需要的就是对比你年长的人抱有一种感情,一种关怀之情。可别误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你必须得热爱所有坏心肠的老人,如果你心里认为我在求你什么,千万别这么想。我不是在求你。”
“你在求我,昂丁。”吉丁的声音很坚定,“你在求我赡养你。请你别这样。我目前还做不到。”
“我没要你那样做。我只是说女儿该是什么样子的。女儿会记得她的出身,会照顾那些照顾过她的人。不,我不想你成为你说的赡养人。我不用赡养,西德尼也不用。我想从你那儿得到的就是我希望你能为你自己好。我不想你为了我的缘故而照顾我。我只想要你为了你自己的缘故来照顾我。”她伸手去摸她侄女的手,但出于什么原因,中途停住了。
昂丁说到“你没个母亲长时间陪着你”的时候,吉丁像每次有人提到她早年丧母一样,血冲上了皮肤。但她对昂丁轻柔而坚定地说:“不,你不是没要求,纳纳丁,你想要我回报你。你为我操劳,你容忍我。现在轮到我来为你做这些了,这就是你所说的全部意思。”
“轮到?轮到?这可不是玩牌时的叫牌……”
“做一个女人还有别的途径,纳纳丁,”吉丁接着说,“你说的是一种,我想它是,可那不是我的途径。我不想……像你一样。等一等。别这样看着我。我现在在对你说实话,你得听着!我不想学做你说的那种女人,因为我不想做那种女人。”
“只有一种。就一种,你要是对我再说一个可恶的字眼,我就……”她停住了。
“怎么?打我吗?你肯吗,纳纳丁?你也要打我?”
年长的女人不说话了。她的侄女,她的宝贝,她的王冠,已经把她和带她跑掉的那个东西归为一类了。现在她还在不停地谈呀,解释呀,说呀,但昂丁再也听不进去了。她心跳的声响太大了。吉丁回去打点行装之后,昂丁坐下来,下巴撑在左拳上,用右手拍打着桌子。她不知道自己巴望的是什么,指望她的侄女做什么,想什么,或者有什么感受。但也许是些她没有看见的东西。也许她是对的。也许我只想让她为我们感到难过,她想,也许那正是我所巴望的,如果我的确这样想过,那可是个很低的希望啊。
西德尼走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她吗?”他问。
“是。”
“又要走?”
“对。去巴黎。”
“他在哪儿?”
“她把他甩了。”
“我早告诉他就好了。”
“我也是。到楼上去跟她道声再见吧。她有可能明天就动身了。”
西德尼坐下来,解开他的蝴蝶领结。“她跟你要钱了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几个法郎的打车钱。她有个装满了你所谓旅行支票的东西。到楼上去看看她吧。我给他端饭去。”
“她要是想道别,她知道我在哪儿。”
“西德尼,别这样。”
“可我就是这样的。她对我们不好,昂丁。”
“她还年轻。她会安定下来的。”
“这和年龄没关系。”
“她不是存款,西德尼。你拿不回利息的。”
“应该去拿。”
“对他们来说,世道的变化可比我们以为的要大。有好多他们做得来的事,我们却一无所知。”
“还有好多他们一无所知的事。”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也许爱是收不到回报的。我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爱那个小男孩,好让他长大后不会去杀人。但我一句感谢的话都没得到,换来的反倒是刻薄的名声。轻蔑。”
“咱们别再谈这事了。”
“他现在还不错。干得挺好。可那不是我的功劳,不是。我只有错,因为没告诉任何人。她怪我没有爱她到去制止她的程度。你来琢磨琢磨。当时我心里还有一个孩子,你兄弟的女儿。也不是我生的。我用这双脚站了三十年,就是为了让她别再受这份罪。我就是没了脚,也会这么干,就是为了让她别受这份罪。可是她除了给我买了一双我不能穿的鞋,一条我不该穿的连衣裙,再也想不出更该做的事了。结果她进门来连裤子都没换一条就又要走了。现在给我解释解释这件事。”
“我也解释不了什么。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人们还是会互相照顾的。老黑人这年头成了年轻黑人的累赘。”
昂丁走到灶前,拿来一个烤土豆。她把土豆放到盘子上,又把盘子放到托盘上。然后又走到冰箱跟前,拿出一杯冰镇过的酒。西德尼看着她的动作。
昂丁拿出一条餐巾。“虽然她说她认为他不会打电话,不过要是他真打来了或者亲自来找她了,别告诉他她在哪儿。”
“他最好别到这儿来。”
“听她说,他还打过她。”
“那样的话,我倒希望他来,”西德尼说,“我一定会让他吃了那颗子弹。”
“不,你不会那样的。”
“你要是不这么认为,那你可看错我了。我会一见到他就开枪,开了枪再解释。”
“这不是你的房子,西德尼。”
“不是,但这是我的家。如果这里不是我的家,那就只有坟墓才是了。”
“唉,我们不久就要到那儿去了。”
西德尼想了想身后的事:“你觉得她会负责埋我们吗,昂丁?”
“我想我们只能自己埋自己了,西德尼。”
“这么说,裹尸布也许也很舒服。”他端起那个藤托盘,然后,作为一个那本同名书籍里提过的地道的费城黑人,他重新系好他的领结,整理好袖扣,这才离开厨房,前往花房。他注意到围着院子的砖头从地下裸露出来,东倒西歪的。在他看来像迫不及待地要钻出地面。他想,水泥是唯一能够让这片土地保持稳定的东西。这块地方让一切都错了位。这次得让那个穆拉托把一切都修整好。也得想办法认真对付蚂蚁了。它们已经咬穿了扩音器的导线,他只好把整个系统转移到花房里:转盘、接收器和唱片。西德尼暗自感激蚂蚁,因为当音乐在整栋房子里嗡嗡响的时候,他确实痛恨吸尘或去擦门把。他干活时更喜欢安静的环境。现在他总算摆脱了音乐的轰响,斯特利特先生独自享受它了。不过,要是蚂蚁咬了铜线——就必须认真对付了。他想,要么是他上了年纪身体萎缩了,要么是这些树在一夜之间蹿高了,原因只能是其中之一。洗衣房的屋顶完全被一片浓密的枝叶遮掩了。他想,我要是让那个穆拉托砍掉它,他没准会强烈反对的。最好还是从镇上找个人来干。
花房沉浸在小提琴的乐声中,瓦莱里安坐在一个种子苗床上,没有听见西德尼进来。他沉迷于音乐之中,虽然手指偶然战栗一下,但他那硬币侧像般的头始终准确地随节拍晃动着。西德尼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他转过头来。
“您的午餐,斯特利特先生。”
瓦莱里安示意他把托盘放下,他的几个手指在空中比画了一道波浪形的弧线。
“您让这里衰败了,斯特利特先生。”
“怎么讲?”瓦莱里安问道。
西德尼走到唱片机跟前,移开了唱针。“我说的是您让这地方衰败了。这里原先可比现在好多了。您让这里七零八落了。”
“这是我的地方,”瓦莱里安说,“接着放音乐。”
西德尼没有动,只是说:“您也不在这儿种东西了。”
“我就喜欢这样,西德尼。接着放音乐。”
“那您可要好好照看它。”
“这好办,西德尼。把邮件递给我。”
西德尼拿起那一沓信件、广告和商品目录递给瓦莱里安,可瓦莱里安那双颤抖个不停的手却接不住它们。“要我给您拆开吗?”西德尼问。
“不了。噢,拆吧。”
西德尼拽过一只踏脚凳,坐在瓦莱里安身边:“您也要多关心自己。您需要理发了。”
“我愿意留长点。”瓦莱里安说。
“不是这么回事。您只是不想进城罢了。那个穆拉托今天在这儿。如果您不想要我理,让他带您去好了。”
“什么穆拉托?”
西德尼用一把裁纸刀拆开了一封信。“是米歇林医生派来的。一个穆拉托。已经来了一阵儿了。他可以送您过去理发。”
“今天算了,”瓦莱里安说,“今天就不去了,改天吧,西德尼。”瓦莱里安转向托盘,想拿起刀叉。他勉强拿起来了,可能做的只是在手中晃来晃去。西德尼把邮件放下,站起身。他从瓦莱里安手里接过刀叉,把热气腾腾的土豆切开,用叉子叉起一大块。他吹了吹,举到瓦莱里安的嘴边。瓦莱里安闭紧嘴唇,瞪着西德尼的眼睛。他竭力想看清那眼里的真正含意。他没法肯定,但他相信他看到了善意。他张开嘴,把土豆吞了下去。
“好的,”西德尼说,“这样很好。不算太烫吧?”
瓦莱里安摇摇头,又张开了嘴。他咀嚼了一会儿,然后说:“西德尼?”
“是的,老爷?”
“你有没有…呃……”
“没有,老爷,我没有。我是和您同时听说的。”
“昂丁没告诉你?”
“一个字都没说过。”
“我听到她们在厨房里。谈话,像往常一样。”
“是的,老爷。”
“还记得吗?她们当年在厨房里是怎么谈天说地的?”
“我记得。”
“他没事,是吧?”
“迈克尔?噢,没事,老爷。他挺好的。”
“我在考虑回去。我想我该离开这地方,回费城去了。”
“为什么呢?”
“我再也不喜欢这里了。现在没理由待在这儿了。”
“在哪儿待着都谈不上理由,斯特利特先生。不过如果我是您,我会好好想想这件事的。昂丁和我,我们喜欢这里。费城的冬天对老年人来说太难熬了。在这儿很暖和,挺好的。还安静。我们喜欢这儿的好天气。您现在想喝点夏布利吗?”他放下叉子,走到小冰箱前去取酒。
“不了,”瓦莱里安说,“现在不喝。”
“我想,”西德尼说,“我自己倒想要一杯。”他把开瓶起子拧进软木塞,“您真的不想喝一点?”
“我说过了不想喝。”
“你的拇指囊肿怎么样了,斯特利特先生?”
“鸡眼。我没有拇指囊肿。我有鸡眼。”
“怎么样了?”
“西德尼,你在喝我的酒。”
“下一回穆拉托来,我让他给您带一双平底皮凉鞋来。”
“我用不着平底皮凉鞋。”
“您肯定用得上。一双好的平底皮凉鞋对您有好处。让您的脚感到舒服。到明年这会儿,您就要为此而感激我了。”
“你说明年这会儿是什么意思?我就要回去了。”
“我想我们还要在这儿待好长一阵子呢,斯特利特先生。好长一段时间呢。”
“这儿出什么事了吗?这儿准出事了。”
“别冲动。让脑子歇一歇。”西德尼放下酒杯,走到唱片机跟前。他举着唱针,回过头来对着瓦莱里安,“我们会给您最好的照顾。就像我们一向所做的那样。这件事您绝对不用担心。”他把唱针小心地放到唱片的纹槽里,把音量调大。瓦莱里安这时微笑起来,手指又在空中抖动起来。
多米尼加岛上的机场是由一长串浅黄色水泥房构成的建筑。如果你不知道你在加勒比,女卫生间的纸会告诉你。对美国人来说,美国之外的世界对卫生纸的蔑视简直不可思议。既然叫做“厕纸”,事实上就应该被当做厕所里的纸来对待。吉丁走出隔间,站到水池上方的小镜子跟前。她大方地用自己带的一块小肥皂涂满双手,仔细地冲洗着。她用一张蜡纸把肥皂裹好,放回旅行箱里,又从箱中拿出一支护手霜。她涂了手心手背,然后用纸巾把残留在指甲缝中的乳霜揩净。不用着急,还有三十分钟才起飞呢。狂躁的心情总算蹦跳着过去了。她曾匆匆奔向纽约,后来又以同样的速度逃离那里。纽约毕竟不是她的家。纽约的狗虽然被皮带拴着,可皮带并不总是那么牢靠。有时候,狗在与主人散步时会遇到其他狗,而如果狗没有被阉过又没被制止,你就会看到一条母狗乖乖地站在一条甚至没有和它打过招呼、只通过嗅觉确认了目标的公狗的爪下。吉丁觉得纽约可以为她提供庇护,因为在那里,那些夜晚的女人会被打败,变成影子,被关进她们所归属的荆棘丛中无法脱身。但她无法独自打败她们。反正也没有容身之处,认为那里有的想法太孩子气。每个孤儿都清楚这一点,而且也深知,母亲再漂亮也不是白人。无论你做了什么,那些有着会汩汩涌出奶水的乳房的背井离乡的母亲,都会对你的人格表示怀疑。而一个非洲女人只需烧尽自己睫毛的一瞥,就能质疑你的成分。
她还有充裕的时间吃上两片乘晕宁来防止晕机,梳一梳头,检查一下妆容,可惜这里的女卫生间不是为长时间逗留而设计的。她正在画眼妆时,一个女孩从她刚才用过的隔间旁边的一个厕间里走出来。那女孩手里拿着一柄短拖把和一个装有各种清洁剂的塑料桶,她穿的那件绿色制服在她黄褐色假发的衬托下显得更绿了。吉丁在镜子里瞥了一眼她的假发,就又卷起自己的睫毛来。那女孩停下来,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吉丁。吉丁虽然得意,却也不希望被这么盯着。然后,那女孩走近了她。
“你不记得我了吗?”
吉丁转过身来。那假发的存在感太强,过了好一会儿,吉丁才认出她来。
“十字树林。”那女孩说。
“噢,嗯。”吉丁微笑着,“我没认出你来。你在这儿做什么?工作吗?”
那女孩点了点头。“你把那个吃巧克力的人带走了。”她说。
吉丁收起笑容,回过头去对着镜子。没有人像岛民这样;他们从来不会聊天,或者说不懂聊天的规矩。和他们的交谈总如同一次审讯,而她不准备向这个孩子解释什么。
“他说过,要给我寄一顶假发。”
“看起来他寄了。”吉丁说。
“不是这顶。我有另一顶的照片。在家里呢。他还回来吗?你能帮我弄一顶吗?”
“不。”吉丁回答道。
“你杀了他?”女孩的口气仿佛那成了事实。
吉丁把那体积大、分量轻的旅行箱挎到肩上,把挂在厕间的外衣取下来。“我现在得走了。”她说。
“特蕾丝说你杀了他。”女孩一口咬定。
“告诉特蕾丝,是她杀了他。”
“不,”女孩困惑地说,“特蕾丝有神奇的乳房。到现在还有奶。”
“这点我相信。”吉丁说。
“可是没人吃她的奶了。”
“她找错地方了。”吉丁说。假发的边上露出了颗粒状的黑发。女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其中好奇的神色是她和动物之间唯一的区别。吉丁想,一头小鹿。她有一双好奇的鹿般的眼睛。她又一次希望自己有真正的天赋——她愿把她画下来——鹿般的眼睛、假发及其他一切。她突然伸手去掏她旅行箱的侧袋。那里还有几法郎,她把那几枚硬币全都扔进了女孩的塑料桶。“再见,玛丽,我得走了。祝你好运。”吉丁推开门,扬长而去。
“阿尔玛,”女孩悄声说,“阿尔玛·埃斯特。”
登上波音七○七飞机之后,吉丁旁边的座位空着,她可以随便用。头等舱里没有几个旅客。她检查了一下她五件行李的托运单,那是钉在装有她飞往奥利的单程机票的信封上的。一切都井然有序。飞机一进入飞行状态,她立即手举过顶,调整了一下空调开关。她把手放下来时,注意到食指指甲上有个不匀净的点。她打开手袋,取出一块砂纸,利落地擦了两下之后,它就不见了。她的指甲又完美了。她把她的海豹皮大衣衬里朝外仔细叠好,放到身边的空位上。然后她调整了一下靠垫。对于“什么出了毛病”这个问题,她能给出十六个相同的答案。像合唱队一样踢腿。有十六个答案等于没有答案。所以就是没有。零。她要回到巴黎,开始走台。松开那些狗,与那个穿黄色衣裙的女人纠缠——与她和所有那些看着她的夜晚的女人纠缠。再也没有肩膀和无垠的胸膛。再也没有安全的梦。再也没有了。或许这就是那件事——昂丁说的那件事。一个长大的女人不需要安全和安全的梦。她自己就是她渴望的安全。
飞机优雅地在海岛上空爬升。喷出的尾气变宽了,散尽了。已经是晚上了,星星已经变亮了。群山在雨林的重压下摊开四肢匍匐在那里,林中的藤蔓植物在生长,兵蚁在列队前进。兵蚁们勇往直前,不知羞耻地一心一意,因为它们没有做梦的时间。几乎所有的兵蚁都是雌性,而且有那么多事要做——可真是漫无止境。要生育和喂养很多后代,然后是寻找食物和埋葬。没有做梦的时间。它们那个世界的生活要求严密的组织和彻底的牺牲,因为对雄性的需求极少,也就生养得很少了。当真需要时,会由蚁后来完成生育活动,她会靠所继承的有四百万年历史的魔法来判断是否到了时候。时候到了,她就会从秘密的子宫里把她在唯一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配中获得的精子放出一个来。在生命中曾有一次,这个小小的女战士在空气中颤抖着,等候一只公蚁爬上她的身体。他来了,一个晚上,在夏日暴风雨到来之前,他加入一群同伴当中,加入从世界各地聚集起来的移居队伍,进行婚飞活动,此时他终于知道他的翅膀是做什么用的了。他疯狂地飞进嗡嗡轰鸣的群体中,与地球引力搏斗,争取时间去执行任务,他就是为之而生的。然后,在把他的精子全部注进他所爱的女士体内后,他会倒地死去。她则将精子保存在一个专门的地方,当需要另一伙唱着歌的黑压压的蚁群在空中交配时,她便可随意使用。蚁后一旦采集到精子就落到地上,只要她没有摔断颈、背,或者被上千种天敌中的某一种吃掉,她就会摇摇晃晃地伸展腿脚,找一块石头去磨蹭,弄断她再也不需要的翅膀。然后她开始寻找适当的地点来构建她的王国。她爬进一个树洞,检查四壁和角落,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以自己翅膀的肌肉为食,直到产下卵。当第一批幼蚁出现且还没有食物可喂时,她就用那些尚未孵出的姐妹填饱它们的肚子,直到它们长大,强大到足以去把猎物背回王国。这就是全部。生产,猎食,吃喝,战斗,埋葬。没有做梦的时间,虽说有时在晚年,在生育第三十代和四十代的间隙,她可能在某一天听到夏日暴雨的风声。它的气息会闯进她的宫殿,她会想起从她肚皮上掠过的风——展开新生的翅膀,盲目的期盼,而她自己则就地腾空而起,悬浮着,敞开着,信任,恐惧,决心,脆弱——甚至在整整一秒中如同少女,下一秒或再一秒也是如此。每逢这种时候她可能会抬起头,将她的权杖指向夏日暴风雨进入她宫殿之处。在那种只有处于统治地位的女王们才懂得的疲惫之中,她可能会猜想他的死是不是一瞬间的事。他有没有饱受折磨?如果是后者,在弥留的那点时间里,他是在想这个世界如何残酷,还是在思念她?但兵蚁没有做梦的时间。她们是女人,要做的事太多。不过,这仍然很难。要忘掉像一颗星星一样做爱的男人是很难的。
那男人坐在把曼德林街和大海隔开的石墙上。他的两条腿垂在墙边,下面是石头和窄窄一条肮脏的沙地。左面是一条东倒西歪的栈桥,长达二百多英尺,直伸进水中,黑孩子们从上面跳进水中,溅起水花,然后尖叫着爬回桥上再跳。沙地上堆的垃圾主要是废纸和瓶子。这里没有食物垃圾。这里远离旅游商店,远离餐馆和办公室,是林荫道的一段,任凭海水将其无法消化的东西抛上岸。无论沙地上有什么生命,都只能是绝望的。一只海鸥和微风协商过后便向下俯冲,扑向一只黑色的海星。海鸥啄了海星,飞走,再一次次回来啄着海星,直到海星吐出那团品红色的线,它的心。男人以极大的兴趣观察海鸥撕破海星。之后,他双腿一摆,越过墙,站起身来。他用一条胳膊遮着眼睛以躲避炫目的太阳,向市场中的人群望去:半条街上都是布顶帐篷、桌子、篮子、罐子、盒子和托盘。他的夹克搭在前臂上,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迈步走向市场去找特蕾丝。早些时候,他乘机场大巴从机场到了老王后大酒店,又从那里上山向粉色的房子走去,他爬得很慢,很小心,一直靠路边走着,这里多草而少尘。他的动作像是一个想要节省体力或者担心踩上地雷的人。
粉色房子里没有人。门插着,但窗子却开着。一条背后缝线处开裂的印花裙挂在一扇前窗上,兼有窗帘和遮阳的作用。他探头进去,把一只手提箱扔进屋里,然后转身下山,一路上和碰到的几个人点点头,最后在那家卖肉饼和朗姆酒、有时还出租理发推子的房前停住脚步。他甚至没有尝试一下他在越南学到的那点法语,只是问着“吉迪昂?”“特蕾丝?”店主和另外一个人告诉他关于特蕾丝的一些状况,他没明白,而吉迪昂的名字总与“出租汽车”连在一起。他点头微笑,仿佛听得一清二楚,然后继续下山。他把上午用来在街上溜达,看着用作餐馆或办公室的豪华住宅,还有殖民地行政当局为保长久而造得像城堡似的房子。镇子的北面和东面是骇人的白色房子,隐在坡路上,藏在热带植物群的围墙后。镇子西面是商业区,主要集中在曼德林街及其周围的附属街巷上。黑人住在西面山上的棚屋和水泥房子里,或者沿镇西的窄街上,在海水吐出它不能消化的东西的地方。天气异常凉爽,他那双善于观测天气的眼睛看出,一场宣示飓风季节到来的暴风雨可能正在路上。他沿着法兰西王后岛的街道走着,不时扫一眼那些出租车司机,看看其中有没有吉迪昂。他虽已走了三个小时,却丝毫不感觉累。事实上,他已经好几天不知道累了。原地不动才更让他困扰。他在纽约的那套公寓里就不能长时间坐着—除非是一遍又一遍地看她在埃罗拍的照片。一个没拆开的装照片的黄色厚信封当时和钥匙一起被放在咖啡桌上。由于那两只大手除了摆弄那枚一毛钱硬币之外再没有其他安静的事情可做,他就拆开了信封,看着那些记录着他深深热爱的地方和人的照片。这样他就能够待着不动。他一张张地审视着照片,想从中找出那些曾经安抚过他、与他同在的东西,它们在他的体内就如同王室的血液。它们曾在他梦中驻扎,让他漂泊的岁月停靠。当危险迫在眉睫而他又不由自主地入睡之时,他们就在那儿——有白门的黄房子,教堂的糕饼桌旁的女人们——罗莎姑妈;士兵的母亲,被大家叫做梅妈妈的梅·唐宁;德雷克的祖母温妮·布恩,她打过他们;教他弹钢琴的泰勒小姐。以及那些年轻的女人:贝阿特莉丝,艾琳。还有他离家在外时出生的那些孩子。那些男人:老人、拉斯卡尔、特纳、士兵、德雷克、厄尔尼·保罗。保罗在退伍时已经是中尉,现在在亚拉巴马州的蒙哥马利开着自己的殡仪馆,生意不错。没有为他们拍的照片,但他们存在于屋后树木的照片里,存在于他们工作的农田的照片里,存在于他们捉鱼的河流的照片里,存在于他们举行仪式的教堂的照片里,存在于他们喝酒的小酒馆的照片里。他在所有那些照片里看到的都是苦难,是哀伤、贫穷,甚至萎靡不振。
不看照片的时候,他就给朋友和认识的人打电话。他的女性朋友们什么都不了解,但建议他过去谈谈,而他不给男性朋友们打电话。于是他就在街上走着逛着,等着从不响起的电话,等着邮件,最后打定主意回骑士岛去。从那里出发,去找她。他把钥匙连同大信封和照片留在桌上,上了飞机仍然坐立不安,坐在海滨的石墙上依旧坐立不安,于是他站起来,朝市场走去。特蕾丝或许在那儿。
午后的阳光驱走了早些时候的凉爽,空气潮湿而且太热。一小群本地购物者和外来游客在摊位和货柜前转来转去。卖东西的人比买东西的要多。他在一个肉饼摊前停住脚步,想买一个,但那气味让他反胃,于是他走开了。再往前,他看到一箱箱亮晶晶的红色苏打水瓶子。他想,喝点冷饮可能更好。他向那个方向转过去时,撞上了两个带相机的德国青年。他不由自主地向他们相机对焦的方向望去。她在那儿,草帽完好,嘴唇动得飞快,破损的眼睛带着愉快的邪恶神色。他跨步到相机前面,对德国人说了声不。他说不,摇着头。两个小伙子一时间露出愠色,相互对视后耸了耸肩,继续向前走。他靠近特蕾丝,站了足有一分钟,她才认出他来,尖叫着:“吃巧克力的!吃巧克力的!”差一点把她那盘熏鳗鱼打翻在地。
“不卖了,”她对一个在挑东西的顾客说,“收摊了,夫人,收摊了。”她收拾起她的鳗鱼,拿起折叠凳和板条箱——她哪样都不让他拿,两人一路上坡走向粉色的房子。特蕾丝在路上又说又笑,谈着天气和她的少女时代,但一进家门就立刻变得羞怯而正经,让他很不舒服,如坐针毡。为打破尴尬的气氛,他开始有针对性地跟她聊天。
“你回过那边吗?”他问她。
她向地上啐了口唾沫算是回答,什么都没补充。
他笑了笑。“吉迪昂现在在干什么活儿?”
“让人雇去了,”她说,“给开出租车的人干活。”
他琢磨,吉迪昂是到机场和旅馆为那些有出租车的人揽生意去了,可以从赚到的车费中抽成。特蕾丝又沉默、郑重起来。她像个陪伴少女的年长妇女似的回避他的目光,却时时盯着他看,一声不响地(她只需要摆弄手中的花边)捍卫着仅存在于她心中的美德。这种僵持的气氛直到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才被打破。他把飞机上发的塑料包装的简餐放进他的手提袋里:烟熏五香牛肉面包卷、一小块灭菌奶酪、一点芥末和一个苹果。他打开袋子,把那份食物送给了特蕾丝,相比笑逐颜开,她的幸福感如此深沉,因而倍显庄严。
“吃吧。”他对她说,但她没有动手。她把所有食物都原封不动地留在桌上,只爱不释手地轻轻拍打着包装。而后,她转过脸来对他说:“我原本是个漂亮姑娘。”他看着她,心想可能是吧。他说不准,也不在意。“漂亮”这个字眼与他喜欢她的理由无关。她又说了一遍:“我原本是个漂亮姑娘。”
“我相信你是。”他含笑说。
“眼下没人记得我当初的模样了。我原本是个漂亮姑娘。一个漂亮姑娘。”她轻拍着简餐包装,他看得出来,在他给她的这份礼物和她对自己的青春和美貌的回忆之间存在某种关联。他以为她要就此继续说下去,可她停了下来,一边让那思绪萦绕心间,一边亲切地拍打着那塑料包装。他决定找个借口摆脱这种尴尬,出去走上一圈,这时吉迪昂走了进来。他一看到儿子,一天的失意迅速从面孔上消失了。他把手中的纸袋放到桌上,搂住了儿子。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想知道。
“有点事要办。”
“骑士岛吗?”
“对。”
“我希望是去杀人。”吉迪昂脱下衬衫,走到水池前。
儿子摇摇头。“我需要一些信息。”
吉迪昂趴在水池上洗脸和手。他洗干净后,特蕾丝从一颗钉子上取下一块布递给他。
“你想知道什么?”吉迪昂边擦耳朵边问。
“她是不是在那儿。要是不在,我需要她的地址。”
“天啊,”吉迪昂说,厌恶地拧着那块布,“我早就知道。那个美国妞。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嗯?”
“我得找到她。”儿子的声音有气无力。
坐在收音机旁的特蕾丝摇晃着脑袋,就像在守夜。当儿子用无动于衷的口气说出“我得找到她”时,伴随着摇晃,她轻轻地哼起来:“嗯,嗯,嗯,嗯。”
“别哼哼了!”吉迪昂说,“弄点吃的,看在基督的分上!”
特蕾丝慢腾腾地站起来,抚摸了一下她那份飞机上的简餐,把它放在没打开的收音机上面,然后把一壶水放到火上。她忙着拣米里的沙子,这时吉迪昂告诉儿子,那美国妞已经走了。
“她来过这儿?你怎么知道的?”儿子问。
“有哪个从这儿坐飞机的黑姑娘我不知道?再说,是阿尔玛·埃斯特看见她走的。她在机场做卫生。她亲眼看见了她,还和她在洗手间里搭了话。特蕾丝,去叫阿尔玛·埃斯特过来。”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特蕾丝不愿意去。
“在她妈妈那儿。现在就去吧。”随后他对儿子说,“一星期以前,也许还不到。阿尔玛看着她走的。让她走吧,伙计,让她走吧。”
儿子望着特蕾丝,似乎在问她为什么还不走。她看出了他的不耐烦,便把未拣完的米放下,走出了屋子。这个消息让儿子大为沮丧。来这里以前,他在纽约等得太久了。但当时他坚信,她不会当真离开,像人们所说的“一去不回头”。他觉得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像往常一样砰的一声推门进来。因此除了短时间外出,他不能离开那公寓。不能出现她打电话来他不在,或者她按门铃他不在的情况。有一星期的时间,他都在默默地踱步——夜间也难以成眠——最后决定去找她。按吉迪昂所说的,一周前她在这儿;这么说她几乎立刻就离开了。
吉迪昂打开他的纸袋,取出一瓶啤酒。他在儿子身边坐下来,请他喝。“你会慢慢习惯的,”他说,“在美国待了那么多年,我觉得只能喝冷的。冰镇的。我还是喜欢喝冷的。不过我现在又能喝温的了。回到从前了。”
儿子看着啤酒。一想到没冰镇过的啤酒在空腹中那种感觉就不舒服。他谢绝了。
“你有病,伙计。不只是脑袋出了毛病。你怎么能让她走呢?”
“让她走?”儿子反问,还撇嘴笑了笑。放走一个你到处找了多年的女人,只因为她难对付吗?因为她有脾气,有能力,有自己的主意,还会还手吗?放走一个眉眼需要你端详,脸蛋足够你盯上一辈子的女人?放走一个不仅是女人,还是一种声音,是你想演奏的全部乐曲,包含着一个世界与存在方式的女人?放开那一切吗?“我不能,”他说,“我不能。”
吉迪昂大口喝着啤酒,两个人半天无语,直到特蕾丝回来,带那个女孩进了门。儿子一看到阿尔玛,就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袭来。他看着她头上的红棕色假发,血液流下了脑袋。事情全都混到了一起。他本已理顺了它们:糕饼女人们和六弦的班卓琴。然后他被景泰蓝和蜜色的生丝诱惑了,腐蚀了,他心甘情愿地要改变,要爱景泰蓝,要放弃糕饼女人们、五分钱点播的电影和埃罗本身,以及老旧金山人。因为她把他那一毛钱硬币还给了他,那枚漂亮的硬币,闪光的硬币,浪漫的一毛钱硬币,并且让他看到了那是种方式,真正的方式,不仅仅是一枚令人眼花缭乱的硬币,而是一枚货币,上面有植根于黄金和景泰蓝、屈辱和死亡的历史,因此,当那枚硬币没了价值而且根本不属于旧金山人时,他为什么还热爱他和他的一毛钱硬币呢?他认为德雷克和士兵和厄尔尼·保罗比叶卡捷琳娜女皇的耳环更珍贵,或者糕饼女人们身处险境,只有他能保护她们,让她们活下去,而他又在做什么呢?所以说他已经改变了,放弃了同族间的友爱,或者说他相信他放弃了,直到他看到阿尔玛·埃斯特干涸的血的颜色的假发。她甜美的面容和午夜般的肤色,被她头上干涸的血的颜色的一堆合成纤维嘲弄了,毁掉了。事情全都混到一起了。若是她像一束系腰带的九重葛,像只涂了唇膏的美洲豹幼崽,像个戴耳环的鳄梨似的站在那里,并让他摘掉那些多余的部分,他本可以解决这一切的。
“噢,宝贝儿宝贝儿宝贝儿宝贝儿。”他说着,走过去准备摘掉她的假发,准备举起它,撕成乱麻,再狠狠扔掉,让它离她那午夜般的皮肤和羚羊般的眼睛远远的。可是她却跳起来,大嚷着,双手紧紧抓着假发,按在头上保护着它。事情全都混到了一起。他不知道该作何感想。那种眩晕感更强烈了,在头脑里造成了鸣响。
吉迪昂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坐了下去。
“别管她了,”他说,“她愿意变成那副傻样,随她去吧。问问她那个美国姑娘的事吧。阿尔玛,告诉他。”
阿尔玛告诉了他,但她离他远远的,这样他的手就再也够不到她的头,也就没法剥夺她的红色假发了,那是她不得不自己买的,因为他失去了消息,既没给她寄,来时也没给她带,而这次他回来,其实是要找那个美国姑娘,那才是他爱恋难忘的人,她不是。他已经把她撇到脑后,而且忘记给她带她唯一要求的东西了。噢,她多好啊,她为他跑到店里,她还为美国黑人姑娘们打扫厕所,让她们在里面撒尿,收她们的小费,名字却不会被她们记住。可她还是不够好,因为这个吃巧克力的人当初特意弄清了她的名字,而后却把她忘了个一干二净。于是她告诉他,她在机场做清洁工,她看见那美国姑娘登上了一架开往巴黎的飞机,肩上挎着一个大行李袋,还搭着一件黑色皮大衣,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白皮肤的小伙子接了她,他们在卫生间外的走廊里笑啊,吻啊,笑啊,还手挽手地走上了飞机,在上飞机的整个过程中,她的头都靠在他的肩上。她看到了,儿子也看到了:那双黑貂的眼睛在贪婪地盯着蓝眼睛,那人的另一只手放在她那蜜色的生丝般滑润的膝盖的内侧。他没法再继续看那些画面,只能把思绪转移到不相干的事情上。那是谁呢?是瓦莱里安的儿子,圣诞节没露面的迈克尔之后又来接她了吗?是送她皮大衣的那个瑞克吗?是和她一起从纽约来到这岛上的某个人吗?或者是她在机场遇到的什么人?事情全都混到一起了,就好比他用光了笑弹,还踢了一个宪兵的裆部,不过有件事是一清二楚的,当他缠着浴巾向窗外看着那同一个人的背影时,他是清楚的:他当时并不想爱她,因为他失去她就没法活下去。可事情还是发生了,已经发生了,而且他身陷其中。被牢牢地粘住,挣扎着想要摆脱。
吉迪昂打断了他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找到她。到巴黎去找到她。”他用手按着太阳穴,想止住耳鸣。
“可要是她跟别人在一起呢?”
“我要把她从他身边带走。”
“一个女人,伙计。只不过是个女人。”吉迪昂耐心地说。
“我非得找到她不可。”
“怎么找?巴黎可是个大地方。”
“我要弄到她的地址。”
“从哪儿?”
“从那边。”
“他们不会给你的。”
“他们会的。我要说服他们。让他们告诉我那男人是谁。她到哪儿去了。”他已经站起身来。紧张不安。急着要走。
“你这不是去要地址,你这是要去伤害人。”
“让他去,”特蕾丝说,“杀死他们,吃巧克力的。”
“别发疯了。不过是个女人,伙计。”
他说真的。他想找到她,但也想毁掉一些东西。毁掉那个带走他的女人的男人——那是他在她熟睡时热恋的女人,毁掉他们初次做爱的地方,毁掉她握起他的手,在害怕和需要他的感情中牵着他的手一起走上的楼梯,就像如今她牵着别人的手登上飞机一样,她要是打算上飞机并把头靠在另一个男人的肩上,当初就不该那么做。
“送我到那儿去,”他对吉迪昂说,“现在就走,趁天还亮着。”
吉迪昂的舌头舔着自己白石头般的牙齿:“不。我不干。把你送去毁掉那个地方?”
“我只想要她的地址。没别的了。”
“那儿不会欢迎你的,也不会欢迎我。”
“我只想和他们谈一谈。”
“要是他们不和你谈呢?”
“他们会的。他们会告诉我的。”
“不,伙计。那事已经完了。”
“好吧。我乘汽艇过去。”
“行,”吉迪昂说,“乘汽艇。大概不出两天,你就会冷静些了。”
“两天?”
“两天,对。星期一以前汽艇是不会开的。今天是集市日。星期六。”
“我等不了那么久。”
“打电话给他们。”
“他们不会在电话里告诉我任何东西。带我去吧。”
“你这就是痴心妄想,伙计。你不能去那儿。”
“我没有选择。我没别的事可做。如果我还有选择,你以为我会走这条路吗?”
特蕾丝转过身来,看着他。然后又看着收音机上放着的飞机简餐。
“我能带你去。”她说。
“你哪儿也别带他去。你瞎得跟蝙蝠一样。”
“我能带你去。”她又说了一遍。
“太阳快落下去了。你们会淹死的!”吉迪昂说,“等天亮了我们还得去海边捞你。”
“我在夜里看得更清楚,我对那个渡口太熟悉了。”
“别信她的,伙计。我跟你说,别。”
儿子看着特蕾丝,点了点头。“送我过去,特蕾丝。”
“两个大傻瓜,”吉迪昂说,“一个瞎子,外加一个疯子!”
“吃吧,”特蕾丝对儿子说,“时候一到,我就带你去。”
儿子站起身。“我吃不下去,”他说,“而且我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睡不着,也不饿。”
“那就跟我走吧,”吉迪昂说,“咱们出去。到‘大五点’去喝一杯,放松一下。”
“不,”他说,“我不想要女人。”
“天啊!”吉迪昂感到恶心。这种冲动他虽然见过很多次,却会一再为之惊叹。“好吧,不管哪儿都有一样好的朗姆酒。今天晚上要一醉方休。”他走进卧室,回来时拿着个半满的一品脱的瓶子。他倒完酒,把一杯递给儿子,儿子缓慢地小口啜着。三个人都坐在桌边,只有儿子没有吃鱼和米饭。吉迪昂讲述着他认识的女人们的故事:她们的“诡计”和她们的“方式”,一直说到他在美国娶的那个护士。他对那位女士的愤懑逐一展现:她上一次婚姻留下的几个孩子,她的苦痛,她穿衣服的习惯,她的笑声,她的亲戚,她做的饭菜,她的模样。他承认她是忠实的,但她的好处也仅此而已。否则,他发誓他绝不会在离开她时还心存感激。尽管如此,她还是贪得无厌的:自私、傲慢,还贪得无厌。他衣服都没脱就上床睡了,满脑子都是那个观点:美国黑人护士们超乎寻常的性饥渴。
儿子躺在阿尔玛·埃斯特有时来过夜睡的帆布床上,等特蕾丝收拾东西,做好准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着了,直到特蕾丝把他叫醒。他坐起身来,觉得轻松了些,头脑中那种琴声似的耳鸣也停止了。她带了一个手电筒,但他们在下山的路上和找“法兰西价值”号时都没用上它,他们检查了一下油,一致认为足够他们航行一个来回。他们从码头上划着船出去,直到距离远到不会惊动巡逻中的反走私警察,才发动引擎。天下着小雨,雾气越来越大,海面上倒是风平浪静。特蕾丝坚持由她来掌舵,她说,因为她认识路,又没法对他说清方向。她行驶靠的是对水流的感觉。她只祈祷出海后别碰上大船,那会和浓雾一样影响视线。
他记得这段航程需要半个多小时,最多四十五分钟,但这次走得好像更长。他们至少在海上航行了一小时。小船规律地上下颠簸,左右摇摆。琴声般的耳鸣像精神病院的催眠曲一样再次响了起来。他打了个盹又醒来,再打盹又醒来。每当他睁开眼,目光都落在玛丽·特蕾丝·福柯的影子里。而每一次,她的双肩和侧影都变得更暗——她的轮廓变得更模糊。到最后他简直难以分辨出她,只能感觉到她的脚抵着他的脚。他连她的呼吸都听不到,引擎声和头脑中持续的轰鸣声盖过了它。小雨停了,云压下来察看这两个人。其中一个不声不响地打着瞌睡,无力地抵御着睡眠——另一个头朝向一片海岸线,即使她没有那么瞎,也什么都看不到。她那双放在操纵杆上的手灵活而稳健。她的上身直直地向前倾斜着,仿佛要听清海中鱼群的呼叫。在好奇的云层背后,群山四肢着地趴着,在它们的膝边是石头和永恒的大海。特蕾丝关闭了引擎,操起一支桨当舵。海流载着他们,小艇似乎在随意漂流。她在艇的中部握着桨,直到触及一块石头,于是劈开水,放慢船速,并且转了个九十度的弯,船在碎浪中晃动。儿子身体一震,睁开了眼睛。一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天,看不见岛,也看不见玛丽·特蕾丝。海面十分平静,像是在环礁湖或小海湾中。
“到了,”她说,“我们到了。”
“到哪儿了?”他眼前只有一片雾霭,“码头在哪儿?”
“在另一侧。我们在骑士岛的背面。你可以从这里爬上石头。石头全都聚在这儿,就像一座桥。你一路爬过去就能上岸了。”
“雾太大了,”他说,“我看不见路。”
“别怕。这地方没错。是岛比较偏的一侧。”
“我什么都看不见。连你都看不见。”
“不用看,去感觉,”她说,“你可以摸着路走,不过要快,赶快。我还得回去。”
“这没有意义。你干吗不停在另一侧呢,码头在哪儿?”
“别问了,”她说,“就是这里。”
“骑士岛?”
“对,对。远的一头。”
“你有把握吗?”
“我肯定。”
儿子从他外衣的口袋里取出他的领带,把他旅行包的提手捆牢。“我不明白,特蕾丝,你好心把我带到这儿来,可是我没来得及感激,你就让我很难上岸,更难到那座宅子去了。你何必这么做?”
“就是这里。在这里你就能做出选择了。在那边你说你没有选择。现在你有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要是没从这些石头上掉下去淹死,就得踏遍这些山才能到达另一侧。老天爷,足足有十英里呢。我得花一夜加上半天……”
“赶快!快下船。我得赶在落潮之前离开。”
他把领带系在腰间,把旅行袋吊在背后。然后他伸出脚试着踩那些石头。
“不难,”她说,“爬上那块石头,下一块就在后面,然后再一块一块地爬,就像走一条路。最后就是陆地了。”
“你肯定,特蕾丝?”
“当然,当然。”她说。就在他转身面向石头时,她碰了他的后背:“等一下。告诉我。要是找不到她你怎么办?住在别的什么白人的花园里吗?”
他向四周打量了一下,想告诉她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但在大雾中看不到她的脸,他闭上了嘴。
“小伙子,”她说,“别去十字树林。”她的声音是一种不祥的低语,如同令人厌烦的唠叨般从黑暗中向他传来。“忘掉她吧。她身上没有一点你需要的东西。她已经忘了她古老的属性。”
他咽了口唾液,没有说话,只是又转过身去,对着石头跪下去,伸出一只手去摸索。他摸到了一块石头。那块高于水面的石头是干的,很粗糙,但是够大,在他看来足以承受一个成人的体重。
他向船外俯过身去,船歪了,进了些水。旅行袋笨重地碰着他的大腿。他又坐回来,解开用领带系的结。“替我保存好。”他说。随后便用双手抓住那块石头,把身体移到上面。他在上面趴了一会儿,然后又伸出一条胳膊,指尖摸到了那块石头的一个姐妹。现在他可以嗅到陆地的气味了。
“快点,”她催促着他,“他们在等着呢。”
“等着?谁在等着?”他一下子警觉起来。
“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在等着你。”她这时划起了桨,船在后退,“你现在可以选择了。你可以摆脱她了。他们在山里等着你呢。他们赤身裸体,眼睛也瞎了。我见过他们。他们的眼睛里没有颜色,但是还骑马飞奔,他们骑着马像天使似的在漫山遍野的雨林里奔跑,那儿的冠军雏菊树还在生长。到那儿去吧。选择他们吧。”这时她离他已远,声音却近得如同皮肤。
“特蕾丝!”他边喊边转过头,对着她那耳语般催促他的声音发出的地方,“你有把握吗?”即使她回答了,他也听不到,他当然更看不见她,因此他只有前行。他先是在一块又一块石头上爬着,直到他的手碰到了海岸,哄人入睡的海水声落在了身后。他四下摸索,爬下石头,然后站起身。他张着嘴,喘着粗气,试着迈出了几步。脚下的卵石和树根让他跌跌撞撞。他伸出双手,既是探路,也是为了保持平衡。慢慢地,他越走越稳。雾飘上去了,树也后退了一些,似乎是为给某一种人开路。然后他跑了起来。飞快,飞快。毫不左顾右盼。飞快,飞快,飞快,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