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八月时,天成元老号的孙北溟大掌柜,接到西安何老爷亲笔写来的一道信报。
信报上说:前不久皇上、太后各下圣旨、懿旨一道,豁免回銮驻跸所经过的陕西、河南、直隶三省沿途州县的钱粮。太后还另降懿旨,赏给陕西人民十万两内帑。看来,朝廷择定的回銮吉日,不会再推延。另外,何老爷还告知,近来西号已大量收进朝中官员汇京的私款,望京号早做准备。
孙北溟接到何老爷这封信报后,立即将第一批现银十万两,交镖局押送京师。另发运十万两往天津。他挑了十万两这个数,倒也不是有意与太后比较,而是京津复业所必需。
虽然东家已放了话,要填补京津窟窿,但老号自前年合账后,存银还没怎么调动出去,支持京津尚有余力。再说,东家增资进来,也不是白增。合账时,那是要分利的。所以,孙北溟就先自己张罗运筹,不惊动财东。
但这二十万两银子起镖没几天,志诚信的孔庆丰大掌柜就突然来访。孙北溟知道此来非同寻常,立刻让进后头密室。
孔庆丰也没顾上客气,就问:“你们的京号开张没有?”
孙北溟说:“运京的银子刚起镖,银到,就开张。怎么了?”
“我们早开张了几天,可调京的十来万两银子,只支撑了不到三天,就给挤兑空了。但持票来求兑的,还似潮水一般!这阵势,还了得吗?”
一向深藏不露的孔庆丰,已显出几分惊慌。
孙北溟受到感染,也有几分不安,但还是说:“京市困了一年,就如久旱的田亩,乍一落雨,还不先吸干了?挺些时候,西帮各号都开业,总会稳住吧。平帮几家大号,还未开业放款吧?”
“日升昌,蔚字号,都已经开业,受挤兑更甚!”
“他们也受挤兑?”
“你们京号的信报,就没有提及京市危局?”
“倒也提了。我还以为他们夸大了叫嚷,想逼老号多调些银子进京。”
“我也怕他们危言耸听,所以来问问贵号的情形。”
“平帮、祁帮情形,也该打听一下吧?”
“我已派人去祁县、平遥了。京中挤兑风潮如不能止住,只怕也会延及其他码头。尤其北方,历此大劫,哪里不是一贫如洗!”
“康家倒是早放了话,填补京津窟窿,要多少,出多少。贵号财东员家,更是听你孔大掌柜吩咐,要多少,给多少。”
孔庆丰叹了口气,说:“如今的员家,哪能与康家比!净是些只会享福、不能患难的子弟,临到这样的大关口,他们哪能靠得上?我们全凭字号张罗了。”
孙北溟就说:“你们志诚信底子厚,不惊动财东,也能应付自如的。”
“这次风潮,来势不寻常,决非一家所能应付!贵号也是大号,至今仍未开业,很容易叫京市生疑的。”
“生什么疑?”
“疑心贵号无力复业,存银要黄了。天成元这样的大号都失了元气,京人对西帮票号还会相信几家?”
“哈哈,哪有这种事!我们康老东家雄心还大呢,哪舍得丢了京号!京号一丢,别处的庄口也立不住了,我还有脸在这里坐着?我们京号,不过是损坏太甚,修复费时而已。”
“孙大掌柜,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底子?我是说,京市挤兑既起,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酿成惊天大浪!别说你们天成元这样的大号,就是有一家西帮小号倒了,也说不定引来什么大祸。金融这一行,历来就是一家倒塌,拉倒一片!当年胡雪岩的阜康票庄倒时,拉倒了多少家?我们西帮也受了连累。所以,现在到了我们西帮同舟共济的非常时候了。孔某今天来,并不为催你们京号开张,是想拉了老兄一道出面,赶紧促成一次祁太平三帮集议,共定几款同舟共济的对策。至少是西帮票号一家也不能倒,真有无力支持者,各家得共同接济。”
“孔大掌柜,我和康三爷也议论过此事。今有你出面,我们当然全力帮衬。西帮集议,是刻不容缓了。”
两人就如何联络平、祁两帮,略作计议,就匆匆作别。
送走孔庆丰,孙北溟才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早在十多天前,京号的戴膺就天天发信报,催老号尽早调银进京。因为京号汇业公所已有公议:西帮既已返京,就应及早开业,越拖延,市间生疑越多。京中对朝廷能否于八月回銮,疑虑重重,这很影响京人情绪。在这一片疑虑中,京号迟迟不开业,实在是授人以柄,引发疑云聚集。
津号的邱泰基,也是不断发信报来催促,说津市对我天成元疑虑最甚,抢在别家之前开业,才是上策。
京津两号越这样催促,孙北溟越不想早作决断:在这种时候,我们何必要出那种风头?在西帮中,我们无须抢在平帮之前,尤其不必抢在日升昌、蔚字号之前。在太谷本帮,也不必抢在志诚信之前。
孙北溟固然没有了争霸的锐气,但在心底里还是有几分对邱泰基的不大信任,更隐藏了前年津号绑案的疼痛。那几乎是一种觉察不到、而又不能抗拒的情绪:他不大想让邱泰基在津号大出风头。
调邱泰基去津号,那的确是康老东家点的将,而且口气很硬,似乎津号非邱泰基莫救。老太爷竟然还说了这样的话:“大掌柜要信不过邱泰基,那信得过我吧?派老汉我去津号当几年老帮,成吧?不用邱泰基去津号了,我去,成不成?”
孙北溟领东一辈子了,还未见康笏南对字号人位做如此干预!
他还能说什么呢?看老太爷那架势,再不答应派邱泰基去天津,真能把他这领东大掌柜给辞了。孙北溟倒是真心想告老还乡,可也不能这样离号吧?
他答应了,只是顺口说了句:“要不是前年出了绿呢大轿那档事,我本来也要把他派到津号的。”老太爷一听,竟说:“那还是不如派我去津号!我去吧,不用派邱泰基去!”
按康笏南意愿,邱泰基去了津号,孙北溟心里自然有些疙疙瘩瘩。因为这点因素,又影响到对京号的决断,似乎京津两号这么快就联手来难为他。这本是老年人的一种多疑,但在辛丑年这样的金融风潮中,很可能会酿成一种大祸。孙北溟毕竟是在金融商海中搏战了一生的老手,听了孔庆丰一声喝,真如醍醐灌顶,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他也才明白,老东台如此强行选派邱泰基去津号,原来也是有深意的:津号老帮不强,复业失败,说不定会将京号拉倒。京号一倒,那可就不能想象了!
天成元京号落在别家大号后,迟迟未开业,原来已令京市生疑?难怪戴膺那样着急……
孙北溟越想越坐不住了,感到必须立即往康庄跑一趟。京市危局得让东家知道,否则,万一生变,他也担待不起的。
刚吩咐了伙友去雇轿,就见三爷匆匆赶来。
三爷进来就说:“孙大掌柜,京市危急,你知道了吧?”
孙北溟就说:“这不,我正要去康庄,给东家通报京中情形!三爷已知道了?”
三爷说:“祁帮乔家派人来康庄了。他们的大德通、大德恒在京双双受挤兑。十几万银子放出去,连点响声都没有!”
孙北溟说:“刚才志诚信的孔庆丰大掌柜也来过,他们的京号也如此,挤兑如潮。我们商量过了,要立即去同祁、平两帮联络,尽早实现三帮集议……”
三爷不等孙北溟说完,就掏出一份帖子来,一边展开,一边就说:“三帮集议怕也来不及了。这不,乔家送来的这份急帖,便是日升昌的郭斗南和蔚泰厚的毛鸿瀚联手写的几款应急守则,要祁太平三帮各号严守无误!”
孙北溟一边接帖子,一边说:“日升昌与蔚字号两位大头联手?听了都叫人害怕!”
三爷说:“当此危急关头,两家再不联手护帮,哪还配做西帮领袖?”
孙北溟忙说:“我也是此意。郭毛两位大头都联手了,可见危局不同寻常。”
展开帖子,是专致太谷帮的:
太帮各号财东总理均鉴:
近来京师银市挤兑汹涌,危急异常。兑付吃紧,不是一家两家,凡我西帮票家,均受重压。此系时局拖累,与我西帮作为无关。但稍有不慎,势将危及我百年宝业!郭毛愚笨,亦觉到了祁太平三帮联手护市的紧要关口。理应邀三帮各号执事大人共议对策,惟怕时不待我。郭毛只得冒昧作断如次:一曰凡有京号未复业者,应尽速开张,不得撤关一家;一曰不论京号底账保全与否,以往放出的汇票、银折、小票,一概认票兑现,不许拒票拒兑;一曰各家财东老号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得为京号调足兑付银资,须知京号一旦不支,我西帮在各码头即全线受累;一曰一旦有力不能支者,各家都得尽速援救,不能袖手,不能有一家倒塌。
以上四款,万望太帮同仁与平、祁两帮同守。另,津中银市亦有挤兑迹象,若步京市后尘,也望遵上款应对……
孙北溟是票界老手,当然知道郭毛二位提出的这几款,都是必不可少的。只是,第一款就似乎首当其冲朝他来了!真没有想到,他稍一迟疑,竟受到全帮所指……不过,孙北溟此时已无委屈,惟感愧疚。看过急帖,便对三爷说:
“郭毛二位果敢行事,也是西帮之幸。只是,我老迈迟钝,未能敏捷调银,支持京津两号及早开业……”
三爷忙说:“各家有各家脾气,早一天,晚一天,又能怎样?我们无碍大局就得了。”
孙北溟说:“这次非同寻常!西帮各大号都争先恢复京号,惟我拖累天成元,以令京市对我号生疑,实在……”
三爷打断说:“生什么疑?要多少,有多少,它生什么疑!前两天,老太爷还对我说呢:多学学孙大掌柜,遇事要沉得住气。”
孙北溟说:“那是老东台着急了!”
三爷说:“大掌柜要老这样自责,我也要急了!”
孙北溟才说:“不多说丧气的话了。调往京津的银锭,已走了三天。银子一到,两号即可开业。”
三爷就问:“发了多少银子去京津?”
孙北溟说:“各发了十万两。现在看,是发得少了。”
三爷说:“那我们赶紧再发一批!前头十万两兑付还未告罄,这后一批就到了。如此源源不断,也算后发制人的一种阵势。”
孙北溟立即说:“甚好!三爷,我这就立马张罗,再往京师发十万两银子!”
三爷说:“局面如此危急,老号也不能太空虚了。我这就回康庄,先起四十万两,交大掌柜调动!”
孙北溟说:“老号尚有余银,还用不着东家填补呢。再说,我也正想从南方调银北上。这一年来的,南边庄口存银不少。”
三爷就说:“大掌柜,也许我沉不住气,我看还是先不敢调南银北来。京津银市危情,很快也会传到南边的。那边起了风浪,我们就是救急,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孙北溟说:“三爷所虑不谬。不调南银,我手里也还有腾挪余地的。”
三爷说:“大掌柜,不必多说了。我这就回康庄起银,你赶紧安排起镖!当此关口,还是赶早不赶晚吧。老太爷已经放了话:这次填补京津窟窿的银资,不必写利息,日后原数收回就得了。这是救急!”
孙北溟说:“写利不写利,再议吧。”
三爷交待,将平帮郭毛的急帖,先给志诚信的孔庆丰看看,再通告太谷各号同仁。之后,就匆匆赶回康庄。
三爷赶回康庄,还不到黄昏时候,他便去见老太爷。
但老亭出来挡住说:“三爷,来得不巧,老太爷正睡觉呢。”
正睡觉?午间已过,入夜尚早,这是睡的什么觉?三爷便说:“有件紧急的事,要禀告老太爷,也不宜叫醒吗?”
老亭说:“近来老太爷夜间睡得不好,昨夜更甚,几乎没合眼。熬到现在,刚入睡……”
三爷就说:“那就再说吧。只是,近来京市危急,老太爷不拘何时醒来,都给说一声,我有急事求见。”
老亭满口应承下来。
三爷从老院退出来,一直焦急地等待着。这是要从银窖里起银,不经过老太爷办不成。偏赶上老太爷刚睡着,这么不巧!近来老太爷夜间失眠,只怕也与京津危市有关吧。老太爷什么没经历过,这次居然也忧虑不安了,可见京津局面严峻异常。去年京津失陷时,老太爷似乎也没这么忧虑过吧?
一直候到深夜时分,老院仍无动静。三爷只好不再等候了:在此紧急关口,老太爷安睡如此,是福是祸,他也实在无奈。一切还得等到明天。
三爷决定去睡,却无一点睡意。京津局面令他不得安宁,这不用说了。这一向叫他异常兴奋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邱泰基去津号领庄。这是他想过、却不能提出的一项重大人位安排。老太爷不但主动提出,而且竟那样强横,真是太叫三爷意外了。
意外的惊喜!
不过,三爷毕竟老练了一些,他未让自己的这一份惊喜,露出一点痕迹。
京号有戴掌柜,津号有邱泰基,不管局面如何险恶,总还是叫人放心一些。老号支援京津如此缓慢,是否同邱泰基的人位有关?孙大掌柜是不想派邱泰基去天津的。只是,在这紧要关口,还是装糊涂吧:孙大掌柜不能得罪。
这样想着,也就涌上几个止不住的哈欠。正要洗漱了睡去,忽然有小仆进来说:“老亭要见三爷。”
三爷慌忙提了件白府绸长衫,就跑了出来。
“老太爷醒了?”他一边穿长衫,一边问。
老亭却凑近了,低声说:“请三爷换件黑颜色的衣裳。”
三爷不解其意,就说:“老亭,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老亭就支开其他仆佣,小声说:“请三爷换身黑颜色的衣裳,再出来。”
“为甚?”三爷已发现老亭就穿了一身黑。
“出来就知道了。”
三爷换了一身黑出来,外面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才意识到,正是月初时候。在黑暗中他还是发现,老亭并未带他去老院,却来到后院,又走近挡着侧门的那座影壁。三爷这才忽然意识到:这是要开启一座平时不动的秘密银窖吧。春天,老太爷向他交待家底时,九座秘密银窖,此处居其一。
看来,老太爷并不迟钝,要起巨银,支援京津。
老亭低声对他说:“去见过老太爷吧。”
三爷努力向黑暗中看去,影影绰绰发现有四五人在近处。惟一坐在椅子上的,应当是老太爷。
他刚走近,就听见老太爷极其低沉的声音:“站住看吧。”
老太爷话音一落,四个人影就动起来了。
渐渐地,三爷能大致看清眼前的一切了:那是四个身强力壮的家仆,正麻利地拆去影壁脚下的那个花池。花池周边,原来就是用青砖活垒起来的,拆开几无声息。池中正盛开的西番莲,扒去池边的土,竟被一簇簇搬走:原来都是栽在花盆里,被土浅浅掩埋了。
移去花盆,四个家仆又伏下身子,用手扒拉残留的池土:不用锹铲一类家伙,显然是怕有响声。
此时,眼已看惯了,不再觉着四周太黑,但暗夜的寂静却似乎变得越来越沉重,三爷只怕这寂静被忽然打破。举目四下里望望,除了满天星斗,就是宅院高处的眺楼里那守夜的灯光。
景象依旧,寂静也依旧。
几个家仆小心移动垫在花池底下的石板时,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三爷是头一回经历这场面,心不由得收紧了一下。可老太爷那里,没有任何反应。他也才松了口气。
移开石板,就露出窖口了:一个像井口似的黑洞。秘密窖口,隐蔽得就这样简单?
这时,老太爷交给老亭一件什么东西,应该是银窖的钥匙吧。老亭接过来,就麻利地下到窖口,不见了。等老亭出来后,就有两个家仆下到窖里,另两个留在上头接应,一个似从井里汲水一般,开始往上吊取银锭,一个就往库房搬运。
这一起银,就起了将近两个时辰。因为快到黎明时候了,才停下来。停下来,又将窖口的花池复原,才算收工。
自始至终,老太爷一直端坐着未离开,三爷当然也不敢动。老亭没闲着,在窖口张罗着帮忙。还有一人,先是站在老太爷身后,起银开始便走了,那是家里的账房先生,他显然在库房收银。
收工后,老太爷跟到库房,三爷就劝他先补着睡会觉再说,老太爷却说:“前半夜我已经睡够了。你没睡,也只好吃亏。天亮以后,你得去见孙大掌柜,叫他赶紧往京城起镖运银。”
三爷本来也打算如此,就连声答应下来。正要走,老太爷叫住说:“先不要着急走,你也见见这几位。人家辛苦了大半夜,也不说句慰劳的话?老亭,叫他们进来吧!”
说话间,就见进来四位中年汉子。不用说,这就是刚才起银的那些家仆。三爷在灯光下看他们,自然觉得更强壮,只是没有一个很脸熟的。忙说:
“各位辛苦了!”
四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老亭说:“三爷也辛苦。”
老太爷就说:“今儿就由三爷陪你们吃饭,我累了。”
那四人就退了下去。老太爷也由老亭扶着,回老院去了。这时,账房先生过来说:“三爷,这批银子大多是光绪初年的官纹银。还有几包,是墨西哥鹰洋。”
三爷就说:“那还得交炉房重铸吗?”
账房低声说:“老太爷起这批银子,我看是有用意的。”
“什么用意?”
“这批银子原样运进京,京市就会知道我们已动了老底,诚心救市。”
“那就原样起镖?”
“自然。”
这天夜里,康家从此处银窖起出二十万两银锭。此后,连着起了三夜,共六十万两银子。
老太爷对三爷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看现在到了用兵的时候了。我们备足了兵马,就看字号的掌柜老帮如何调兵遣将,布阵擒敌。你给孙大掌柜、京号戴掌柜、津号邱掌柜交待清楚:挤兑再凶险,咱银子也跟得上;窟窿再大,咱也赔得起!”
有老太爷这样的气魄,三爷当然不再忧虑什么。这三天中间,他说服孙大掌柜,接连往京津又发去两批银资。发运京师的,每批二十万两;发往天津的,每批十万两。
各号这样紧急往京津调银,镖局的生意自然也兴隆得很了。但就在康家接连起镖发银不久,传来太谷镖被打劫的消息。这不但叫康家焦急不已,也震动了祁太平三县的商界和武林。
因为太谷镖被劫,这可是太罕见了。
祁太平一带的镖局,在票号兴起后,并没有怎么衰落。有了票号,异地交易虽然走票不走银了,但也因此交易量剧增。月终、季终、年终结算找补,银钱的调动量还是很大。尤其祁太平,从各码头挣到的银钱,那是要源源运回老号的。这种走银,没有可靠的镖局,当然不成。
祁太平一带的镖局,由于收入不菲,因此能吸引武林高手来做镖师。这一带的形意拳武坛,所以能名师辈出,也是因为投身武界出路好,不论押镖护院,都有稳定而又体面的饭碗。有饭碗,又有用武的实战需求,武艺自然越发精进。练一身武艺,浪迹天涯,四方摆擂,一门心思争天下第一,那不过是写武侠小说的文人,借以演义一种状元梦吧。梦醒处,还是“学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形意拳武师,将武艺售予商家,有价交换,稳做了专职武人,倒也能从容涵养自家的性情。这是闲话。
那时代镖局走镖,所经过的沿途地面,即俗称江湖者。那是要经过拜山、收买以至凭借高强武艺较量、征服,踩出一条熟道来。祁太平镖局,因镖师武艺好,走镖又频繁,熟道撂不生,所以在他们的江湖上,一般无人敢轻易劫镖。尤其因为他们财力跟得上,该打点的,打点得大方,重大走镖,极少有闪失。久而久之,江湖上便有了“祁太平镖,天下无敌”的名声。
咸丰初年,因怕太平天国北进,西帮在京的票号、账庄都及早歇业回晋。那次西帮由京携带回来的银资就有数千万两,以至引发了京城的银荒,即今天所谓的金融危机。这数千万银子,如何在京晋间平安转移?主要是托靠了祁太平自家的镖局。京晋间运银走镖,本来就既重要又频繁,早踩成了最稳当的一条江湖熟道。所以,数千万两银子源源紧急过境,几乎未出什么闪失。说是奇迹,不过分;说祁太平镖局本来就该做这样漂亮的活计,也不过分。
去年京津突然陷落,倾城逃难,各号来不及托靠自家镖局,加之京晋间拳乱大盛,踩熟的江湖也乱了套。这次西帮由京撤晋,损失空前。西帮受损,晋省镖局也觉脸上无光。
近来祁太平的镖局武林重整江湖,只想挽回往日的声威。所以,为打开旧道,很下了功夫。
本来走镖已畅通无阻了,怎么又忽然出了劫镖案?
敢打劫太谷镖,那也不会是一般毛贼。
京市危急万分,偏偏走镖又受阻,这不是天要灭我西帮吗?
三爷听说有太谷镖被劫,头发都竖起来了。他认定是自家的银子遭了劫。虽不是很心疼自家的银子,但觉走镖受阻,这几天几夜算白忙乎了!自家的京号本来就开业迟,现在银子又接济不上,处境会怎样,真不敢想象。
他嘱咐四爷、老夏,先不敢将这消息告诉老太爷。然后就骑了匹快马,飞奔进城。
在广义堂镖局寻见李昌有师傅,三爷劈头就问:“这是出了哪路神仙,竟敢劫太谷镖?”
昌有师傅笑了笑,说:“三爷不必着急。要知道是哪路神仙,还能叫他劫成道?打发了几路探子,去打听了。”三爷说:“昌有师傅,你说我能不着急?京津那头,水漫金山了,紧等这头的救兵呢。怎么偏偏就半路杀出这样一路神仙?”
昌有师傅说:“刚经乱世,摸不准江湖了。你们康家这两批货,前头一批,应该过去了,不会受堵;后头这一批,只怕堵在了寿阳,但不会遭劫。”
三爷听了,才稍安心一些,忙问:“那是谁家的镖给劫了?”
昌有师傅说:“虽不是广义堂押的镖,但总是太谷镖!既劫成一家,别家他也敢劫。太谷武界都憋了一口气!”
三爷说:“谁能不憋气!有什么要商界办的,你们说话。”
昌有师傅说:“商界正吃紧的时候,我们武界偏失了手,脸面上都挂不住。”
三爷说:“商界武界本来是一家,不用说见外的话!”
昌有师傅说:“三爷稍忍耐一二日吧。镖道不通,我们武界才着急呢。已经去请车师傅了,要商量速战速决的办法。”
三爷听了,也就赶紧告辞出来。
送走三爷没多久,车二师傅果然匆匆赶来。他显然不相信竟有敢劫太谷镖的。敢劫太谷镖,那就是敢跟他车氏门派形意拳打擂。多少年了,真还没几个敢这样打上门来的。所以一见李昌有,就问:
“太谷镖真给劫了?”
“前晌,有从寿阳过来的信差说,东天门外头出了劫镖的,劫的还是太谷镖!好几拨走镖的,都停在寿阳了,不敢再往前走。”
“真有这样的事?劫了谁家的?”
“详情还不知道。广义堂、公义堂、兴义堂几家大镖局,都派了急马去打探。”
车二师傅一听,就跺脚说:“出了这种事,还能坐在太谷干等探子回来?等回探子,再商量对策,再招呼兵马往东天门奔,什么都误了!尤其‘太谷镖失手’这种消息,早传遍江湖了。快招呼一帮高手,先奔寿阳吧!”
“先奔寿阳?”
“能直奔娘子关,更好!越靠前,越好张罗。”
“那就听师傅的!我这就去联络各镖局。”
“昌有,我也跟你们去寿阳。”
“哪用师傅出动!师傅出动,也太抬举这帮劫道的毛贼了。”
“毛贼敢劫太谷镖?”
“说不定还是一帮生瓜蛋。”
“净往好处想!就冲你们如此轻敌,我也得去!”
李昌有说服不了车二师傅,只好先去联络镖局。
镖局老大一听车二师傅的点拨,才像忽然醒悟:前晌是慌了。干等着探子来回跑,真要误事。但各位老大也不同意劳车二师傅大驾,车师傅一出动,太引人注目,好像太谷镖真要败落,连老师爷也抬出来。车师傅还是在太谷坐镇为上。
车二师傅也只好不坚持了。他把李昌有叫到僻静处,秘密做了交待,也传授了以前用过的一些计谋。
当天傍晚,李昌有和另十来位形意拳高手,带了数十位一般的拳手,骑马飞奔寿阳。
康二爷听说太谷武界要去寿阳打扫江湖,也赶到城里。但镖局老大哪会叫他去?
李昌有一班武师赶到寿阳时,天还未亮。他们也顾不及喘息,就寻受阻在此的太谷镖师。
这些镖师已将东天门外的劫镖案打探清楚,派人回去搬兵了。一见李昌有这一帮高手,还以为援兵已到,只是惊奇如此神速。等这面把来历说清楚了,大家又赞叹起车二师傅来:车师傅好像算准了寿阳急等援兵!但李昌有问清了前头的敌情,并没有轻松下来。
原来,在晋省东天门之外,也就是直隶井陉一侧的深山中,隐藏有一帮流匪。匪首不是别人,正是今年春天德法洋寇围攻东天门时,散布流言,引发逃难乱局的那个潘锡三。此人当时是盂县的一个乡勇练长,有些武艺,但品行不良。乘娘子关危急时候,勾结了官军中一帮兵痞,四处散布洋军已破关入晋,官军大溃。他们本来不过是想制造一点混乱,趁机抢劫一把。哪想,他们散布的谣言,竟引起雪崩效应,娘子关邻近的平定、盂县,连知县大老爷都弃城逃跑了,一般百姓更是举家逃命。溃逃大潮波及寿阳、榆次,连祁太平一带也人心惶恐。潘锡三虽抢到了不少财物,但局面安定后,受官府通缉,只好逃匿到井陉深山中。近来见官道上标车来往频繁,就跑出来抢劫了一趟。
镖师们打探到,潘锡三一伙仅十来个人,也没有武艺太高强的。但这伙人手里握有几杆洋枪!他们劫镖成功,就因为放了几枪,打中一位镖师的小腿,血流不止,其他武师拳手一时也慌了,为救受伤镖师,只好弃镖上马逃走。
手里有洋枪,真还不好对付。你武艺再好,到不了他跟前!
“这伙强人,哪来的洋枪呢?难道他们有本事打劫洋军?”李昌有无意间问了一句。
一位镖师说:“据我们打听,东天门附近因德法洋军围攻了好几个月,长短洋枪遗失当地民间不少。潘锡三他们不是从民间抢来,就是收买来的。”
另一位镖师就说:“昌有师傅,我们不妨也收买几杆来!”
李昌有就说:“买来吧,我们谁能舞弄了它?”
“潘锡三他们,也没有请洋人操练吧?我看他们也不过放出响声来壮胆,也是瞎舞弄!”
李昌有听了这位武师的话,忽然有悟,忙问:“遭打劫的那几位镖师,还在不在寿阳?”
“还在。伤了腿的,肿得厉害,不敢走了。”
李昌有就赶紧去见他们。
这几位是合义堂镖局的武师。合义堂在太谷不是大的镖局,他们那次也没押太多的银子,阵势上就显得单薄。潘锡三头一次劫镖,就选了他们这家软的欺负。
李昌有看了看那位镖师的伤腿,说骨头没伤着,赶紧拔毒吧。然后问当时劫匪放洋枪的情形。
几位都说,当时听到头一声,还以为甩响鞭呢,只觉奇怪,也没害怕。劫匪是伏在路边的半山坡,叫嚷放下买道钱。我们只是笑,以为是些放羊汉,吆喝着解闷。也就朝他们吆喝:爷爷们押的就是银子,想收劫道钱,赶紧过来取!跟着又是一声响鞭,但也没伤着谁,牲口也没伤着。我们又笑骂那些杂种,他们又甩了一鞭。这样来回好一阵,才忽然伤着大哥的腿。
见了血,我们也才醒悟了,这帮杂种,放的是洋枪!
李昌有忙问:“洋枪放得不密集?”
“要密集,我们几位都得伤着,牲口也得伤着!隔半天,叭——放一声,隔半天,叭——放一声,稀拉得很。”
“放了多少声,才伤着你们?”
“啊呀,放了好一阵,少说也有十几声吧?”
李昌有不问了。去年太谷的义和拳围攻福音堂时,他不在场。听人说,福音堂里就只有三杆短洋枪,但人家放一枪,外头拳民就死一个。所以只是死人,久攻不下。听京号回来的掌柜们也说,去年京师陷落前,官军攻打洋人的西什库教堂,也是人家放一排洋枪,官军就倒下一片,几十天攻不下来。洋枪厉害,就厉害在远远放一枪,便能要你性命。潘锡三他们手里既有洋枪,怎么放了十几枪,才伤着这边一条小腿,连牲口也没放倒一头?
可见这帮劫匪也不会舞弄洋枪!
李昌有断定了潘锡三他们不大会使洋枪,心里也才踏实了。他参照车二师傅的交待,很快就谋出一个擒匪的计策。
当下,他将所有滞留在寿阳的太谷镖师,都召集起来,与自己带来的武师拳手会合成一股。
略作交待后,就立马开拔,向东奔平定而去。
所有押往京师的银镖,也都起运同行。因此,也无法行进太快。到天黑时候,赶了近百里路,终于到达平定城。
镖师们按昌有师傅吩咐,分头作了安顿,才歇息下来。
第二天一早起程时,镖师们已一分为二了:四名镖师还是照常打扮,押了一股小额银镖,插了“太谷镖”旗标,走在前头。其余大队镖师拳手,已改扮成驮炭的脚夫,脸上手上都抹上了煤黑,所骑的马匹,也就改扮成高脚帮的驮马。押运的银锭也都放进装炭的驮具里,只在上层伪装了炭块。他们分成四五人一帮,陆陆续续跟在那四位镖师后面。
这一带煤窑多,这种驮炭的骡马帮随处可见。
这一带山路也更崎岖,加上扮了驮炭马帮,也不宜急行。不过这天也行了八九十里,到天黑时终于到达东天门最险要的关隘故关。
李昌有也没多作交待,只命大家饱吃一顿,美美睡一夜。因为明天就要跟劫匪交手了。
这天又行五六十里路程,到后半晌时候,才算出了东天门,进入井陉境内。这里依然山势险峻,即便是官道,也崎岖难行。路上空空,未见任何行人车马。
镖师们都提起精神,预备迎敌。
但一直寂静无声。他们不断朝山坡张望,绿树野草间也不见任何动静。
这一带正是前几天遭遇劫镖的地界。劫匪不出来,是径直往前,还是诱敌出来?前头镖师令赶牲灵的马夫,借吆喝牲口,给后头传出暗号。
李昌有就跟在后头,有几十步远。听到前头的暗号,也用暗号回应:停下来,歇一歇。
前头镖师们停下来,故意大声说笑。后头驮炭的马帮也陆续歇下来。喧嚣声开始在山间回荡。
但仍然没有什么动静。
他们只好继续往前走。进入一个山谷后,依然平静无事,大家已经松了心,以为不会遭遇劫匪了。这么兴师动众,白跑一趟,也叫人扫兴。
前头的镖师正这样想呢,就突然听见一声鞭响。响声在寂静的山谷间显得极其清脆,并回荡着,传往远处。他们立即意识到,这是劫匪放的洋枪。
劫匪终于出来了!
按事前昌有师傅的交待,他们故作惊慌状,勒住牲口,欲调转头往回逃跑。跟着就又传来一声枪响,一位镖师赶紧佯装中弹,倒在路边。其他镖师马夫只顾吆喝牲口往回逃跑,更显得一片慌乱。又响了两枪,有一头驮镖的骡子,这次真中了弹,狂奔了几步,倒下来,镖师、马夫有三四人,也乘机躺倒在地,剩下的镖师马夫,逃跑了几步,未等劫匪再放枪,也陆续倒地趴下。
以现在的眼光看,这些镖师的表演色彩也太明显了,洋枪才响了几声,就打倒了四个镖师、五六个马夫、一头骡子?从另一面说,他们也太英勇,竟敢在枪弹飞舞之下,从容做这种表演!但这番演出,在当时可收到了预期效果。
就在他们做这种表演的同时,跟在后头的马帮,也显出惊慌状,喝住牲口,匆忙将煤炭连同驮具一道卸下,只牵了马向后逃去。他们做出了马帮遇匪时应做的反应:丢弃货物,保马保人。
这边潘锡三一伙匪徒,见镖师、马夫都给放倒,驮着银镖的骡马也站住不跑了,跟在后头的驮炭汉们更仓皇四散,以为他们又一次劫镖成功,兴奋异常。谁还去管放了几枪,该打死几人?
他们从山坡隐蔽处,奋勇跃出,吼叫着冲了下来。只是,拢住驮银子的骡马,喜滋滋翻开驮具看时,里面装的怎么也是炭块?
劫匪们正在惊奇,已有数十人骑马冲过来,不用说,这是李昌有率众镖师拳手,冲杀过来。
刚才他们佯装惊慌,卸下驮具,正是为了骑马冲来。
与此同时,佯装倒地的几个镖师也跃身而起,持械斗匪。
结果是可以想见的,潘锡三一伙匪徒被悉数擒拿。镖师这边无论武艺、人数都占优势,又设了这样一个诱敌计谋,当然该拿下的。劫匪那边,的确也不怎么会舞弄洋枪,而且在冲下山时,早得意忘形,洋枪都就地撂下,只提了刀械一类跑下来。手中没有洋枪,他们哪是镖师对手!
成功擒匪后,凡押有银镖的,就继续往京师赶路。与李昌有同来的武师,有几位护着镖队,又往前送了一程,到获鹿。李昌有与其余武友,押了潘锡三一伙,返回东天门。
这次打扫镖道,活儿做得算漂亮,也就很快在江湖间传开。此后,西帮由晋省急调巨银接济京津,再未受阻。
但就在井陉镖道受阻这几天,京师银市竟因此又起惊涛。
本来,西帮票号在京师复业伊始,就陷入挤兑风潮中。幸亏各号未十分慌乱,一面紧急由老号源源调巨银来,一面诚恳安抚客户,虽为守势吧,还算能守得住。尤其镖局押银一到,便悉数兑出,渐渐给了京市一点信心:西帮似有兑现实力,只是千里运银,快捷不了。
加上西帮的大小京号,不但全都复业,而且在挤兑风潮中还没一家倒下。这也给京人多了信心:西帮真要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不负客户?
可此时京号老帮们都清楚,挤兑风潮还没有一点衰颓的迹象!多少现银兑出去了,持票求兑者依然蜂拥而至。这么多银子,就是丢进江海中,也能听到不小的响声吧?丢进京市,真是连一点响声都没有!
这次挤兑之迅猛、惨烈,京号老帮中的精明人物也不曾料到。
票号领袖日升昌、蔚字号,原还想在这次危局中出彩,但撑到此时,也心里没底了。京师的银市到底水有多深?张罗了一百多年金融生意,现在竟吃不准了?这不能不叫人害怕。经历这一年浩劫,京城银市是枯竭见底了,但眼下市面也还未见复苏,生意也不大好做,放那么多银子进去,也流通不起来吧?
挤兑风潮中,最见声势的,果然还是小额银票。金额虽小,持票者却甚众,天天来堵门的,大多是求兑小票的。票号本来也不大做小额金融生意,哪能料到平时为了方便官场,随手开出的这种临时便条,竟掀起如此惊涛!小票,小票,西帮历年在京师发出多少小票,真是谁也说不清楚。但各号已有约定,对小票一定要优先兑付,不敢大意。西帮小票失信,必然积怨京师官场,非同小可啊!可惜努力这许多天了,京人依然持小票争兑不止!人们还是对西帮财力有疑?
就在危局正处于这种微妙时刻,传来西帮银镖被劫的消息!激起惊涛,一点也不意外。
京晋之间镖道不通,西帮兑现的诺言还何以实现?甚至有流言称:此劫镖案,说不定还是西帮与江湖串通了编出的故事。他们不是财力不济,就是太心疼银窖里的银子,才编出了这样的故事,敷衍银市。此类流言腿太长,说话间就跑遍京城,击碎了人们的微弱信心。于是,惊涛拍岸,谁又能阻挡得了?
这惊涛再起时,天成元京号的处境,就更加严峻。
由于老号的迟疑,天成元京号本来就因晚开张而出师不利。虽经戴膺老帮极力张罗,被动局面也未转过来。
开张前,按照戴膺谋划,已悄然散出消息:“天成元京号废弃一年,银窖竟未被寻出,真是隐秘之极。里面密藏的银钱账簿,完好无损。”这消息,真还如预料的那样,一时满城传遍。这本来是利好的开业局面,但老号就是迟迟不调银过来!同业中的别家大号,都争抢似的先后开张,戴膺也只能干着急,没法跟进。
这么利好,却迟迟不开门,又要出什么奇招?连蔚丰厚的李宏龄,也跑来打听了。戴膺能说什么?只好含糊其词。
客户可就不耐烦了,连连追问:存银、账簿既无损,为何拖延不开业?戴膺又能说什么!只好说,为寻银窖,铺面给损坏得太厉害,修复费时。
但这样能敷衍多久?没过几天,刚散布出去的利好消息,就变成了灾难:什么银窖完好无损,还是唱空城计!天成元京号未开张,就被挤兑的怒涛堵了门。
后来第一批十万两银子终于押到,紧跟着还有四十万两,将分两批运到。这虽有些后发制人的架势,但京市反应却甚冷淡。银子哗哗兑出,挤兑之势仍然强劲。这也不奇怪。金融生意全靠信用,稍有失信,加倍也难挽回。何况又是在这种非常时候!
更叫戴膺震惊的,是第二批二十万援兵前脚到,后脚就传来镖道受阻的坏消息!字号已将“四十万两现银即将源源运到”的准讯,郑重发布出去。话音未落呢,倒要打一半的折扣。这不是成心叫你再次失信吗?
真是人算不敌天算!天不助你,你再折腾,也是枉然。
戴膺仰天长叹,真是心力交瘁了。他在京师领庄几十年,还是头一回面对这样的危局。现在是京师票业全线危急,你想求救,也没处可求!祁太平三帮虽然有约,不能有一家倒闭,可现在谁家能有余力救别人?
戴膺倒还没想过天成元京号会倒,但已经不敢有力挽狂澜的自诩了。
就在此时,副帮梁子威领着一个人进来见他。
“戴老帮,这位是德隆泉钱庄的蔡掌柜。”梁子威介绍说。
蔡掌柜忙施礼,说:“戴掌柜,我是常来贵号的,只是难得见您一面!德隆泉是小字号,受惠于贵号甚多。今日来见戴掌柜,只是表达一点谢意。”
戴膺真记不得见过这位蔡掌柜,看他这番殷勤样子,还以为是来拆借银子,心里顿时有些不耐烦: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不过,面儿上倒没露出什么,只说:“蔡掌柜,不必客气。”
梁子威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抢着说:“蔡掌柜是来还银子的!”
“还银子?还什么银子?”戴膺不由得问了句。
蔡掌柜就说:“去年贵号弃庄前,你们梁掌柜将两万两银子,交付我这间小字号。我与梁掌柜是多年交情,也没推辞。梁掌柜虽有交待:陷此非常险境,这两万银子不算拆借,你可随意处置。但我还是当做老友重托,做了妥善隐藏。不想,京城局面稍微平静后,这两万银子还真顶了大事!”
“顶了大事?顶了什么大事?”戴膺又不由得问了一句。
“京师陷落后,市面当然是萧条之极。繁华不见了,京人还得吃饭穿衣哪!不花大钱,小钱毕竟不能少。到去年冬天,市间的小商小贩很不少了。敝号也就悄然开张。为何敢开张?就因为有贵号的这两万两银子压底!从入冬到腊月,敝号真做了好生意。今年一春天,也做了好生意。京市银根太奇缺了!”
戴膺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忙说:“蔡掌柜,不该你来谢我们,是该我们谢你!去年京师陷落前,那是何等危急的时候,蔡掌柜肯受托藏银,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了。我当时就有话交待敝号伙友:柜上存银就是分赠京城朋友,也比被抢劫去强得多。蔡掌柜,眼下京师银市仍危急得很,哪能叫你还这笔银子!等日后从容了,再说吧。”
蔡掌柜说:“正因为贵号这样危急,梁掌柜也没来讨要过一回,我才更坐不住了!”
梁子威说:“我们戴老帮有吩咐,这笔银子是我们主动送出,今天再危急,也不能去讨要。”
戴膺说:“眼前危机,是时局引发,家家都如此的。”
蔡掌柜却说:“我虽是张罗金融小生意,也知银市脾气。这两万两银子,用于贵号兑付,顶不了什么事。但在这挤兑堵门的时候,我们反倒押银来还债……”
戴膺没等蔡掌柜说完,就长叹一声,说:“蔡掌柜,那我们就更应该谢你了!你这是及时雨!”
蔡掌柜忙说:“对你们这等大字号,我这能算几点雨!只是多年受惠,略尽一点力吧。”
戴膺说:“在此危急时候,几句议论的话流传开,说不定也会改变局面的!”
梁子威插进来说:“戴老帮,先不要谦让客气了,运银子的橇车还在门口等着呢!”
戴膺又一惊,忙问:“银子已经运来了?”
梁子威说:“可不是呢!”
戴膺一听,就郑重给蔡掌柜作了一揖,说:“蔡掌柜的仗义,我们是不会忘的!”
蔡掌柜说:“戴掌柜快不要见外,还是我们求贵号的时候多!”
三位走出天成元京号铺面,门外围的客户依然不少。两辆运银的橇车,更被人们围住。戴膺出来,也没有多张扬,只是指点伙友们往店里搬运银子。蔡掌柜见戴膺这种做派,也取了低调姿态,对围观者的问话,只做了极简练的回答。但那回答,却是画龙点睛之语:
“以后还得靠人家,不敢得罪!”
要在平时,蔡掌柜说的也不过是句大实话。那时代,钱庄虽也是做金融生意,但与票号比,规模就小得多。它的主业,起初是做银钱兑换,也就是银锭与铜钱之间的兑换,后来虽也经营金融存贷了,但生意也仅限于本埠范围。所以它没有外地分号,金融吞吐量也就有限了。
钱庄资本小,遇到较大用项,就常找票号拆借。而票号主业,是做异地码头间的金融汇兑,银款来往量大,周期也长。常有闲资,也就放给钱庄、当铺,及时生些利息。在这种依存关系中,当然是钱庄弱小,票号强大。
但在这金融危机严重的时候,票号受的压力也就比钱庄大得多。此时蔡掌柜说这样一句话,也就比平时值钱得多:在挤兑堵门的时候,生意不错的德隆泉钱庄,还依然巴结天成元,敏感的银市决不会熟视无睹的。
继德隆泉钱庄后,又有几家钱庄、当铺来帮衬天成元。
跟着,镖道打通的消息传来,二十万银子又押到,天成元所受的压力才终于减缓下来。
戴膺和梁子威也终于松了口气。
不久,西帮各家京号开始源源不断收到西安汇票。这些汇票,都是即将回京的那班随扈权贵汇回来的西巡收成。按说,这么一大批汇票新到,西帮的兑付压力会更大。奇怪的是,这批汇票一到,京市的挤兑风潮竟很快消退了。
到这时,京号老帮们更明白了:站在暗处搅动这场挤兑风潮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留京的官宦之家。在去年的塌天之祸中,他们亲睹京师大劫,能不担心历年暗藏在西帮票号的私囊?西帮一返京,他们自然要做试探:私银还能不能支出来啊?所以挤兑风潮中,兴风作浪的主要是小票:小票大多在官宅。现在,得知西安随扈的权贵们信赖西帮依旧,他们才终于放下心来了。
不过,以现代的眼光看,西帮京号在辛丑年所遭遇的这场金融危机,实在也是难以避免。遭受这样的挤兑,不是它的信誉出了问题,而是因它的金融地位引发。那时京师还没有一家官方银行,更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央行。一国之都,经历庚子年那样的大劫,要复苏,需要多少货币投入!官方既无央行,户部又无力管这样的事,压力便落在民间的金融商家身上。西帮票号势力最大,受压自然首当其冲了。
西帮遵照“赔得起”的经商理念,打开祖传的秘密银窖,源源往京师投放现银,虽然意识不到是在行使央行之职,却将自家的信誉推上了巅峰。
京号稳住阵脚,戴膺这才想起津号。就问有没有津号的信报,信房说:有几封,已及时交给戴老帮您了,还没有拆阅呀?
戴膺忙在案头翻找,果然,放着几封,竟未拆看。这一向竟慌乱如此,戴膺自己也有些吃惊了:是危局前所未有,还是自己也显出老态?
他一一拆开看时,由惊到喜,也松了一口气。他也终于承认,邱泰基毕竟不是平庸人物。
这一向,天津也似京师,西帮各票号复业伊始,即陷挤兑重围中。但津门毕竟不是京师,西帮面临的危局也就大不相同。
天津没有京城那么多衙门和官吏,所以也就没有小票之灾。但津门是北方第一大商埠,票号的重头戏是在商界。津号开张后,涌来挤兑的也主要是工商客户。他们人头不算众多,但求兑的数额却大,求兑的又都是逾期的存款,不好通融。老号调十几万两银子过来,实在也打发不了多少家。
西帮老号本来已经调出血本,在倾全力支持京津复业,只是镖局运银要费些时日而已。可津门商界却不愿等待!为了争夺兑现,各家竟相将银票贬值,票面百两,只求兑现七八十两,能兑到就成交。
商家如此贬值兑现,是急于恢复商贸。津门劫难甚于京师,银根短缺更甚于京市。议和既成,复苏在即,商家都想抢先机。谁先筹到银子,谁就抢到了先机。可如此将银票贬值,西帮各号都不愿意。因为票号在津门的金融放贷,远远大于收存。存单贬值,借据也要贬值,两相冲抵,西帮吃亏太大。
尤其票号中老大日升昌,珍惜自家百年声威,带头放出响话:“日升昌银票,无论收支,一文也不贬!”紧跟着,平帮蔚字号也放出同样的话。不久,西帮各号也都跟进了。
这样一来,外面虽有挤兑,票号倒也从容了。从容由老号调银,从容足额兑付,俨然端起了金融界老大的架子。
但津门毕竟是商贸大码头,市面很快就有了应对的招数:西帮银票既不肯贬值,又不能及时兑现,那就直接拿它流通了:商机不等人!一时间,西帮银票与现银一样管用,形同流通货币。又因津门大额银票多,为做小额商贸,持票者又临时开出“拨条”,也即现在所说的“白条”。影响所及,那些与西帮无涉的商家,也以开“拨条”方式,开展商贸。只是,这种与西帮不沾边的“拨条”,就不大值钱,百两仅值七八十两以下。
津市复苏之初,就这样出现了银票、“拨条”满天飞。其中最抢手的,当然还是西帮票号开出的银票、汇票。但西帮之票在流通中,也被商界分成了几等。财大气粗的大号之票,自然是足额流通。实力稍差,但信誉好的,银票也稍打折扣。字号小,或信誉出了问题的,银票便如“拨条”似的,流通时要贬值很多。
天成元在天津本是大号,老号也在源源调现银来接济。自然就紧跟了日升昌、蔚字号,公告商界:“本号一切银票、汇票、银折,无论收支,一文不贬!”但邱泰基很快就发现:天成元银票在津市竟然也是打折流通的!贬值虽不到一成,但比日升昌、蔚字号、大德通、志诚信等大号,已低了一等。
这就是说,在津市,天成元票庄已被划出一流大号之列。
邱泰基初来津号领庄,就张罗出这样一个局面?他当然不能接受。不过,他也没有太焦急。
他到天津以来,并未做错什么事。他是力主抢先开业的,可惜老号不成全。但仅仅是开业迟了几天,也不至于被津市这样看扁吧?
显然,天成元在天津被低看,还是因以往的两件塌底事:前年五娘被绑票,去年字号被打劫。这两件事虽与邱泰基无关,但不尽快扫去其阴影,天成元津号真要沦落了。
邱泰基就此给京号写了信报,诚恳请教戴膺。但一直没有回音。自己夜夜苦思,也谋不出好办法。白天,他坐不住,借口要熟悉津门,到处拜山、走访、交友。那天去拜访一家洋行,偶尔听到一句话,忽然有悟,就赶紧跑了回来。
一回到柜上,就去见副帮杨秀山。邱泰基到任以来,一直对杨秀山恭敬有加。凡关号事,都要先与杨秀山商议;杨秀山有高见,一定照办。这样,杨秀山渐渐对邱泰基也有了好感。
杨秀山见邱泰基今日兴冲冲的,便问:“邱老帮,有什么喜事吗?”
邱泰基说:“哪来喜事!我只是忽然生出一个主意,也不知可行不行,才赶紧跑回来,请教你。”
“邱老帮老这么客气,我可不敢多嘴了!”
“杨掌柜,你在津门多少年了,我才来几天?我不请教你,请教谁?”
“快不用多说了,先说你谋出一个什么主意?”
“我先问你,天津的西洋银行中,有没有你熟惯的人?”
“有倒是有几位。找他们有何贵干?”
“我先问你,这几位熟人,你熟惯到什么地步?”
“再熟惯,也只是方便谈生意吧,人家毕竟是洋人。”
“方便谈生意就成。今日我在洋行听了一句话,很有用。”
“听了一句什么话?”
“我正跟洋行打听,西洋银行开出的票,兑现不打折吧?你猜洋行怎么说?他们说,洋人银行才没心思管眼前生意!我就问,那他们心思在哪?”
“在哪?”
“洋行说,都在忙着兜揽大清赔款!”
“他们倒是着急!议和的十二条还没正式生效吧?”
“那是一笔大生意呀!这数亿赔款,都要经洋人银行汇往各国,谁家不想多抢一份?”
“这与我们相关吗?”
“怎么不相关?你忘了甲午赔款吗,各省分摊的份额,还不是由我西帮汇到上海,转交西洋银行吗?这次,也例外不了。国内这样大宗的金融汇兑,也只有我西帮能做。”
“邱老帮,我明白了,你是想抢先下手,与西洋银行早联手,兜揽赔款?”
“你说对了一半吧。眼下,我们最当紧的,还是重振天成元在津门的声誉。声誉不振,以后兜揽赔款也要吃亏。现在津门金融界,谁的腰杆也比不了洋人银行硬。如有几家洋人银行,并不低看我天成元,津市也会跟着另眼看我们。”
“连津市都低看我们,洋人会高看我们?”
“要不我说兜揽赔款呢!我天成元在津门有所失手,但在其他行省还是大号。洋银行兜揽赔款,能不求我们?”
“原来是这样,邱老帮想跟洋人银行借力发功?”
“我只是有此愿望。能不能借来力,那就全靠杨掌柜与洋银行的交情了。”
“我先推荐一个人吧。戏还得全凭邱老帮来唱。”
“杨掌柜主唱,我帮衬。”
杨秀山推荐的这个人,是英国麦加利银行天津支行的一位买办,叫沙克明。外国银行的买办,也就是它聘任的华人代理。西洋银行中能直接操汉语的洋人毕竟太少。所以在华做生意,大多依靠这种买办。由杨秀山陪同,邱泰基与沙克明见了一面,居然就有了意外收获:天成元津号,竟从麦加利银行借出五千两现银!
要在平时的津门,从洋人银行拆借这点现款,并不是大事。但在眼下银根奇缺的非常时候,能办成这件事,可是真露了脸。不但从洋银行借出现银,写利也不很高,连票号同仁也在猜测了:这位邱泰基又使了什么奇招?
其实,邱泰基也只是预料正确而已。他虽然擅长应酬,可与洋人交流毕竟不同。同沙克明见面后,他刚说自己是从西安新调来,对方就问:“那你同陕西官府不生疏吧?”
邱泰基一听,就知道自己估计得不错。于是便说:“同现任巡抚端方大人,还算相熟吧。端大人在做陕西藩台的时候,我们就常有交往了。”
沙克明听后,就开始陈说麦加利银行来华如何早,信誉如何好,与西帮票号交往如何愉快。
邱泰基趁机提出拆借现银的要求。
沙克明竟痛快答应。
事情办得这样简捷,邱泰基、杨秀山也有些意外。
趁此顺利,他们又找了两家洋人银行,居然也都拆借成功。很快,津市对天成元也不敢低看了。
与这几家洋人银行交往,邱泰基也明白了:洋人看银市,有许多与津人不同处。天成元津号虽出过那样两件大事,但洋人并不把它当做生意上的失手。而近来西帮返回京津,能这样源源运现开市,不贬旧票,洋人比津人还惊讶!西帮实力出人意料,如此爱护自家信誉,更令人不敢轻看。所以,洋人肯借力给你,实在也不只为兜揽赔款。
沙克明说:“在天津,西帮大号最可信赖。看来,此言也不全是客套。”
戴膺刚刚在上海考察过洋人银行,所以对邱泰基能想到向西洋银行借力振市,就特别有好感。尤其邱泰基以往背有胡雪岩作派的名声,这次向西洋银行借银,居然也不避嫌,这就更令人感动。胡雪岩最后就是栽在西洋银行的债务上。
津号得此好手,京号不但可以安心,甚而还可有所依托。
看过津号信报,戴膺当下就给邱泰基写去一封夸奖的信。同时也致信老号,说津号由邱泰基领庄复业,开局甚好。
津号颓势稍有挽回,邱泰基这才从容来探望疯五爷。
他刚来津时,曾演了一场“起账回庄”的戏。但那次怕太张扬,他未出面。而且“起账”的地点,也未选在五爷的住处。虽然京号的戴老帮提议选五爷住的宅院,但他回来细想了想,还是选了别处。为演这么一场戏,给五爷引来麻烦,也不好向东家交待。
因为这中间提到过五爷住处,更提醒他一定要去探望疯五爷。可津号开局不利,邱泰基一直也没顾上来。
这天,由柜上一位伙友引着,来到五爷住处时,敲了半天门,才终于敲应。
先出来开门的,是武师田琨。未开门前颇不高兴地叫骂着,等开门看见是津号新老帮,才忽然慌张了。
邱泰基已有些不耐烦,但没流露出来。陪着来的伙友早发话了:“大白天的,门关这死做甚?”
田琨似乎更慌张了,说:“这一向都如此,五爷夜间不睡,白天才睡。我们也只好跟着黑白颠倒。邱掌柜快进来吧!”
邱泰基进来,见这座两进宅院倒也拾掇得干净利落,只是一路寂静无声。
“五爷正在睡觉?”他随口问了一句。
田琨忙说:“可不是呢!我进去,看能不能将他摇醒。”说时,就要先往里院跑。
邱泰基叫住说:“快不用折腾他了。他睡他的,我进去看我的。”
进了里院正房,果然见一个人横躺在床榻上,张了大嘴在酣睡。
跟着的伙友先说:“邱老帮,这就是五爷。”
田琨已经过去将五爷的身子扳正,一边吆喝:“五爷——有人看你来了,字号的邱掌柜,五爷——”
邱泰基忙止住,说:“不用折腾他了,由他睡吧。”
邱泰基以前有机会去康庄,是见过五爷的。眼前这个酣睡的人,却无一处像五爷,也许是睡相不雅吧。好在周身上下还算整洁,脸色也不错。
“田师傅,听说你对五爷甚为尽忠……”
田琨慌忙打断说:“唉,再尽忠,也救不了五爷!都是我惹的祸!”
邱泰基就说:“以前的事,不用多说了。我来津号领庄,也当尽力照顾五爷的。这头有什么急需,田师傅及时告诉我们。五爷成了这样,也是个可怜人,我们一道多操些心就是了。”
“那我就代五爷谢邱掌柜了!”
“不要说见外的话。在这里伺候五爷的,还有些谁?”
田琨又有些慌似的,说:“也没几个人!都不想在这里久住!眼下除了我,还有位吕嫂,是老太爷亲自打发来的。厨子,两个杂工,都是从本地雇的。要不要叫吕嫂出来?”
“不必了。”
邱泰基又简略问了问当年绑票情形,就告辞了。
送走邱泰基,田琨忙进来见吕布。
吕布已穿好衣服,嘲笑似的说:“看你还是一脸惊慌!哪如我出来应付他们?”
田琨说:“邱掌柜的心思,全在五爷身上,并不十分看我。所以我早不惊慌了。”
吕布说:“这位邱掌柜还那么骄横?当年摆谱儿坐绿呢官轿,没让老太爷把他奚落死!”
田琨说:“我看这位邱掌柜也是心善的人,很可怜五爷。”
吕布又是一脸嘲笑,说:“你的心思,才全在五爷身上!”
田琨忙赔笑说:“现在,就把心思都放你身上,还不成吗?街门二门,我都关好了。”
吕布说:“今天拉倒吧。叫这么一搅,我可没那心思了。你还是把街门开了吧,省得那几个杂工回来,又擂鼓似的敲。”
吕布来这里,也才大半年吧,就与田琨搅到一起,实在也是把后半生看透了。
她被逐出康家后,就知道自己触犯了东家太深的忌讳。她被放在老院多年,东家深处的东西,知道得太多。平时辛金优厚,可一旦被疑,下场也可怕。她能被打发到天津伺候五爷,辛金依旧优厚,而且准许带了男人来,起初她还很庆幸。
可男人一开始就不想出来。好不容易拽着上了路,只走到平定,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就高低不往前走了,说什么也要回去。也不等多劝说,半夜趁她睡着时,竟不辞而别。
吕布也知道,靠她的辛金,男人在村里过着吃香喝辣的富贵日子。说不定还为下了相好的女人。但她身在康宅,每三个月才能出来歇半月假。当年受老东西宠爱时,连这半月例假也保不住。因离不开你,才不叫你走,你也不好愣走。所以,她也不便多计较男人。
可现在她走下坡路了,男人也不体谅,依然只恋着自己那坐享其成的舒坦日子,不肯一道出来共患难。自家孤身到千里之外挣辛金,养活你在家里吃香喝辣?吕布的心里真是凉到了底。
到了天津,伺候的又是这样一位疯主子,你再尽心,他连一句知情达理的话也不会说。
除了疯五爷,在这里当家的就是这位田武师了。田武师年纪比五爷大,人也精明,尤其对疯主子,那真算尽忠了。五爷的吃喝起居、喜怒哀乐,他都操了心管。疯人本来就喜怒无常,可五爷一不高兴,田琨就坐不住了,千方百计哄,直到他傻笑起来。哄他洗脸,哄他吃饭,哄他睡觉,那更是家常便饭。
这位傻五爷呢,谁的话也不听,就听田琨的。一时见不着田琨,更了不得,不是发抖,就是哭。
吕布初来时,见田琨如此仁义,心里还是很感动的。一个武人,有如此善心,又有如此耐心,很难得了。
只是,她自己对这位疯五爷,却生不出很多怜悯。也许因她对老太爷了解太多吧,总觉五爷成了这样,分明是对老东西的一种报应。而且,她就是想尽心伺候这位疯五爷,人家也不认她。
真的,疯五爷好像不喜欢她,更不许她靠近他。她一走近,他就乱喊乱叫,像见了强盗似的。在康宅的时候,吕布也没得罪过五爷。她现在的样子,就那么可怕?
她问过田琨:“五爷这是什么毛病,怕见女人?”
田琨说:“是玉嫂吓着他了。玉嫂那人不仁义!五爷五娘好时,她多会巴结?见五娘没了,五爷成了这样,她就不耐烦了,成天哭哭啼啼只想回太谷。你心里烦闷,也不能朝五爷发泄呀?他已经成这样了,你还冷了脸指桑骂槐,发了火挑剔埋怨,也真忍心!”
五爷五娘跟前的玉嫂是什么样,吕布真没有多少印象。她就问:“难道我长得像这位玉嫂?”
田琨断然说:“不像,不像,一点都不像。”
“那我是太难看,还是太冰冷?”
“都不是,都不是。你千万不能跟五爷一般见识!他是给玉嫂吓的,跟你无关。你先让着他些,以后我能叫他喜欢你。”
那次,吕布就顺嘴问了一句:“那叫你看,我也不难看吧?”
奇怪的是,当时田琨竟很爽快地说:“吕嫂你要难看,天下真没好看的女人了!所以我说,五爷不是怕你,是还没认得你呢。”
“我是问你呢,又扯上五爷!”
“我就这么看呀!”
吕布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真话不会这样说,就像喝凉水似的。但当时她也没追问,订正。其实,她也不希望他改口。
经田琨耐心调理,疯五爷倒真不害怕吕布了。渐渐地,五爷也愿意听她的话,愿意由她摆布。
有一次,她就问田琨:“你这样操心,是为了五爷,还是为了我?”
田琨说:“为了你,也为了五爷。”
她追问了一句:“到底为了谁?”
田琨的回答,真没把她气死!他竟说:“吕嫂,我是想叫你救五爷。五爷毕竟年轻呢,有吕嫂你这样的女人疼他,说不定能把他的灵魂唤回来。”
吕布立马拉下脸,厉声说:“好呀,你原来安的是这心!拿我使美人计?你是我什么人,主子,还是男人?竟要拿我去讨好这个疯人?先看看你自己是谁!”
田琨显然没料到会这样,顿时慌了,忙说:“吕嫂,我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我一个女人,不往别处误会,专往这种事上误会?那我成什么女人了?你先看清我是谁,也先记着你是谁!”
田琨更慌了,连忙赔罪,吕布已愤然而去。
吕布发这样大的火,也是因为田琨的话触到了她的疼痛处。那样尽心伺候老东西,落了一个什么下场!不用说富贵了,现在是连家也不能归,乡也不能回。你田琨也是伺候人的,竟也不把她当人!她伺候了老东西,再伺候这个小东西?东家不把她当人,你田琨也不把她当人?还以为你心善,仁义呢,真是看错了人!
田琨呢,他实在也没有恶意。五爷住进这处宅院,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越住,这里越似一个孤岛。好人都憋闷,疯人他能舒坦了?玉嫂在时,她不仁义,成天怄气哭啼,还嫌他烦她。可她一走,这里清寡冰冷得简直叫人害怕。那段日子,五爷倒是不哭闹了,可仿佛更憨傻。
所以,吕布一来,田琨除了高兴,也得赶紧巴结。而实在说,吕布虽比玉嫂大些,可人家多年放在老院,出息得贵妇一般,佳人一般。吕布真比玉嫂好看得多。这样一个女人,如能和和气气守在这处宅院中,说不定真能把疯五爷的灵魂唤回来。五爷五娘的恩爱,田琨是知道的。他一直以为五爷失疯,就是因为猛然割断了这份恩爱,他的灵魂寻五娘去了。你能把五爷的灵魂唤回来,是做了善事,也是做了他的再生父母。
这有什么不好呀?
可吕布是真生气了,整整两天闭门不出。田琨吓坏了:她不会寻了短见吧?于是,使出他的武功,把她的房门卸了下来。
她还活生生坐在屋里,却是一身盛装打扮。
田琨一见,更慌了,不由惊呼:“吕嫂,你真要寻短见……”
吕布怪笑了一下,说:“可不是呢。晚一步,我就寻五娘去了。”
田琨一听就跪下了,说:“吕嫂,我不会说话,真没那意思!”
吕布又一笑,说:“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田琨忙说:“十件也成!”
吕布说:“那你先站起来吧。”
田琨站起来,说:“要我答应什么事,说吧!”
吕布说:“你先把房门给我安上!”
田琨慌忙把房门安好,又问:“什么事,说吧。”
吕布看着他,半天才说:“我还能有什么事,就是叫你把门给我安上。”
田琨一听,又有些慌了,说:“吕嫂,你还是不饶我?”
吕布忽然就哭了,说:“我是谁,我敢不饶你!我想伺候你,还高攀不上呢,我敢不饶你……”
田琨一时不明白吕布说什么,不由得念叨:“伺候我?”
“我这辈子就是伺候人的命。从今往后谁也不想伺候了,只想伺候你,还高攀不上!”
田琨这才听明白了,慌忙说:“我有何德,受此厚福?”
吕布就过来捶了他一下,骂道:“你的心思就全在五爷身上!”
从此,两人暗里就似夫妻一样了。虽不合夫妇之道,但一同沦落天涯,遥无归期,如此也算是一种互为扶持吧。两人如此一来,不仅都安心伺候疯五爷,这处孤岛也有了生气。但到了,终于也没能唤回五爷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