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岛上的蜜蜂没有刺,也没有蜜。它们又肥又懒,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尤其在正午。正午时分,鹦鹉睡了,蛇却溜下树,爬向凉快的灌木丛。正午时分,在早餐时留在兰花口中的雨水变暖了。孩子们把手指伸进花里,像挨了烫似的尖叫起来。城里人进了屋,因为中午的天空沉重不堪。他们等着吃放了许多辣椒的热辣辣的食物,以便在对比之下感到天凉快一些。他们喝甜饮料和苦咖啡,以此来分散身体对炎热天气和沉重天空的注意。但骑士岛上的房檐都很宽——窗帘都很轻,而且透光。所以天空并不要求居民分散注意力。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任何个人问题上:被包着摆在架子上的东西——那些他们总想有朝一日取下并打开的东西——或者他们每时每刻都要摩挲的东西。就像在海滩上,在消夏别墅中,在供水处,从世界各地来的游客戴着太阳镜,躺在和风中边惊叹边琢磨。住在十字树林的人那天中午也这样琢磨着,为什么一个头发蓬乱的人会被留下来吃晚饭。表面上看,一切如常。只有帝王蝶看起来对什么东西特别激动。在烈日炎炎的酷暑中如此有力地扇动翅膀对它们来说可非比寻常。它们飞近卧室的窗户,可是百叶窗一上午都关着,它们看不见任何东西。不过,它们知道那个女人在屋里。她那男孩般的蓝眼睛边缘发红,因为渴盼着一辆被耧斗菜柔化的拖车,因为渴盼着她每日领圣餐的妈妈莉奥诺拉。头上盖着比缅因州还古老的缎带的莉奥诺拉在六十岁时折好并收起她的长袜,从此穿起中短袜,配上黑色中跟的系带牛津鞋。从那可爱的短袜上伸出的健壮的粗腿从未在膝盖处交叠。
妈妈,我又回到了原点,玛格丽特想。此时,既然早餐时的雨已经停了,清新的光线便射进百叶窗,她惊奇地发现,这里和那辆拖车那么相似。她想,原点,我回到了原点。那辆拖车就像这间屋子。这一套简洁而平行的线条。所有秘密的贮藏空间和不放东西的表面。当年南苏珊娜对于奢华的概念来自老班果家族那些摆满古董的住宅:蓝色的瓶子和白色的模型,淡黄的壁纸和修复过椅面的联邦风格的椅子。但玛格丽特最爱那辆拖车,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那个非天主教徒并搬到费城后,过了好些年她才算摆脱了身后的隆隆声,既然如此,他便留下了它,把她留在这间他所谓只是被“雕刻”而非被装饰的房间里,满是密斯·凡·德罗和麦克斯的痕迹,却还是让她想起南苏珊娜的那辆拖车,在那里,她在一生的前十二年中被女性玩伴所羡慕,直到十四岁那年才发现,并非南苏珊娜的所有人都这样看待她。他们认为那小厕所并不可爱,桌子折叠起来、床铺变成沙发也不整齐美观得就像住进了你的娃娃的玩具屋。当她发现大多数人认为住在拖车里是下等人的选择时本该万念俱灰,但所幸她同时又发现,整个南苏珊娜都为她惊人的美貌所倾倒。她最终同意了他们对她的评价,可惜助益不大,因为这意味着她必须对别的女孩格外友善才能让她们别对她刻薄。这意味着有她在场的时候,老师都会晕头转向(男的忘乎所以,女的充满猜疑),在车上击退表兄弟,坐在椅子里要摆脱牙医的骚扰,并对每个三十岁以上的女人感到歉疚。私下里她既没有估量也没有得意于自己的美貌,在学会恰当地利用自己的美貌之前,她遇到了一个年长的男人,他在她面前从不会晕头转向。她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真是漂亮”,仿佛她的漂亮和那辆彩车一样是可被装扮出来的,但其实又不是。她因为他看起来很惊讶而笑了。“这就够了?”她问道,而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男性的赞美做出真诚的反应。“美从来不会够,”他说,“可你一人足矣。”她从他的声音中获得的安全感,他那修得方方正正的指甲也能给予。正是这种安全感而非他的钱财安抚了她,使她觉得美貌之下的自己是重要的,在皮相下,这个玛格丽特始终如一——无个性,沉默着,却不顾一切地要取悦别人。如今她身处遥远的费城和十字树林,却仍然十分渴望她母亲的拖车,但也许并不算遥远,因为她把自己锁在其中的这间卧室是它更高级的仿制品,只是欠缺一点舒适。
玛格丽特·莉奥诺尔望着前面出神,她特别想喝咖啡,却并不想按铃召唤西德尼或昂丁,因为那就会开始她并不确定自己想度过的一天。她这一夜毫无睡眠可言,此时惊恐已经耗尽,她躺在床上,在气恼和痛苦之间摇摆。事情并没有好转。她也没有见好。她能感觉到,而且正身处其间,迈克尔正在赶来,而这是一定要出现的:有一个黑鬼在木板中间,毫不夸张。瓦莱里安当然会想出什么招数来使大家震惊,事实上,他提出请他用餐。一个被发现藏在妻子壁柜中的陌生人,一个连西德尼都想射杀的游民,瓦莱里安居然在她仍倒在地板上抖得像片叶子时请他吃饭。在她的壁柜里。干得好,真是杰作,尽管这事本身就够让人恶心的了,但瓦莱里安的侮辱更甚,他竟然认为那人在那儿也没什么。若不是迈克尔就要来了,她当天就会打点行装,这次当真要离开他了。瓦莱里安同样心知肚明,她不会这样对他,因为迈克尔回家过圣诞节对她如此重要,她不会一走了之。现在他正在花房里放那些无聊的音乐,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她很饿,想喝咖啡想得要命,但她眼下还不能就这么开始这一天。何况吉德还没敲门呢。
通常,每当玛格丽特睡过头时,吉德都会用一个微笑、某封有趣的邮件或是令人激动的广告单叫醒她。吉德会把一杯可可放在玛格丽特的地毯上(这间布满了时髦而稀疏的雕饰的房间里没有床头柜),她们会以一些提神的女孩间的闲聊来开始一天的生活。
“瞧,蔻依有四种新香水呢。四种。”
“我看,布鲁顿先生的情人已经走了;你接到了赴宴邀请。最好还是去,因为我认为她的情人很快就会去拜访他们的。你看过他们三个在一起吃饭的样子吗?昂丁说,那儿的厨娘说那让她觉得恶心。”很久以前,当吉德趁假期来拜访他们时,玛格丽特觉得她不好相处又爱耍小脾气,但如今,她长大后变得标致又有趣。大学生活也没有把她变得盛气凌人,和变成修道院院长的昂丁完全不同。
她不知道昨晚那顿饭是怎么进行的。吉德留下了吗?那陌生人什么时候走的?她抬手想按一个按钮。随后又变了主意。说不定那人杀了所有的人,只有她一人得以逃脱,因为她跑到楼上的卧室,把自己锁了起来。不对。如果他杀了人,就不会有那无聊的音乐了。上帝。也许他会回来,晚点再动手。他们能采取什么措施来制止他?所有的邻居都该被告知,有个黑人在附近游荡,而且这种事还会发生。他们应当共同防范,彼此保持联系。每一家都该设人值班,二十四小时总有人站岗。她不会提到瓦莱里安先给他吃了饭,而且还让她待在那儿看着他吃。邻居们会觉得他疯了,会把那强盗做的任何事都怪在他头上。说不定他已经入狱了。他昨晚是出不了岛的,但今天一早,她听到了吉普车开走又返回的声音。西德尼可能开车押他上了汽艇,由港口警察就地给他戴上了手铐。不管怎样,她不打算假装苟同瓦莱里安的做法。他甚至懒得到她这儿来解释一下,更不用提道歉,就像他从未解释过他为什么不愿回美国。他当真指望她在丛林中受热气的煎熬,明知道热气、太阳和海风会对她的皮肤造成什么损害。明知道从缅因到费城,她已经觉得到了热带。稍微一晒,她的胳膊就发红,后背还起疱。可他还是要待在这个她除了在迈克尔小时候全家一起来度假之外从不喜欢的地方。现在,由于有吉德做伴,在法兰西王后岛上逛街,和邻居一起吃午餐,这块炙人的坟墓总算可以忍受了——仅仅是忍受而已。要是没有迈克尔在,她是绝对受不了在这里过圣诞节的。绝对受不了。那种糊涂劲又犯了。比如说,昨晚吃沙拉的时候,还有早些时候那顿早点。但有迈克尔在旁边,她从不会忘记东西的名字和用途。
玛格丽特·斯特利特闭上眼睛,转身趴到床上,尽管她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整整一夜,她都在惦记壁柜的门,她去那里找那首诗,是为了弄清瓦莱里安在跟她开玩笑,布里奇斯献给迈克尔的那首诗中确实有那行“他走路时放射着光辉”。壁柜是大得能走进去的那种,里面有单独的衣橱和更衣室,最靠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储物龛供她存放东西。就是在那儿,在她最私密的东西中间,她看到他坐在地上,平静得出奇,肮脏透顶。他看着她,却一动不动,似乎过了几小时她才退出来,又过了几小时她才能从张开的嘴中发出声音,至于她是怎么下的楼梯,她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但当她到了楼下时却像在梦里,大家看着她,但目光却像是毫不相信她,而最糟的是瓦莱里安,他坐在那儿的派头像个爵爷或教士,全然否定了她的坦白,她的和盘托出。他的眼神告诉她,她像夹沙拉时一样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事。她开着灯躺了一夜,想着她的壁柜现在成了厕所,里面有过脏东西,现在仍未清除。只是在天亮的时候,她才稍稍有一会儿进入了轻浅而无用的睡眠,也没有做该做的梦。醒来时她疲惫不堪,不过,随着黑夜过去,她的恐惧也消失了。她众多的情绪中持续最久的是愤怒,但即使是愤怒也一直在随着她的思绪而滑开,脱缰,变成了伤感,一路奔回莉奥诺拉和埋在耧斗菜中的拖车身边。
天气热得越来越难忍,但她不肯把被子推开。她的门是锁着的。吉德很快就会来照看她。瓦莱里安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她不会让步的。在她的东西里面。实际上就在她的东西里面。说不定他已经打过一炮了。黑人的精液凝结在她的法国牛仔裤上,或是滴在她的安妮·克莱恩牌鞋尖上。男人是不是有时候喜欢射在女人的鞋子里?她只好把整个壁柜清洁一下了。要不更彻底一点,她把一切都扔掉,买新的,从零开始。瓦莱里安可真卑鄙。一等一的卑鄙小人。等迈克尔听说了这件事。等着好了。然后她哭着想起选美获胜的当晚,她穿的那条无肩带长裙,那还是她母亲特意向阿道夫叔叔借钱买来的,还有那个金十字架,她一直佩戴着,直到她丈夫的妹妹说只有娼妓才戴十字架。那婊子。
她躺在那里,用维拉牌被套擦着被泪水沾湿的双颊。在这间精雕细刻的冷漠房间中,没有什么能让她忘掉当前的处境:年近五十,坐在大洋中间一片丛林里的一座山上,这里酷热炙人,连她能看懂的电视节目都没有,而丈夫却因为她忘记把沙拉叉和勺子放回去而惩罚她,除了吉德这里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的性生活糟透了,完全让人提不起兴趣。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他又放这黑鬼进来,放进这个地道的、活生生的瘾君子猩猩,为的就是报复她想住在迈克尔身边的愿望。“我们等着瞧吧,”她说,“等到迈克尔来了再说。”她悄声自语,谁也听不见,谁也没听见,包括帝王蝶。它们紧附在另一间卧室的窗户上,想亲眼看看天使吹着喇叭向它们描述的情景:九十只小海豹的皮天衣无缝地连缀在一起,你根本分不清哪块原来曾护着它们惹人喜爱的小心脏,哪块又曾垫着它们的脑壳。它们根本没见过海豹皮大衣,但几天之前,有一群蝴蝶听到一个叫吉德的女人对一个叫玛格丽特的女人说起那件东西。蝴蝶不相信有那种东西,特地来亲眼看个究竟。一点没错,就在那儿,裹在叫吉德的女人赤裸的胴体上,她打开法国式落地窗,向帝王蝶们微笑致意,但叫昂丁的那个胖女人却说:“嘘!嘘!”
“别理它们,纳纳丁。它们不碍事的。”
“它们会死掉,还得扫出去。你该穿上件衣服,遮遮身子。我原以为你要我上来看的是你的大衣,可不是你的光屁股。”
“这是感觉大衣的最好的办法。这儿。摸一摸。”
“嘿,真棒,没得挑了。斯特利特先生看过了吗?”
“没有,只有你和玛格丽特。”
“她怎么说的?”
“她喜欢极了。说比她的好。”
“这是不是说你打算嫁给他了?”
吉丁把手伸进衣兜里,转过身子。她的头发像那件大衣一样又黑又亮。“谁知道呢?”
“要是他从巴黎大老远飞过来找你,一定是有生意。而且他一定想让你回那儿去。天晓得,在这种地方你是用不着穿海豹皮大衣的。”
“这只不过是件圣诞节礼物,纳纳丁。”
“不是‘只不过’,亲爱的。我可以用那些钱买一栋宅子呢。”
“不,你买不下来。”
“我要是你,就把它锁在什么地方。”
“我得为它找个凉快的地方。也许瓦莱里安愿意让我用他花房里有空调的那部分呢。”
“你疯了吗?居然敢把那件大衣放在外面。”
“你又来了。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我跟你说。今晚之前他就会离开这儿了。”
“那最好。我可不想跟他在一栋房子里再过一夜了。”
“你显然已经这样过了好几夜。我们都一样。”
“唉,我都没发现。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发现。一连几个星期都在丢东西——我的那些巧克力啊,依云矿泉水什么的。更别说别的东西了。我打算清点一次。我和西德尼……”
“何必呢?他吃了什么,补上就是了。他明天就走了。”
“你说过是今天晚上。”
“这不是我的房子,纳纳丁。瓦莱里安邀他吃晚餐呢。”
“他疯了。”
“所以嘛,得瓦莱里安让他走。”
“他为什么还让他住客房呢?斯特利特先生要西德尼带他去那儿时,我那老头子简直都中风了。”
“如果西德尼在那人对他说‘嘿’时没中风,他压根儿就不会中风。”
“他说‘嘿’了?西德尼可没告诉我。”
“难以置信。”
“唉,我不能待在这儿呆看一件大衣。我得把早餐桌收拾干净了。你给索朗日打过电话了吗?”
“没有。我现在就去。我来之前你是怎么订购东西的?”
“一团糟,相信我吧。说那种话,我捋不顺我的舌头。”
“三只鹅,嗯?再来一夸脱山莓?”
“差不多。他们要是能告诉我点东西就好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我怎么做饭?”昂丁走到吉丁的床边,给她拉直床单,“他什么时候到?”
“圣诞夜吧,我想。在迈克尔到了之后。”
“你肯定吗?”
“不敢说,不过如果他是圣诞节礼物,就得在圣诞节前到,对吧?”
“我没法相信。给儿子一个大活人算是圣诞节礼物。”
“迈克尔崇拜他。上大学时凡是他的课都听。”
“现在他能拥有他了,我猜。还有什么钱买不了的呢。我得走了。我得给西德尼准备一份好午饭。他还在发抖呢。”
“告诉他别担心。”
“我会的,不过你在吃早饭时见过他。像只受伤的公鸡。”
“现在该没事了。听我的吧。”
昂丁走了,用一只手摸着脖子,她希望吉丁说得对,斯特利特先生就要结束他可笑的做法,在为时已晚之前赶紧甩掉那个偷窃的黑人。一个疯白人加上一个疯黑人可够受的了,她想。她迅速向下瞥了一眼他所住的客房的门。门关着。还睡着呢,她猜。一个夜猫子——白天睡一整天,夜里出来偷东西吃。
吉丁脱下海豹皮大衣,抹了抹汗湿的脖颈。她本想在穿衣之前再冲一次澡,但又下不了决心。天气虽然热,但海豹皮的感觉实在太好,她舍不得脱掉。她重新穿上大衣,坐下来给索朗日拨电话。只有轻轻的嗡嗡声,没有人接。骑士岛上所有人似乎都不需要顺畅的电话服务就能过得挺好。她和玛格丽特打的电话比所有居民的加在一起还要多。她到来之后,购物就成了玛格丽特生活的主要内容,而她自己本来就是这样的。她抚摸着由九十只幼海豹的皮做成的大衣,朝壁柜走去,心想还是该开始包她的礼物了。
礼物中有一打衬衫是给西德尼的,他喜欢细布的。还有一件极好的黑色雪纺绸连衣裙是给昂丁的。这件礼物有点重,但昂丁很喜欢。镶锆石的宽大背心和紧身围腰、旋涡状的雪纺绸裙子。还有(最好的东西)后跟上贴了锆石的小羊皮鞋。高跟鞋。昂丁不能穿这种鞋走长路,但坐着的时候大可以显显威风。她本想给她买一件珠宝头冠,但那可能有点画蛇添足。她把连衣裙整齐地叠放进一个盒子里,放在一层层的薄绵纸中间。把锆石后跟的皮鞋装进一只红缎鞋袋里。做完这些事之后,她额头上已出现汗珠,她抹掉汗珠,但仍未脱下大衣。西德尼和昂丁的礼物都太大,她现有的包装纸包不下,于是她把两人的礼物放到一边,开始包瓦莱里安的唱片。最后她不得不承认她闷得要命,便脱下了大衣。她赤裸着身体走到窗前。帝王蝶这时已飞走了。没有一只落下来死在窗台上。只有九重葛能看见她站在窗内,向后仰着头,尽可能让和风吹到她颌下柔软的部位。我都做完了,她想,就差花半小时左右来弄好玛格丽特的金币项链了。当然,除非大家希望她给迈克尔买点什么。她该买吗?一个——什么呢?——社交秘书该不该给她的东家/资助人的儿子买礼物呢?她可以和斯特利特夫妇交换礼物,因为他们相识已久,简直像一家人,何况他们还给予了她这么多。但是她拿不准给他们的儿子一件礼物算不算冒昧。如果她嫁给瑞克(考虑到大衣及一切),这事也就不算什么了。她的地位便不容置疑了。但是像这样呢?她只见过他两次。她以前拜访他们家时,他总是在预备学校或者营地或者什么旅游胜地。一件礼物可能会让他尴尬,因为他不会给她准备礼物的。要是他准备了呢?玛格丽特同他讲过家里的什么事呢?即便如此,他得到她的礼物,哪怕很轻,会不会也觉得唐突呢?不,当然不会。他算是个诗人,还是个社会主义者,因此他对社交上的尴尬不会像他父亲那样在意。但如果她真给他一件礼物,一定得是朴实的,没有资本主义特征的。她笑了。一条面包就行了吧?
砾石小路上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应该是来装圣诞树的杂工。吉丁从窗口走开,这样杂工就看不到她赤身裸体了,她又想到,不知道杂工会怎么看待客房中的那个黑人。她走到摊着由九十只幼海豹皮做成的大衣的床边。她趴在上面,指尖在皮毛中摸索。多黑啊。多亮啊。真光滑。她把大腿深深压在那深色的奢侈之中。随后她稍稍抬起身子,让乳头擦着那黑毛,前前后后,前前后后。这件大衣曾经把昂丁吓坏了。从她说的话看,这桩婚事没问题,但吉丁知道昂丁会伤心的。西德尼和昂丁越来越指望她帮他们解决问题。从她十二岁以来,他们一直是她的父母,如今要求她来照顾他们了——为他们引路,为他们做些家务活,帮他们与外部世界接触,安慰他们,减轻他们的恐惧。比如说,对付睡在楼下的那个野小子。她得让他们镇定下来,理解瓦莱里安的怪念头。风度。全是风度。这就是瓦莱里安。他有一次在去迈阿密的路上遇到了抢劫。他站在那儿,双臂举过头顶,劫匪是些十几岁的黑孩子,他们头上包着破布,伸手在他的衣兜里掏摸。有一个盯着他看,准是看出了他眼中的轻蔑。他冲瓦莱里安冷笑一声,说:“你不喜欢我们,对吧?”“先生们,”瓦莱里安回答道,“我不认识你们。”大概是这种同样的古老的优雅让他看着那个藏在他妻子壁柜里(脑中闪过强奸、偷窃或谋杀)穿得破破烂烂的黑人,说:“晚上好。”还给他酒喝。随后又吩咐西德尼为“我们的客人”准备另一处地方。吉丁一边笑着,一边把乳头压进幼海豹的皮毛中。你得把它给他。他真了不起。在那人吃着打蔫的沙拉、塌陷的蛋奶酥、桃子,喝着咖啡的整个过程中,瓦莱里安的举止都好像这不过是件最平常的事。玛格丽特一直不停地发抖,无论瓦莱里安如何坚持要求,她都不肯待在餐桌边。(她锁上了卧室的门,按照西德尼的说法,没有下来吃早餐——只有瓦莱里安以他一大早就有的好胃口坐在那儿。)吉丁和瓦莱里安维持着谈话,同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提醒西德尼和昂丁,帮助他们镇静地侍候完那顿早餐。有一刻,在那人就座之后,西德尼把沙拉碗端给他的时候,他抬眼说了声“嘿”。西德尼有生以来第一次摔了东西。他捡起蔬菜,又很专业地摆正了碗,但无法掩饰气愤和沮丧。他尽力表现出不亚于他东家的尊贵,但他做到的仅仅是客气。然而,瓦莱里安出色极了。那人刚坐下,瓦莱里安立刻就清醒了。虽然有可能是她幻想出来的,但吉丁相信,她的在场让瓦莱里安感到舒服,而且更安全。她对那人起着制约的作用;瓦莱里安相信有她在场,那人可能更容易控制。无论如何,他嘬饮着他的白兰地,就像那人身上的气味并不存在。当那人把一小杯清咖啡倒进托盘里轻轻吹着,然后含着一块糖喝起来时,瓦莱里安眼睛都没眨一下。她想,瓦莱里安不仅风度优雅,而且勇气十足。他不太可能知道,甚至现在也不知道那黑鬼是干什么的。他连他的真名实姓都不知道。
“你到我们这里有多久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那人从他的盘子上抬起眼睛。他满嘴都是东西,不出声地嚼着,咽下去后才回答:“有五天了。也许是一个礼拜吧。”
“在那之前呢?”瓦莱里安问道。
那人从嘴里吐出一块黑橄榄。“在沼泽地。”
“噢,是的。‘夜胸’塞德维。你在那儿不可能待得很舒服。本地人都要躲得远远的呢。我听说,那儿住着妖精。”
那人没回答。
“你在那儿的时候见过鬼吗?”吉丁问他。
他摇了摇头,但没转脸看她。“没有,但我猜鬼看见我了。”
瓦莱里安开心地笑了:“这么说你是教徒?”
“有时候是。”那人说。
“有时候?你挑时间,有时信有时不信?”
“在沼泽地里,我信。”那人说。
“一个出色的解答。出色。”瓦莱里安笑着说。他看起来非常自得其乐,“你不是本地人,对吧?听你的口音是美国人。我说得对吧?”
“对。”
“你刚离开美国吗?”
“不是。”那人用一块法国圆面包抹着他盘子里的沙拉酱,然后一口吞下面包。他用手背抹了下嘴,“跳下船,想游到岸上。没能成,我就爬到这条船上来了,我原以为船要靠到码头上,它却把我带到这儿来了。我等了几天,想找个办法回去。没有。我就来到我看见的第一处宅子。我……”他瞥了吉丁一眼,“我是好人,当时饿坏了。”说了这么多话,他看上去累坏了。
“听起来很合理,”瓦莱里安说,“可是我不明白,我妻子的卧室里有食品柜吗?”他看着那人的侧影。
“嗯?”
瓦莱里安笑了笑,但没有重复他的问题。
“他想知道你为什么在卧室里,”吉丁说,“你只想填饱肚子?”
“噢,我整天坐在一个地方太累了。我当时正四处张望。我听到脚步声,就躲起来了。”他看了他们一圈,仿佛他的答复最终解决了一切问题,现在人们会接受他了。“你们的房子真不错。”他笑着说。当时吉丁第一次感受到害怕。只要他像只野兽似的在他的盘子里刨着,发出单音节的咕哝,不敢抬头,她就不觉得害怕。但他一笑,她仿佛看见一群深色的狗用银色的爪子奔跑。
与其说她想获得的是信息,不如说是信心,于是她问他:“你为什么不坐船?”
“什么?”他迅速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你说你等着去多米尼加岛。‘海鸟’号就停在港里。如果你在海上待过,就能驾船。”
他看着眼前的盘子,没有吱声。
“船是一眼就能看见的,亲爱的,”瓦莱里安对吉丁说,“而且还十分引人注目。”他冲那人笑了笑,继续说,“抱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样就扯平了,”那人咧开嘴笑着,“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们仍然不知道彼此的姓名,不过瓦莱里安告诉他他可以睡客房。第二天早晨,当西德尼告诉妻子和侄女他给那人准备了绸缎睡衣时,他还在咬牙切齿。吉丁哈哈笑着,说那人穿着那样的睡衣会滑下床来的。西德尼可听不出其中的幽默之处,而昂丁则一门心思放在她丈夫身上,没有和那漂亮而无忧无虑的姑娘一起大笑。
昂丁拿起一颗葱头捏着,找软了的地方。捏过的地方一下子就恢复了原状。在她的拇指之下,一层葱皮被剥了下来,但皮的下面还很硬。这会儿,杂工刮擦着屏风门,昂丁一回头,先是看到他血迹斑斑的衬衫,然后是他傻乎乎的笑脸。
“别干了。”她转身回到厨台边,从肩头抛去指示,“拿些旧报纸放到外边去。”
他咧大了嘴笑着,用力点着头,但昂丁并没有看,她只是猜想,以免他认为她失礼,又说了声“谢谢”。她放下葱头,把煤气灶上的一口炉眼调大。事实上,那声“谢谢”是由衷的,她因为让他干原本是她干惯了的活而有点内疚。
她想,再也干不动啦。得来来回回走多少路啊。她不愿意支使杂工替她干这种活,可是她的脚太酸软,脚踝又肿得不行,因此当他把捆在一个篮子里的四五只雏鸡带过来时,她告诉他,她一次只需要一只——其余的都先散养在洗衣房后面,“到时候你再给我拎一只过来。”
“是,夫人。”他像一直以来那样回答。
“都是小鸡吗?嫩的?”她问他。
“是,夫人。”
“样子不像呢,像老母鸡似的。”
“不,夫人。个个都是不满一岁的小雏鸡。”
“之后看吧,”她回答他,“杀鸡时当心点。我可不想整个下午都在擦洗鸡血。”可他还是弄得到处是血,于是她说“算了”,就是为了告诉他,他杀鸡的方法不对,也是为了提醒他,她不愿让他待在她的厨房里。杀过的鸡就在报纸上,而且你能想象他连一根鸡毛都没拔掉吗,老天啊,那要费我多少时间。
她抬头想招呼他回来,回到她跟前来,她本想说,但突然感到非常累。累得不想唆,累得甚至不想当面指责他的马虎。她叹了口气,捡起死鸡,拿回厨房。
她端起一大锅水坐到烧着的灶眼上,琢磨着他到底对鸡头和鸡爪做了什么。水够热了,她把鸡放进去,用一把长柄木勺搅动着。然后她把鸡从热水中捞出来,放到铺开的报纸上,开始拔毛。她动作仍很麻利,若不是怕鸡毛扔得满地,她本可以干得更快些。由她亲自动手干这件麻烦事,会让西德尼没法准时吃上午饭的,但她不打算再见那杂工,也不想气冲冲地、口气坚决地,哪怕是温和地给他下命令。昨天,一切还是好端端的。可以说是尽善尽美了,完全是她所希望的样子:一个她信得过的好男人;一件她所擅长的长期的好工作,东家又很赞赏她的本事;优美的环境,其中还包括她独辖的小天地;如今吉丁又回来了,一个她可以赏识、迁就、保护的“孩子”,而且由于这个“孩子”是侄女,便不会有母女关系带来的压力。她感到不顺心的是他们不过是临时待在岛上,而玛格丽特的到来总是惹她心烦——然而正因如此,吉德才愿意和他们多待上一阵子。不然的话,他们的侄女光彩照人的身影就会出现在费城以外的任何地方。她希望斯特利特先生会待下去,哪怕有他那无事生非的太太在。如今却来了个住在楼上客房的不速之客。她想,也许吉丁是对的,他今天或者明天自然就会走,不必想得太多。昂丁停下拔鸡毛的手,缓缓地抬眼看着百叶窗没关严的地方。没被窗叶遮住的地方有一片天空。她觉得她听到了一个小小的平滑的声音,像是上好了油的齿轮在转。其实没一点声音——更多是出于想象,仿佛她是一粒尘埃正注视着一次眨眼,睫毛从空中落下掀起飓风,上眼皮重重地合在下眼皮上。
她慢慢地把目光转回手中的白鸡上。她正在摘鸡皮上的小羽毛,西德尼提着一小篮邮件走了进来。
“完了吗?”他问她。
“还没呢。我正想在这儿弄好它。”
“至少要一小时。也许两小时。”
“你弄那个干吗?”他指着地板上的一堆鸡毛。
“我不弄不行啊。”
“叫他弄好了。要我叫他回来吗?”
“算啦,我这就快弄完了。”
“他心里清楚着哪。他到哪儿去了?”西德尼朝门口走去。
“坐下吧,西德尼。别给自己找事了。”
“我的事已经够多了。人人都心血来潮、随心所欲的话,我没法管这个家。”
“听我的,坐下。鸡收拾好了。”
他坐在桌边,开始分类整理信件、通知、杂志,并一一分堆。
“也许我们得再找个人了。我跟斯特利特先生说说。”
“别麻烦了,西德尼。除非你能保证换的人不会更糟。总的说来,他还算可靠,确实能把这地方打扫干净,你得给他他应得的。”
“这听起来不像你了,昂丁。”他看着她头上王冠似的沉沉的白发辫。
“噢,我想我挺好的。”但她的声音无精打采,如同一条宽大的河,没有激起一点潜流。
“以前杂工不照你说的去做时,我从没听过你这么替他说话。”
“我不是替他说话。我只是觉得有人干总比没人干强,再说他比起大多数人还算不错。”
“现在是你在拔毛。我只是想让你而不是我轻松点。”
“他是让我轻松了。我刚才还在想,我原先能自己养一院子鸡。现在不行了。鸡要是跑了就跑了。我再不能追着抓它们了。我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力气扭断鸡脖子。”
“好啦,不管你没力气干什么,那是杂工该干的。我可不想看你满院子跑着抓鸡。也不想看你杀鸡。我们早就过了干那个的时候,昂丁。早就过了。”他把双手在一封信上放了一会儿,回忆起当年在特利维蒂养禽场里那个身上沾着血的长腿姑娘,她和三个年长的女人一起坐在齐脚深的羽毛当中,周围是装在篮里的家禽唧唧呱呱的叫声。她们脚边是两槽死禽,一槽是拔过毛的,一槽是还没拔的。
“我知道,那种日子一去不回了。”
“不,除非你别骗我。除非你别让别人踩在你头上。到河中心开始改变规矩。”他把一沓杂志推到一边。
昂丁轻声笑着:“你指的是马。”
“什么?”
“马。河中的马。算了。你和别人一样清楚,我管得了杂工,而且你也知道,我不会骗你。你想说的不是那个。你兜圈子我也明白。我们俩就是这样的。我猜是我们三个,可第一美人把自己锁在屋里了。她为什么事叫过你吗?”
“没有。一次也没有。”
“也没叫过我。”
“为什么是三个?吉丁不觉得成问题?”
“就我看还没有。她穿着那件皮大衣边笑边转呢。”
“该死。”
“她说我们太过分了。还说斯特利特先生今天就会让他走。”
“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她说了什么跟这有关的事吗?我认识他已经五十一年了,可我永远也猜不到——哪怕一百万年——他会做这种事。他以为他是在哪儿?梅因莱恩?这儿没有警察吗?根本没人吗?他以为那黑鬼来到这儿,藏在他老婆卧室里,就是为了得到一顿饭?他完全可以砸开后门弄些东西吃。没人会进了一座住宅,藏在里边几天,几星期……”
昂丁看着她丈夫。说起改变,从他们婚前算起,她还没见他这么激动过。“我知道,”她说,“我知道这事,可吉丁说那是一场玩笑,他喝得太多,他和她吵了一架,还有……”她住口了。
“……还有什么?说不下去了吧?因为那完全没道理。毫无道理。”
“没什么可咬住不放的,西德尼,像一条狗和一根骨头。要么吞下去,要么吐掉。”
“都不行。”
“不行也得行。那不是你的骨头。”
“你已发疯了,婆娘。那是我的骨头,可现在卡在我嗓子眼了。我也住在这儿。还有你,还有吉丁,都住在这儿。我们一家都住在这儿——不光是他一家。要是那个黑鬼想偷什么东西或者杀什么人,你认为他会放过我们,只因为我们不是东家吗?见鬼,不会的。我在那把椅子里坐了一整夜,是吧?斯特利特先生却睡得像条狗。今天早晨我过去的时候,他正打着呼噜,像条猎犬。”
“他喝多了,吉丁说的。”她伸手到烤炉边,翻着里边的土豆。
“世上还没有那么多威士忌能让一个男人在一个强奸他老婆的人睡在楼下时还睡得着觉。”
“他没有强奸任何人。连试都没试过。”
“噢?你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是吗?”
“我知道他待了很久,而且安安静静的,完全可以强奸、杀人、偷盗——做他想做的事,可是他做的只是吃东西。”
“你让我吃惊。你真让我吃惊。这么些年来我还以为我了解你。”
“你累了,亲爱的。你几乎没合眼,老是把枪放在膝头,而揣着枪到处走没让事情有一丝好转。你确实该把枪放回原处。”
“只要他还在这宅子里,枪就得跟着我。”
“算了,听我说。快到中午了。斯特利特先生就要让他走了,就像吉丁说的。然后一切就要恢复原状了。”
“恢复原状?恢复原状,嗯?根本不可能。我给他端去咖啡和面包卷的时候,他一个谢字都没说。只说了句‘请再来点咖啡’。昂丁,不只是人待在这儿,你知道的。我是说,斯特利特先生让他住进了客房。客房。你懂我的意思吗?”
“怎么?”
“你说‘怎么’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
“我们睡在哪儿?昂丁?”
“我和你吗?”
“你听见我说的了。”
“我们睡在我们该睡的地方。”
“是哪儿呢?”
“在那边,挺好的嘛,西德尼。你知道那儿都有什么:起居室、两间卧室、院子、卫生间……”
“可是在哪儿呢?”
“在那边。”
“在哪边?”
“在楼下厨房的上边。”
“对。在楼下厨房的上边。”
“吉丁睡在楼上。和他们在一层。”
“吉丁?现在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把吉丁和一个……一个……脏兮兮、傻乎乎的泥地里的黑鬼相提并论?和一个不走正道、藏在女人壁柜里的眼神很野的小子相比?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
“‘你好’?”
“在那之前。在我用枪管押着他下楼梯的时候,说了什么?”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能不能解个手。”
“解个手?”
“解个手!我的枪保险开着,他举着双手,居然想停下来撒尿!”
“他只是紧张。”
“紧张?他是发疯,就是那么回事。你听懂了吗?发疯。大概什么都干得出来。而我还得领他到客房,给他备好干净的睡衣。那间客房就在吉丁的隔壁。我告诉她把门锁好,别给任何人开门。”
“你做到这一步就可以了。没必要爬上去盯一整夜。都把她吓死了。”
“等一等。你站在谁那边?”
“自然是你的。我们这边。我不是为他辩解。昨天晚上我就跟你说了我对这事的看法。我只是想让你冷静下来。他就要走了,西德尼。可是我们不走,我不想看到你和斯特利特先生之间出大分歧,就为了那黑人睡在哪儿,为什么,等等。我希望我们能待在这儿。就像过去一样。那老人喜欢你。喜欢我们俩。瞧瞧他给了我们什么圣诞礼物。”
“这些我全知道。”
“股票。不是拖鞋,不是围裙,是股票!瞧瞧他为吉丁做了什么,就因为是你拜托的。你想跟他闹翻,失去这一切,就因为他喝醉了,留一个发疯的流浪汉过夜。我们在这里还有未来呢,也有过去。我告诉你,要我这把年纪搬去和一些陌生的白人一起住,从头开始,我做不到。”
“没人说要搬家。”
“要是你一味随着自己的性子干,你会惹恼他,或者做出什么鲁莽的事,我可说不准。”
“要是我还待在这儿,我就得知道是不是……”
“瞧见了吗?要是。你已经说了‘要是’。照这样下去,你就会把我们弄到法兰西王后岛上那些破房子里。你是想让我像那些玛丽一样在门廊里剥小龙虾吗?是不是?”
“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
“那就丢掉那块骨头吧。丢掉,别等着它卡住你的喉咙。你知道你的活计。干你该干的事。来,把他的土豆给他拿去。待会儿再把剩下的邮件弄完。把斯特利特先生的先给他好了。他喜欢在吃早饭时读些东西,如果那也算吃饭的话。还有,西德尼,别瞎操心。记住,吉丁在这儿呢。只要她在这儿,我们就什么事都没有。”
西德尼走出去时,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盖的碟子里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土豆,右边是一个空酒杯、一条餐巾和一沓邮件。听到厨房门在合页上摆动的声音,昂丁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刚才吓到了自己。在西德尼进厨房之前,她和他一样紧张。她还吃着早饭,因为心慌意乱而没有去和杂工争论没拔毛的鸡的问题。她并没有太在意吉丁话中的肯定,但当西德尼看起来像已经垮了的时候,她反倒振作起来,言之有理,条理清晰。这就是她对自己吃惊的原因。她在不知不觉之中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具备的理性谈起了使她既畏惧又迷惑的局面。不过,在与西德尼的谈话当中,她清楚了情况。那人是个黑人。要是在斯特利特太太壁柜中的流浪汉是个白人,唉,她会感觉不一样的。西德尼是对的。那是他的骨头。不管他们喜不喜欢。但她也没错。他得扔掉那骨头。楼上那人不是个黑人——这意味着他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是个陌生人。(她总算让西德尼明白了这一点。)斯特利特先生可能留他住上两天、三天,是出于高兴。即使他没有偷东西,他也傻乎乎的、讨人嫌,但只要斯特利特先生愿意,他们也只能伺候他。给他清洗澡盆,更换寝具,如果他要,还得把早餐送到他床前,收拾他的内衣(天啊),叫他先生,在厅里遇到他时要给他让路,为他点烟,替他开门,保证他的房间里有鲜花,有书,有一碟薄荷。
“呸,”她说出了声,“那黑鬼哪儿也不会去了。不管他们怎么说。”昂丁拿起小鸡。她的手指迅速找到了要找的关节,一一拆开。然后她掰下鸡翅。小鸡的小肘弯成精巧的“V”字形,像是在保护腋下不致受凉,虽说此时已是中午,早饭时那场雨留在兰花口中的水已经热得烫孩子的手指了——或者确切地说,可能会,如果十字树林一带住着孩子的话。但是没有。因此,兰花的雄蕊没人触碰,而有柔风吹拂、建有完美斜面小屋的住宅中的居民没听过孩子的尖叫声,也没见过红色的兵蚁在爬向花房的路上经过洗衣房——有一个女人坐在那儿,用十七条比利·布拉斯牌毛巾中的一条擦脚上的泥。她面前的两个柳条筐中堆放着其他十六条毛巾、一些日常用的餐巾和桌布、分类放着的内衣和短袖衫、四件白制服、四件白衬衫、一件紧身胸衣、六双黑尼龙袜和两件薄棉布睡袍。她坐在那儿洗她长硬皮的脚板时显得挺高兴。她那堆待洗的衣物逐周减少,而用汽艇送到法兰西王后岛上西西尔洗衣房的衣包却越来越大。她明知这对她来说算是侮辱,有机会时她也会噘起嘴,但她在内心深处却感到高兴。
她把黑袜子放进一个桶里打肥皂,把紧身胸衣扔进一盆肥皂液和醋精里。她把比利·布拉斯牌毛巾第一批扔进洗衣机,因为它们晾干需要的时间最长。机器一开动,她就能闲坐一阵,边想自己的心事边等吉迪昂来到身边。她从裙兜里掏出两个干皱的鳄梨和一些熏鱼,都放到一张报纸上,再用一块脏的狄奥餐巾蒙好来挡苍蝇。然后,她摘下甩干机的插销,插上她的电炉,放上一个旧式的电热咖啡壶。她吃午饭的时间没准,于是她总趁洗衣机自己转的时候随便吃点。这真是件高兴事。比起她在“风地”干的活儿,给这些人洗衣服简直是儿戏。不过,在那儿至少还有在盆边与人闲扯的乐趣;这里可是没一点声音(除非你把从花房飘来的音乐声算上),所以她才能这么清楚地听到兵蚁的动静,才这么急切地盼着吉迪昂快点收拾完小鸡,找个什么借口来见她,因为如果头上交叉着砍刀似的两根粗粗的银发辫的那个胖女人发现他们俩在洗衣房或房后的花园里聊天,准会勃然大怒,她头上那两根发辫砍刀就会闪闪发亮,铮铮发声。出于这种寂寞,她常常带阿尔玛来,虽说那姑娘天真的叽叽喳喳的聊天让她头疼,但总胜过只能听到再一次试图进入花房的兵蚁像往常一样被浸过毒药、钉在门槛上的细布挡住。
她很遗憾阿尔玛今天不能来。吉迪昂曾和她打过赌,看那个吃巧克力的人能拖多久。吉迪昂说:“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到新年吧。”而她则说:“不,那个吃巧克力的人的心会背叛他的——不是他的头脑或者胃口。”在他们划船回法兰西王后岛的路上,她把赌注提到了十五万法郎而不是她开始时说的十万法郎。她笑着向海水里吐了口痰,同时把赌注抬高,她信心十足。因为她曾经看到过那个人吃巧克力的证据(在洗衣房,在树林间,在凉亭里,在池塘边,在工具棚里,在花房附近)。就是那人用他留有巧克力屑的锡箔纸片把兵蚁引到了这宅院里,因为蚂蚁爱吃巧克力,拼命追寻那气味。她曾在梦中见到他对她笑,他当时光着湿淋淋的身子骑着一匹马往远处去。因此她知道他同她达成了协议,最近某一天他会被发现,或是自己跳出来。那天早上她从吉普车上一下来,就马上相信,那一天到了。当她站在院子里等着砍刀辫子拿来那几篮衣服时,最先注意到的是一大群匆匆飞过的蝴蝶,之后也留意着它们。她立即发现,砍刀辫子如今不响了。他们和他们的东家一样,老实了——由于害怕,她想。吃巧克力的人就是原因所在。别的她想不出什么了—飓风,诅咒娃娃,衲脊蛇或猴牙——那些都不会让叮当作响的弯刀噤声。只有那个在夜里吃巧克力的人才能做到,他过着觅食野兽的生活,像星星般沉默。
她已经吃完鱼和一只鳄梨,可吉迪昂还没来。她不想喝咖啡,因为那东西穿肠而过,她找不到厕所(即使在厨房里,她也感到不受欢迎),又不愿在他在的时候远远地跑到花园后边的灌木丛中去。她坚持认为,她在吉迪昂之前就知道那人的事了——虽然实际上是他最早见到他的。她在十二天前就知道了,比他丢下巧克力锡箔纸还早得多(她当时误以为那是砍刀辫子对她的一次攻击呢,因为砍刀辫子此前曾直截了当地问过她是不是拿过巧克力,她头也不回地答,没有,夫人,因为她不想看那个胖女人)。在那容易令人误会的锡箔纸之前,他已留下他身上一种不会让人弄错的气味。就像野兽吃久了熟食后会失去动物的气味一样,人身上的气味也会由于不吃东西而改变。她在十二天前就嗅到那气味了:一种斋戒或饥饿的气味,很可能是人身上的。那是人类胞衣的气味,只有人类才能发出。那种气味在人类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就会重新出现。因此,这里有一个饿肚子的人,或者,正如她对吉迪昂所说的:“这附近有人饿得要死了。”而吉迪昂则说:“是我,特蕾丝。”她又说:“不对,不是你。是一个真的在挨饿的人。”当天晚些时候,鼓眼睛的吉迪昂爬到厨房平台附近那棵酸橙树下,对她悄声说,他看到一个沼泽地的女人从水边的几棵树后悄悄地溜了出来。特蕾丝停下剥红鳟鱼的手,告诉他说,她能嗅到他看到的,那不可能是一个沼泽地女人,因为她们身上都有一种沥青似的味道。他看到的应该是个骑马的人。于是她开始带着两个而不再是一个鳄梨,并且把多带的那个留在洗衣房里。但每隔两天她再去洗衣房时,那个鳄梨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只招来了些果蝇。这次是吉迪昂拿出了主意:他没有照吩咐去装食品间的窗框,而是取下一块窗玻璃,再告诉砍刀辫子,他一时找不到另一块补上。那胖女人怒斥了他一顿,便把“容易坏的”和招苍蝇的东西搬到另一间厨房,等到他修好窗户时再说。与此同时,他们希望那骑马的人能够拿到留下的食物。不久,他们就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看见了包装锡箔,他们明白了,那人至少吃掉了食品间的巧克力。还有一次,吉迪昂在凉亭里看到了一个空的依云矿泉水瓶。这时他们知道那人已经喝到水了。
特蕾丝把咖啡壶从电炉上拿下来又放回去足足五次,才听到吉迪昂的脚步声。她从门口探出头去,笑了笑,刚要开口说话。
“嘘,嘘。”他把一根手指竖到嘴唇上。可是特蕾丝抑制不住自己了。
“有事发生。我看得出来。”他迈步进屋走到跟前,她看到了他的衬衫,“是你杀鸡还是鸡杀你?”
吉迪昂伸出一只手制止她,用另一只手把门拉上。
“敞开门,小子,”她抱怨说,“这里边太热了。”
吉迪昂站着不动。“听着,”他说,“他在那宅子里。在里边!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看见他了!”
“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了!”特蕾丝的低语几近喊叫。吉迪昂走到咖啡壶跟前。折叠桌上摆着的两个杯子,他全给倒上了咖啡。
“这儿要是有个小冰箱会挺不错的,”他说,“就是那种小型的,像他放在花房的那种。就在这地方插上电……”
“快说呀,小子。别扯冰箱的事了。”
“难道你不想时不时地来点冰啤酒或者凉葡萄酒吗?”
“冰啤酒?”她惊诧地看着他,“那个国家把你毁了,小子。别跟我闲扯了。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在窗户里。她的窗户里。”他从衬衫里掏出鸡头和鸡爪,用报纸包好。
“做什么?”
“看。就是看,身上裹着床单之类的东西,但上半身全光着。”
“他看见你看到他了吗?”
“没有。我想他没看见。我假装摘下帽子搔头,从树枝之间偷偷往上看的。”
“他什么也没干?没动?”
“没。就是东张西望。后来我就转身走开了。”
“就他一个?她没和他在一起?”
“说不清。反正是在她屋里。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在这之前我见过她在屋里,赤裸得像条虫,当时我在栽树。她蹦了回去,但没用。她不知道我头上有眼睛。后来嘛,大概过了一小时左右吧,他就在那儿了。几乎也光着身子。只在腰上缠了点白色的东西。你觉得他们已经搞上了吗?”他已经不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公然津津乐道于种种可能了。
“我告诉你!”特蕾丝说,“他是个骑士,来这儿是为了抢走她。他在这周围东躲西藏的,就是在等机会。”
“也许,也许吧。”吉迪昂看着她混浊的眼睛,“你他妈都快瞎了,我还是得把看见的告诉你。因为有些事情你看得比我明白。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外表强壮的大男人干吗要那样躲在这儿呢?干吗一直藏在这栋宅子里呢?干吗不到岛的另一边去,到坡上菲律宾人的地方去呢?他一定是在找某个人。”
“那婊子,那个荡妇,”特蕾丝说,“所以他才径直到她屋里去了嘛。因为他知道她在那儿,他从山上就看见她了。说不定他会把她从这里带走呢。”
“回美国吗,嗯?”
“也许还是法国呢。就是那只大盒子启运的地方吧。也许他不是骑士,而是个老男友,他就是送她那个盒子的人,吉迪昂。”
“别说了。你说得离谱了。”
“而砍刀辫子不喜欢这件事。想拆散他们。可是没用。他找到了她,游过了整个大海,直到找到了她,对不?把砍刀辫子气疯了。现在她告诉她打领结的丈夫……”特蕾丝坐到木椅上,边说边摇,每想出新的下文就用手指在吉迪昂的肩头按一按。“领结也气疯了。因为他就是照着砍刀辫子的话过日子的……”她越异想天开,就把椅子摇得越厉害,而摇得越厉害,她的英语也就越磕磕绊绊,直到成了她嘴里的灰尘,阻碍了她想象力的流动,她才使劲把它吐了出来,然后用多米尼加岛法语清澈的瀑布式的流畅使故事大放异彩。
吉迪昂没法制止她,只好一边大口喝咖啡一边躲避着肩头上的刺痛。她放弃了英语之后,他就不再听她絮叨了,因为她正是用法语骗他离开住了二十年之久的美国,回到多米尼加岛照料家产的。于是他就充耳不闻地试着喝光咖啡,听凭她把他肩头按得生疼而不去理会,因为她是他母亲的小妹妹,而且他还艳羡她那双有魔法的奶子,何况她曾经在十五年内用三十四封信欺骗了他(居然骗得了他),叫他回家照料家产,而她所谓的家产实际上就是她本人,因为当他回到家乡时,除了她什么都不剩了:没有土地,也没有长满咖啡树的丘陵。只有比他大两岁的特蕾丝,还有一栋水泥房子。每次飓风之后,屋顶都需要复位,这就意味着一年要修上四次。他望着那栋房子——散布在碧绿山坡上的十几栋房屋中的一座——并且发现他从小就记得的那一百三十阿邪土地连同那些碧绿的山全部属于住在瓜德罗普岛的法国人,除了厨房的菜圃和河畔村里的菜园已经没有土地可照看,只有这个嗜吃苹果、爱大笑又爱撒谎的干瘪老太婆,但他甚至都没有生气。他只是奇怪自己竟然对那三十四封信深信不疑。那些用地道法语写的信起初由神父代笔,后来则由神父的一个助手捉刀,叙述着掌管那么多产业对一位上年纪的女士来说委实负担过重,然而她每次都想方设法要他寄一张十美元的汇票,并一再叮嘱他千万要带回或者邮寄来苹果。如果他能让她知道苹果抵达的时间,她就要向海关的一位朋友打招呼,因为苹果系禁运品,多米尼加岛禁止进口。这话倒是真的,因为只有法国产的水果和蔬菜才可运抵港口并在市场上销售。因此船上每月卸下的都是枯萎的莴苣、铁锈色的瘪豆子和细得只剩下芯的胡萝卜。这种状况对富人和中产阶级是够苦的,因为他们从未考虑过种菜吃(当然,美国人是例外,他们把种菜当做嗜好),只能依赖市场。但对穷人却没什么不便,因为自家菜地、大海和长在路边的鳄梨树就能让他们吃得很好。特蕾丝只在七岁时尝过一次苹果,第二次便是三十五岁了,以致她馋苹果馋得近乎犯神经。当一九七三年,吉迪昂在他的天蓝色休闲西装里藏着十二个苹果出现时——特蕾丝在海关的朋友们注意到了,但是两美元便使他们视而不见——她的感激之情难以尽述,他没有像他威胁她的那样乘下一班飞机回去。他所有之物毕竟所剩无几了:只有美国国籍,其优越性在于能够偶尔寄一张十美元的汇票,买一套休闲装和看电视。他青年时期的朋友大多已移居法国,他们在那边过的日子令人心碎,因此他便选了魁北克,尽管为此他必须等到二十二岁才能拿到签证,随后他到达时衣袋里便揣着所谓的加拿大农民的身份。两年之后,他依靠多种说辞(包括与一个美国黑人结婚)才进入美国,有了丰富的汇票、休闲西装和电视节目。如今他回来了,除了每次飓风过后搭盖新屋顶、找点零活和等待狂欢节,还有什么可做的呢?起初他在家人和朋友面前感到羞耻。就像特蕾丝曾经骗他那样,他曾经也哄她说,他在美国已经赚了大钱。眼下人人都看得到他等着下一次修临时屋顶,寻找机会挣游客的小费,在酒馆里盯着女人——又跟先前一样了。没有装美钞的手提箱。只有十二个苹果和休闲西装。丢人。只有蠢驴才会和离家时一样不名一文地回到多米尼加岛。那些急于回来(从法国、魁北克、纽约或其他地方)的人都不可能也不会这么做的,除非他们带着为之奋斗的大学文凭和钱财衣锦还乡。的确,他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在这座岛上也算是一笔本钱,可是,到了他这种年纪,没有学历,又和能帮他找工作的朋友失去了联系,他总不能在机场给人搬行李或者在“老王后”酒店端盘子吧。于是他就在港口漂泊,干上几天杂工或者碰上运气好的时候,为出租车司机收上一天车费。直到有一天,他这四十年的杂工生涯得到了报偿:一个在骑士岛上拥有一所房子的美国人迁来居住,他需要一个定时上班的杂工兼花匠,要会驾船,会讲英语,举止也不能像当地黑人那么倨傲。确实,尽管多米尼加岛的当地人一年要修四次自己的住房,却不掩饰他们内心深处对他们自己之外一切人的轻蔑。
吉迪昂熬过了羞辱的日子:原本确定为一个季度、后来延长到了三年的骑士岛的工作总算对他有所帮助,何况,家人对他的冷嘲热讽与在美国移民生活中所受到的侮辱——那是美国公民身份也改变不了的—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同样,一想起自己能够死在种着咖啡树的山上而不是弃尸于孤独的异国他乡,他就会感到异常欣慰,任何怨恨和气愤都会立即烟消云散。他和特蕾丝不同。她的怨恨复杂而激烈,她甚至拒绝和美国黑人讲话,更不承认在她的世界里有美国白人存在。为了表现这种心情,她相信只能不理睬他们(或者说是在他们看她时不正眼瞧他们)。因此当他们和她说话时,她总是转过脸去,目光(不对着她干的活时)则朝向地平线——那如果是她的生活所依,她原本也是看不见的。别人认为她心不在焉,其实那倒是她注意力集中的一个奇迹。
“嘘,特蕾丝,”吉迪昂说,“他们在那屋里听得见你说话。别在脑子里编你的故事了。我得走了。”他站起身,揉着被按痛的肩头,“不过你编的故事里忘了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我说的是我看见他在那房子里,一点也不躲躲藏藏的。公开的。明白吗?现在住在里边的是五个人,不是三个人。有两个是白人,他们才是对一切做主的。你编故事幻想谁怎么看待谁、谁怎么想的时候忘了白人老板。他们对这种事是怎么想的?这个人爱谁,这个人恨谁,领结做什么,砍刀辫子不做什么,全都不重要,可是你得想明白那两个白人,他们是怎么看这件事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胛骨就走了,留下她坐在那里,舌头上还有没说完的故事。
特蕾丝拔下了电炉插销,把最后一条比利·希拉斯牌毛巾扔进烘干机。然后把所有的白衬衫和制服放进洗衣机。一次放进的东西太多,挤得太满,可是由于和吉迪昂闲扯耽搁了时间,只好这样凑合了。她又坐到椅子上,动手搅着那个系领结的丈夫的黑色短袜。
她想,这倒是真的。她忘了那两个美国白人了。怎样才能把他们塞进故事里呢?她想象不出来,她的故事里其他人都被定好位了:那个吃巧克力的男人是个情人,那个屁股紧紧的小妖精把他迷住了;其他两个是传统的抱反对态度的家长。她明白这些,但现在她得对那个又高又瘦的美国人有点了解,那人整天待在花房里,她从来没看清过他,当然更没跟他说过话。还有他那个夕阳色头发和奶白色皮肤的太太。他们俩在想什么?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始终没觉得他们有思想。啊,嗯,是啊,她知道,他们会说会笑,也会生老病死。但她从来没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和任何情感联系起来。她想到了她的神父,那些店主,那些警察,阿尔玛谈到的那些教师,那天家庭女教师跑掉后她照看的两个法国小女孩,还有她用她那有魔法的双乳喂养过的几百个法国婴儿。他们心里都在想什么?心里。
特蕾丝对这个问题感到十分气恼,但不解决又没法把故事继续下去。“这又有什么不同,”她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他,可是我完全清楚他们会怎么对他。杀了他。杀掉那个吃巧克力的黑人。把他杀了。啊,可怜的家伙。可怜啊,可怜的家伙。他死了,紧屁股最后也就倒了霉。太迟了,婊子——你发现他有多棒时已经太迟了。多么和气,多么好心眼。而你心中充满了懊悔,可惜太迟了,母牛,太迟太迟了;你现在再也得不到他了。你这个砍刀辫子,还有你这个领结,你们以为他一死就万事大吉了,不!你们也会倒霉的,因为紧屁股伤心透顶,会为他过早死去而埋怨你们,恨你们一辈子。所以你们该收拾好一切回美国去,在吃你们的大红苹果时噎死。”
幼海豹皮吸取着她皮肤上的湿气。吉丁闭上眼,想象自己正在沉入一团漆黑。她展开四肢躺在那毛皮上,紧紧地偎进去。那毛皮让她颤抖。她睁开眼,舔着它。她颤抖得更厉害了。昂丁说得对:这件大衣上有些令人恐惧的东西。不,不是恐惧,是诱惑。她又在上面蜷了一会儿,便起身准备再冲个澡,穿起衣服。钟表指着十二点半,她还得给索朗日打电话,写回信,还得陪玛格丽特。她需要抚慰。或许她们可以拿上水果和冷汤到下边的鱼塘或者更远点,上山到凉亭那儿去。由于玛格丽特不肯离开她的房间,她们已经错过了训练课和紧身健美操了。瓦莱里安整个午饭时间都会待在花房,他通常会吃一个烤土豆或者别的某种食品。只有昂丁和西德尼吃像样的午饭。他们俩一天三顿饭都要正经地吃,他们的饭和端到瓦莱里安餐桌上的完全不同。
吉丁淋浴完出来,身上和进去时一样湿,因此她穿衣时尽量慢些,以免又出一身汗。
帝王蝶这时又飞回来撩拨空气了。吉丁倦怠地看着它们,一边梳着头发,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随后她又拉下几绺垂在鬓角和耳边,使整个发型看着不那么呆板。一股冲动之下,她又把大衣穿到了身上,在穿衣镜中判断效果,这时那股气味突然扑鼻而来。她稍向左边移动半步,看看镜中映出的她身后的情况。他身穿紫红色的丝绸睡衣,皮肤如河床般黝黑,眼睛如窃贼般坚定和清澈。
“早上好。”他说着还笑了笑,又一次把人带进小黑狗迈着银色的脚奔跑的景象。吉丁一时失语。她在镜中窥视他的头发。昨天晚上,与瓦莱里安坐在餐室柔和的灯光下时,他的头发看上去只是又长又乱。此时,单独待在她的房间,只有纯粹的阳光而没有阴影,他的头发显得十分强劲——在体量上如同长鞭,能够捆住她,将她抽成肉酱。会的。这样野性的、好斗的、恶毒的头发应该被投进监狱才是。未开化的、少年感化院中的头发。黑人解放组织,阿提卡监狱,被镣铐拴在一起的囚犯的长发。
“早上好。”他又说了一次。
她耸耸肩,把自己放在他在镜中的映象上的注意力拖开,并用力把舌头从上腭拽下来。她现在冷静了,昨晚她未能完全抓住的思路,只有玛格丽特曾看清的画面,此刻都在果木镜框中为她成形了:这个男人几天来一直住在他们当中(在他们的东西中间)。而他们居然不知道。他都看到或听到了什么?他在那儿做了什么?
“喂,我在问你早上好呢。”
她转过身来,终于摆脱了镜中的映象。
“你应该敲门,你知道的。”
“门是开着的。”他指着身后的门。
“毕竟是门,是能敲的。”
他没合上眼皮,却似乎对她闭上了眼,而余下的笑容也消失在他的胡子和河床般黝黑的面孔中了。
这样不对,她想。我不该惹他生气。
“对不起,可是你吓了我一跳。你睡得好吗?”
他点了点头,但没有对她挤出的微笑作出回应。
“淋浴不好使。”他说着,环视着这房间。
“噢。”她笑了,为了掩饰慌乱,她脱下海豹皮大衣扔到床上,“门上没有把手。只要按一下中间的凸起,门就开了。起初我也摆弄了半天呢。”
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到铺在床上的海豹皮大衣上。吉丁脸红了,仿佛他能看到她压在毛皮上的乳头和大腿的印迹。他向床和大衣走去。他们给他的睡衣裤太小——袖子只到手腕和臂肘之间,裤腿才到小腿上边。当他站在那里看那件大衣时,她说不清到底是他还是大衣更黑更亮,但她知道,她不想让他碰它。
“要是你想的话,我让西德尼给你拿些衣服。”随后她想到西德尼对这种差使的反应,就又补了一句,“要不就让杂工吧。杂工可以给你弄些东西来。”
“谁?”他从大衣上转过身来。
“杂工。花匠。”
“他就叫这个?”
“不是。”她笑了笑,寻找着拴小黑狗的链子,“不过这么叫的时候他会答应。至少是种叫法。有的人什么名姓都没有。”
他也笑了,从床边向她走来:“你喜欢什么名字?比利?保罗?拉斯图斯怎么样?”
“别开玩笑了。你叫什么?”
“你的名字呢?”
“吉德。”
他摇摇头,似乎他知道得更清楚。
“好的。吉丁。吉丁·柴尔兹。”她伸手去取香烟。
“我能来一根吗?”
“当然。”她指了指带分类格的写字台,示意他自己去取。他取出一支带过滤嘴的“高卢人”牌香烟,点燃一吸,就咳了起来。
“好久没抽了。”他说,第一次显得有些脆弱。吉丁抓住了狗的链子。
“你拿着这盒吧,”她说,“你要是想要,还有的是呢。”
他点点头,又吸了一口,这次成功多了。
“青铜的维纳斯是谁?”
狗链从吉丁手里滑落。“你在哪儿看到的?”
“我没看到。我听见的。”
“在哪儿?”她又找不着狗链了,丢了。
“来这儿干活的女人。她在洗衣房里自言自语时说的。”
这时她又抓住狗链了,牢牢地握在指尖。“玛丽。你说的一定是玛丽。”吉丁笑着说。“这是个普遍的叫法。我当模特儿时,他们就这么叫我。我不明白玛丽怎么会知道这事的,我想她根本不识字。”
“你当过模特儿?”他兴致勃勃地眯起了眼睛。
吉丁走到一个大草篮前。她离开那张大床时,金带拖鞋在地板上嗒嗒作响。她翻腾了一阵,取出了一本封面有她照片的时装杂志。她把杂志递给他,他坐到桌边,嘴里吹出一声口哨。而当他的目光从她头上的花冠扫到由银线织物(或多或少地)撑起来的六厘米长的乳沟时又吹了一声。照片中她的头发被压平在头上,从眉毛处梳开,露出清晰的发线。她的眼睛如貂皮般漆黑,湿润的嘴唇张着。他继续吹着口哨,后来便翻开了杂志。几秒钟之后,他翻到了她的另一幅照片,展开有四页大:不同的姿势,不同的服饰,不同的发型,但嘴唇依然湿润,仍旧张开着。
“绝了,”他喃喃地说,“绝了。”
吉丁一语未发,紧握着狗链。他脸上的表情让她笑意盈盈。他仔细地检阅那些照片,间或对自己轻声咕哝着“绝了”和“天哪”。“这上面说的什么?”
他把杂志摊在桌面上,转到一个角度,让她能读和翻译上面的文字。
“噢,是关于我的一些事。”她向桌边俯下身,面对着他和杂志。“我在哪儿上的学。这类事情。”
“给我读读吧。”
吉丁凑过去,迅速翻译着上面重要的部分。“柴尔兹小姐……毕业于索邦大学……一名艺术史的优秀学生……学位……是一位景泰蓝专家,曾拜访过内普大师并与其一起制作……旅居巴黎和罗马的美国人,她在这两座城市中经营着一家出色的小公司……”她停了下来。那人正在用食指描摹照片中她的短上衣。
“这里,”他说,手指离开照片,指着下面的说明文字,“这里说的什么?”
“只是对服装的描述。天然生丝……蜜色的……”
“这儿写着‘快车道’。是关于什么的?”
“噢,他们在赶时髦。上面写着:‘如果您像吉德一样在美国人所谓的快车道上疾驰,就需要优雅又易叠的裙装。’后面就是关于首饰的话了。”
“关于首饰是怎么说的?”这时他又抚摸着蜜色丝绸上方的一簇金项链。
“总价是……”她迅速计算着,把法郎换算成美元,“三万两千美元。”
“三万两千?”
“嗯。”
“狗屎。还有耳环呢?他们说没说耳环?”他在看着她的一张脸部特写照片,从鼻子向下一直看到乳房开始隆起的地方,照片突出了一对耳环,颈上一条雕琢的项圈,还有,依然张开的湿润的嘴唇。
“好看吧,是不是?是古董呢。它们曾经属于叶卡捷琳娜女皇。”
“叶卡捷琳娜,是王后吧,嗯?”
“女皇。俄罗斯的女皇。”
“她把这些首饰给了你?”
“傻瓜!她死了都快两百年了。”
“噢,是吗?”
“是啊。”她吐出这个字眼,尽量平淡,尽量美国味十足。但她同时在微笑。
“那一定很值钱。”
“值很多。无价之宝。”
“没有东西是无价的。一切东西都有价。”他又摸索起来了,这次用食指绕着叶卡捷琳娜的耳环。吉丁盯着他时,觉得她的耳垂起了鸡皮疙瘩。
“嗯,总得五十万吧。”
“五十万?狗屎。”
“你还有别的字眼表示惊叹吗?”她歪着头,用她水貂般的大眼睛紧盯着他。
他点点头:“绝了。”
她随之大笑起来,笑声中第一次丝毫不含紧张的意味。他仅仅微笑着,继续用手指摸索着照片:“这些衣服是你的,还是他们让你穿上照相的?”
“是我的。有些是拍完照片后给我的。也是一种报酬。”
“那些首饰呢?他们也给你了吗?”
“不。除去那对耳环,别的首饰本来原先就是我的。耳环是从俄罗斯租来的。其他的是我自己的收藏。”
“收藏,嗯?”
“怎么?你是贼吗?”
“我巴不得我是。我要是能偷,日子要好过多了。”
“要是?那你觉得你藏在这栋房子里这么多天干了什么?还是你打算把昂丁的巧克力还给她?”
“你管那个叫偷?”
“你不叫偷?”
他摇了摇头:“不。我管那叫吃。要是我想偷,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但是带着你偷的东西是无路可逃的。所以可能是偷了也没用。当时。”
“你认为现在我偷就有用了?”
“可能吧。就看你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了。”
“我们?你管你自己叫‘我们’?”
“当然啦。我住在这儿。”
“可是你……你不是这个家的一员。我的意思是你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人,是吧?”
“我属于我自己。不过我住在这儿。我为玛格丽特·斯特利特工作。她和瓦莱里安是我的……资助人。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
“他们照顾你。供你吃和一切。”
“他们让我受教育。为我的旅游、我的住宿、我的衣服、我的学校付钱。我十二岁时母亲去世,而父亲在我两岁时就死了。我是个孤儿,西德尼和昂丁是我仅有的亲人,而瓦莱里安为我做的事情是别人提都没提过的。”
那人沉默了,眼睛仍凝视着照片。吉丁审视着他的侧脸,确信拴狗的链子紧紧地缠在她的手腕上。
“你为什么不看着我?”她问他。
“我不能。”他说。
“为什么不能?”
“看照片要容易些。照片不会动。”
吉丁心里掠过一丝怜悯:“你想让我静止不动吗?如果我不动,你肯看我吗?”
他没有作答。
“瞧吧,”她说,“我不动了。一动不动。”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的眼睛似貂皮般漆黑,和照片中的一样,她的嘴唇也是照片中的样子。不湿,仍稍稍张开,就像睡着时那样微张着。他先前溜进她房间,大气不敢出地候上几小时,直到黎明前的晨曦把她的面容从阴影中带出,他看到的她沉睡中的嘴就是这样的。那几次他千方百计想控制她的梦境,把他自己的梦嵌入她的梦中,让她就这样睡着不醒,不会动弹,不会翻身趴卧,只会躺着不动,静静地做着他要她做的梦,梦中有一栋装了白门的黄房子,女人们打开门,叫着“进来吧,你,亲爱的!”,那些穿白裙的胖黑女人照管着教堂地下室里的糕点桌和一条绳上飘着的湿漉漉的白床单,以及晚饭后弹奏的六弦吉他的乐声,孩子们捡起落在地上的核桃递给她。噢,那几次,他殚精竭虑,苦苦思索,一心要把他梦到的冰窖压进她的梦中,让她不动、静静地做梦,这样当她最终醒来时,就会像从未渴望过任何事物一样前所未有地渴望投入只要五分镍币就会奏响的自动钢琴的乐声,但不久他就开始在与她共处的房间散发出动物般的气味,他担心他的气味会在太阳把她照醒,或者他按照她的呼吸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并把他最后的梦吹进她口中之前就弄醒她,在那个梦里,穿着红色宽松裤子的男人们站在蓝色的天空下,在角落里像墨水点乐队一样唱着《假如我不在乎》,他竭力想击退那种动物的气味,竭力按照她的呼吸调整自己的呼吸,但那种动物的气味却更浓了,而她的呼吸对他的肺来说又太轻浅,在世界上的这个角落,太阳又总是不肯拖拖拉拉地送来黎明,竟然像个角斗士似的大摇大摆地走进,以致他来不及把柏油的气味和它闪亮的浓稠吹进她,而只能悄悄溜走,希望她会放屁或认为自己已经放过了,这样,那股动物的气味就不会惊动她或是惊扰他放在那里的梦。但现在她没有睡觉;她现在哪怕一动不动,却是醒着的,他知道她随时都可能重拾话题,或者更糟,把她的黄金、景泰蓝和蜜色丝绸强加给他,那么之后还有谁会在乎教堂地下室中的糕点桌呢?
“多少?”他问她,“很多吗?”他的声音很平静。
“你在说些什么?多少什么?”
“鸡巴。你得舔的那玩意儿,我是说要得到那些金子或者在电影里露个脸。还是说,你要用到下面?我猜对模特儿来说,下面比上面用得更勤。”他还想接着说下去,并且问她黑人妓女常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她已经用攥得不紧的拳头打了他的脸和头顶,并且骂他是无知的不要脸的东西,“无”字咬得很重。
吉丁从桌边跳开,向前探着身子,想用拳头打死他,同时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房间里可能放置火钳、花瓶或利剪的地方。他稍稍转过头,但没有抬起双臂保护自己。他只是做了不得不做的动作:挺直身板,利用身高优势让她无法轻易够到他的头和脸。但她仍然伸直胳膊想抠他的眼睛。他抓住她的双腕固定在她面前。她冲着他的脸用力啐了一口,但唾沫却落在了他睡衣的领口处。她的金带拖鞋踢人毫无用处,可她还是踢了。他攥着她的手腕一拧,把她转过去,用双臂从身后锁住了她。他的下颌压进了她的头发。
吉丁闭上眼,夹紧膝盖。“你的气味,”她说,“你的气味比我闻过的任何东西都难闻。”
“嘘,”他在她的头发中低声说,“别等到我把你扔出窗户。”
“瓦莱里安会杀死你的,你这猩猩。西德尼会剁了你,把你剁碎……”
“不,他们不会的。”
“你强奸我,他们会把你喂鳄鱼的。等着瞧吧,黑鬼,你现在死路一条。”
“强奸?你们这些白人小姑娘干吗总以为有人要强奸你们呢?”
“白人?”她又惊又气地说,“我不是……你知道我不是白人!”
“不是?那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别乱踢乱打?”
“噢,上帝,”她呻吟着,“噢,好心的上帝,我看你最好还是把我扔出窗户去,否则只要你一松手,我就会杀了你。单单为了这个。就是为了这个。你说的什么黑人白人的屁话。不说别的。先前下流的刻薄话也好,只要你对我说一个黑女人是什么或该怎样……你就给我走着瞧!”
“我能告诉你。”他把面颊贴在她的头发中,她则在他的臂弯里挣扎。
“没门,你这个光脚的丑狒狒!你别以为你是黑人,就能进屋来向我发号施令!西德尼是对的。他本该当场开枪打死你。可是没有。一个白人把你当人,而且把你当人来对待。他有教养,就误以为你也有教养。那是因为他没闻到你的气味。可我闻到了,我知道你是个畜生,因为我闻到你了。”
他在她的头发里蹭着下颌,吹着她耳边的那一小绺散发。“我也闻到你了,”他说着,把下身尽量压向她玛德拉牌裙子的浅色印花里,“我也嗅到你了。”
他的嗓音轻柔,伴着喘气声,在她听来仿佛来自很高的地方。一处很高很高的地方,比天花板还高,甚至比阿开木树还要高,把她吓坏了。“放开我。”她说,对自己语气中的沉稳感到吃惊,甚至胜过对他依样照办的惊讶。
她背对他站着,摩擦着手腕:“我要告诉瓦莱里安。”
他什么也没说,于是她回过头面对着他,又说了一遍:“我要告诉瓦莱里安。”
他点点头。“告诉他吧,”他说,“全部,或者一部分,随你的便。”
“我会的。”她边说边向门口走去,金带拖鞋在地板上踩得直响。
“除去一件事,”他说,“有一件事别说。别告诉他我闻过你。”
她走出屋门,向厅堂走去,她想去楼下的女卫生间,以此甩掉他,但她不想就此止步,于是便下楼,穿过前厅,打开门。车道的砾石路隔着金带拖鞋硌她的脚,不过她继续向前走,一边揉着手腕,感到又怕又气,害怕与气愤交替着折磨着她。她走到车道尽头之后,才舒心地踏上了没有砾石的路面,一直走到路边的一块大石头那儿。她坐在一棵鳄梨树注视下的那块石头上,撩起裙裾抹了把脸。她要对瓦莱里安说,当天下午就让那人走。他只要走了,也就算了。无非是加勒比平淡无奇的冬天里的一个小插曲罢了。可做晚餐桌上的谈资,和朋友闲扯的话柄,可以在笑了又笑之后说:“你们信不信?他这么长时间一直待在宅子里!我们发现他以后请他吃晚饭,他坐在那儿,把咖啡倒进托盘里,还对管家说‘嘿’。哈哈,你们真该看看西德尼那张脸,玛格丽特简直疯了。不过瓦莱里安可真了不起,你们可以猜得出,你们认识瓦莱里安,对吧?从头到脚镇定自若。从头到脚!我可差点尿湿了裤子,是不是?……后来嘛……”但是,不。她不会说起那部分,尽管很可笑,尤其当他问她叶卡捷琳娜女皇是不是给了她那副耳环(他实际上相信了耳环属于女皇),他怎么不停地用指头摸着她的照片,但她不能说他问她的问题:她要多少钱才给他口交。她要另说些他无耻的言行,这样就可以跳到她打他的脸和他试图强奸她的那一段,也许她可以说,他是个多么蠢的乡巴佬,竟然把她当成白人,大概是因为她那天早晨刚洗过澡,耳朵上什么都没戴;她还可以说,他根本没想强奸她,只闻闻她就满足了。不,她要跳过嗅她那一部分。她绝不要那一段。
吉丁又感到了害怕,还有害怕之外的另一种心情。更像是羞耻。因为他把我的手腕攥得那么紧,还在背后顶我的屁股吗?天啊,多恶心的下流胚。真恶心。臭得恶心。也许就是他的气味。别的男人对她做过更下作的事或者妄图做更下作的事,但她总能以适当的厌恶和调侃来谈论和想起这种事。这次可不成。他给她灌输了那么可憎而可怕的东西,还让她觉得那让她恶心的东西并非来自他,而是本来就是她的。因此她才感到羞耻。他是身上有气味的人。丰盛的,成熟的。而她却是他想嗅的人。像动物一样。把她当成了另一个动物,他们两个在那间屋里看起来就是那样的。一条狗嗅着另一条狗的屁股,而那条母狗,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任凭他嗅自己,任凭他蹭她的屁眼,就像他对她做的一样,那母狗一点不在乎公的根本没看她的脸也没在她身边跑,而是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跑了过来,嗅着她的屁股,跟着就插了进去,弓着身子,狠狠地抽动着,摩擦着,而她则站在那里承受着,实际上承受着他的全部重量,他却在她里面抽动着,甚至没吭声也不吠叫。他斜着眼睛,张开嘴,流着口水,别的狗也一样,等着,打着转,直到得手的狗完了事,然后它们也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之上,甚至不在一棵树下或灌木丛后,而就在巴尔的摩的摩根大街上跨到她身上,旁边车来车往,孩子们做着游戏,退休的邮递员穿着内衣从家中出来,嚷着把那畜生赶走。她发情了。把那母狗锁起来。这城里每一条该死的狗都会跑到这儿来的。而他又回到里边,拿起拖把赶走了公狗,还在那母的背上重重砸了一下,把她赶走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因为她也没办法控制的“发情”,反正怎样都是她的错,因此她挨了打,头上和后背让拖把砸了,只好跑掉,我为她感到难过,便去找她,看看她是不是伤着了,我找到她时,她正躲在加油站背后安静地站着,而另一条狗在太阳地里嗅她的屁股,让我窘迫不堪。
她的周围是这样的:稍微流露出欲望,就会挨一记狠砸,因此在巴尔的摩,十二岁的她当即下了决心,绝不能被任何男人毁掉。不管用什么——刀刃或者尖叫的牙齿——绝不。是啊,她要跳踢踏舞,是啊,她要溜冰,但她要皱着眉头,噘着嘴唇,目露恐吓地去做这一切,因为“绝不”。随便什么人要想从这个黑人小姑娘身上得到好处,就得使钳子和氯仿,因为“绝不”。母亲去世后她去了费城,后来又去上学,她学得很快,没有妙语,也没有教师,没有,我不会微笑,因为“绝不”。她随着年龄渐长而变得圆滑了些。噘着的嘴唇变成了挑逗——眼中流露出的比起恐惧更像是兴奋。但隐藏在轻松自在之下的却是一只随时都想控制那些狗的爪子,因为“绝不”。
“告诉他,”他说,“把一切都告诉他,但不要说我闻过你,因为那样的话,他就会明白,你身体里有可闻的东西,而且我闻到了,如果瓦莱里安明白了这一点,那他就明白了一切,哪怕他逼我走开,他仍然知道你身体里有可闻的东西,我发现了它,而且我也亲自嗅到了。就算是海豹皮大衣或者价值百万美元的耳环也不能掩盖它。”
你这狗娘养的,我需要这个如同赘瘤。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安静地休息一下,还想弄明白我是不是当真想高高抬起双腿踏上跑道,让呼吸里有着毕纳卡口气清新剂气味的买主舔我的耳朵,还是我想在我的后半辈子环游欧洲,到处看足球赛,寻找另一个贝齐,又或者是买一辆阿尔法汽车在罗马城中兜风,四处露面,让制造商和代理人都看得见我,跟我说一声“我亲爱的”,你才不是我真想要拥有的人呢。
我来这里是为了认真思考,何况事实上,我能来到这里。我属于这里。你这狗娘养的却不属于这里,而且,只要我告诉瓦莱里安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这狗娘养的马上就得滚蛋,港口警察会到这儿来,把你扔到你该去的鲨鱼嘴里。该死的瓦莱里安,他以为他在干什么?做白人的游戏吗?不然他到底是怎么了?他坐在那儿抱怨玛格丽特,实际是想儿子想得崩溃,还侈谈他如何爱他们母子俩,为他们的幸福牺牲了一切,然后却看着她发疯,她都吓坏了。他不但没保护她,连起码的动怒都没有,相反,却邀把她吓得魂飞天外的那家伙共进晚饭,让他睡在离我们不远的楼下。他难道不知道黑人和黑人是彼此不同的,要不就是他认为我们都是……这简直是一团糟。
吉丁抱着双肘,在石头上前后摇晃身体,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再回去和瓦莱里安谈话,告诉他,他的玩笑过火了,小心后果。她在那儿坐了好长时间,既然她已经打定主意,本不用坐这么久。她站起来好几次,但每一次都被什么东西拉回石头上。那是一种十分像困窘的东西。她感到困窘是因为她可能反应过度了,就像她说她婶母和叔叔的那样。比害怕危险更糟的是害怕自己的愚蠢——别人都认为无所谓的事,你却大惊小怪——有点难以控制,惊慌失措。敏感的人感到失控时就会自我调整,持续调节。这到底是一个将来可当做笑谈的故事,还是真有危险?不仅如此。她感到一种不明所以的困窘: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啊,她去向一个白人告一个黑人的状,然后看着那些红脖颈的警察用一条隆隆作响的汽艇把他带走。但是他曾要强奸她,也许还要强奸玛格丽特,甚至更坏,她不能干等到瓦莱里安玩腻或者冷静下来或恢复理智,而且她也不能冒险在这地方放松警惕,这里没人可以帮忙,他们实际上是孤立无援的。现在就必须行动,趁着天还大亮着。这其中没有出卖可言。那黑鬼心里很明白,如果不明白,他就是发了疯,必须被带走。
除了那种恐惧和对恐惧的恐惧,她对那人还有种真切的厌恶。和他在一起,她如同身处陌生的水域。她十年来还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黑人。从摩根大街时起就没遇见过了。后来进了大学,那里的黑人要么令人毛骨悚然,要么稀罕又抢手,能让方圆一百五十英里以内的所有女孩子拜倒在他们脚下。在那群人当中她并不引人注目(从来没有与众不同)。后来她步入社会,广泛接触黑人和白人,但她所结识的黑人都和她有共同的想法——或像西德尼和昂丁这样兢兢业业,小心行事,或像演艺界和媒体中人似的哗众取宠,华而不实。不管他们使什么招数,他们脑子里想的都是一个“做”字,他们和庄家打牌,每副牌都是由庄家发的。与白人玩,规则就更简单了。她只消装聋作哑,只消让他们相信她不像他们那样聪明。要说显而易见的事,要问愚蠢的问题,要恣意大笑,要做出感兴趣的样子,他们每每展现人格就为之倾倒。在多数情况下,需要的仅仅是魅力——偶尔需要炫耀。这一切现在全不需要,对付这个……这个……
“噢,马粪!”她大声骂道。根本不值得如此深思熟虑,想到这里,她站起身。路边的鳄梨树听了她说出口的话,由于曾经见过真的马粪,还以为她用错了词。吉丁掸掉裙摆上的土,转身朝住宅走去。鳄梨树看着她走开,便紧紧卷起叶子,包住果实。吉丁走近花房时觉得透明的窗玻璃后面似乎有两个身影。其中一个人手势很夸张。她心怦怦直跳,跑到敞开的门前,向里张望。是他们在里边。瓦莱里安和那个人,两人开心地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