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这个日子,六爷最不能忘记了:去年因洋人陷京,朝廷将耽误了的恩科乡试,推延至今年的此日开考。
朝廷发此圣旨的时候,还正在山西北路逃难呢,就以为今年三月能雨过天晴?三月是到了,朝廷却依然在西安避难。议和受尽屈辱,还是迟迟议不下来。德法洋军倒攻破晋省东天门,杀了进来。不用说,恩科比试又给搅了。
六爷听到兵祸将至的消息,最先想到的,就是当今皇上的命数,实在是太不济了。三旬是而立之年。皇上三旬寿辰开的这个恩科,居然就这样凶祸连绵!看来尊贵如皇上,竟也有命苦的;该着的劫难,逃也逃不脱。逢了这样的皇上,你也只能自认命苦吧。
本来,听说发生拳乱的州县将禁考五年,六爷已经断了念想,自认倒霉,自认命苦。想不开时,偷偷吸几口料面,飘飘扬扬,也就飞离苦海了。没想到,年后从西安传来消息,说禁考条款只是应付洋人,朝廷已有变通之策:禁考州县的生员,可往别地借闱参考。山西属禁考省份,乡试将移往陕西借闱。京师也在禁考之列,会试将移在河南开封府借闱。
借闱科考,这是谁想出的好主意?
六爷赶紧振作起来,头一样,就是决定戒烟,再不能吸料面了。吸大烟后,他算知道烟瘾是怎么回事了。进入考场,一旦烟瘾发作,哪还能做锦绣文章?堂皇森严的考棚里,大概不会允许带入烟枪料面。
只是,戒烟哪那么容易!烟瘾来了,不吸两口,人整个儿就没了灵魂,除了想吸两口,就剩下一样:想死。
何老爷,你这不是害了我了?
何举人当然没有料到朝廷还有借闱科考这一手。但国运衰败如此,忍辱借闱吧,就能选取到贤良了?朝廷无能,贤良入仕又能如何?所以,对六爷的责难,何老爷倒也不在乎。染上大烟嗜好,赴考是有些关碍,可六爷你若弃儒入商,那就什么也不耽误。这种话明着说,六爷当然不爱听。
何老爷只是劝慰六爷,说戒烟不能太着急。“你这才吸了几天,烟瘾远未深入骨髓,戒是能戒了,只是不能着急。戒烟也似治病,病去如抽丝。”
六爷听了这话更着急:“我倒想悠着劲儿戒烟,可朝廷的考期能悠着劲儿等你?三月初八,转眼就到了,我不着急成吗?”
当时是正月,离三月真不远了。
何举人笑了笑说:“就因为三月初八不远,才无须着急。”
六爷以为何老爷是成心气他,就说:“着急也没用,反正来不及戒了?何老爷是不是有什么妙法,能将烟具料面夹带进考棚?”
何老爷说:“六爷,到三月初八若能如期开考,咱们真还不愁将烟枪烟土夹带进去。烟枪可制成笔型,烟土又不占地方,塞哪吧不便宜?”
六爷说:“何老爷当年就这么带的?”
“那时本掌柜正春风得意,抽什么大烟!我染上烟瘾,也跟六爷相仿,全因为断了锦绣前程。中举后,京号副帮做不成了,还能做甚?只好抽大烟吧。”
“何老爷你又来了!你不叫我着急,难道真要抽足了大烟,再作考卷?”
“六爷,我劝你不必着急,是因为到三月初八,肯定开不了考!这一届恩科乡试,保准还得推延。”
“何老爷又得了什么消息?”
“有消息,没消息,一准就是推延了。转眼三月就到了,什么动静还没有。议和还没有议下来,谈何借闱?”
六爷想想,虽觉得何老爷推断得有些道理,但依旧必须戒烟:不论考期推延到何时吧,总是有望参加的。
所以在正月二月,六爷算是把自家折腾惨了。烟瘾发作时,墙上也撞过,地下也滚过,头发也薅过,可惜自虐得再狠心,终于还是免不了吸两口拉倒。一直到杜老夫人重病时,六爷的戒烟才算见了效。
老夫人忽然重病不起,使六爷受到一种莫名的震动。震惊中,竟常常忘了烟瘾。尤其在探望过老夫人后,好几天郁闷难消:这几天就一点烟瘾也没有。
二月十七,老夫人真就撒手西去。从这一天起,一直到三月初七老夫人出殡,三七二十一天中,六爷居然没发过一次烟瘾!除了繁忙的祭奠、守灵、待客,他心里也是压了真悲痛。杜老夫人的死,自然叫他想起了生母的死。但在心底令他怅然若失的,还有另一层:他是刚刚看懂了这位后母,怎么说死就死了?他刚刚看懂了什么是女人,什么是女人的天生丽质,什么是女人的优雅开通,什么又是女人的郁郁寡欢……刚刚看懂女人的这许多迷人处,竟会集于后母一身,她就忽然死了。
她刚刚现出真身,忽然就死了!
在这种无法释化的悲伤中,六爷彻底忘记了大烟土。因为他愿意享受这一份悲伤,再浓厚,再沉重,也不想逃脱。
出了三月初七,六爷才忽然想起三月初八是个什么日子。他的烟瘾已去,延期的乡试倒如何老爷所料,仍没有如期到来。时局也未进一步缓和,反而又吃紧了。东天门失守,兵祸将至,传来的都不是好消息。
没过几天,六爷跟了何老爷,趁夜色浓重,逃往山中避难去了。
那是一个叫白壁的小山庄,住户不多,但庄子周围的山林却望不到边。林中青松居多,一抹苍翠。六爷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广袤雄浑的山林,稀罕得不得了。尤其在夜间起风时,林涛呼啸,地动山摇,六爷被惊醒后那是既骇怕,又入迷:似近又远的林涛,分明渲染着一种神秘与深邃,令你不知置身何处。
何老爷对此却兴致全无。他一味劝说六爷,与其在这种山野藏着,还不如去趟西安。眼下朝廷驻銮西安,那里才最适宜避难。西安离太谷也不远!
去西安避难?何老爷真是爱做奇想。六爷也未多理会,只是说:“西安我可不想去,只想在这幽静的山庄多住几天。这么壮观的林子,何老爷多经见了?”
“六爷,你真是气魄不大。与朝廷避难一城,你就不想经见经见?”
“与朝廷同避一城?”
“你既铁了心要入仕途,也该赶紧到西安看看。”
“看什么?”
“看朝廷呀!朝廷整个儿都搬到西安了,又是临时驻銮,最易看得清楚!京中朝廷隐于禁宫,与俗市似海相隔。弃都西安,哪有许多禁地供朝廷隐藏?所以朝廷真容,现在是最易看清的时候!”
“何老爷,现在是朝廷最倒运的时候。你是叫我去看朝廷的败象吗?”
“朝廷的败象,你轻易也见不着吧?”
“撺掇我去看败象,是什么用意,我明白!”
“我有什么用意?”
“还不是想败坏我科举入仕的兴致!”
“六爷,这回你可冤枉本老爷了。我撺掇你去西安,仅有一个用意:沾六爷的光,陪了一道去趟西安。朝廷驻銮西安,败也罢,盛也罢,毕竟值得去看看。汉唐之后,西安就没有朝廷了,这也算千载难逢吧!”
何老爷这样一说,六爷倒是相信他了。只是,跟何老爷这样一个疯人出游西安,能有什么趣味?所以,他也没有松口:
“西安真值得去,眼下也去不成吧?我们正逃难呢,哪有心思出游?再说,老夫人初丧,也不宜丢下老太爷,出门远行。”
“六爷,到无灾无难时,朝廷还会在西安吗?”
何老爷仍极力撺掇,六爷终也没有应承。但趁朝廷驻銮之际,去游一趟西安,倒真引起六爷的兴致。反正考期又推延了,大烟瘾也已去除,正可以出游。日后借闱开考,也在西安,早去一步,说不定还能抢到几分吉利吧。
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何老爷同去。有他在侧,太扫兴。但除了何老爷,又能与谁结伴出游?
六爷也没有多想,就有一个人跳了出来,浮现在眼前:这个人竟是孙二小姐,那位已跟他订亲的年少女子。
他这也是突发奇想吧,竟然想跟未婚妻结伴出游?那时代,订婚的双方在过门成亲以前,不用说结伴出游,就是私下会面,也是犯忌的。而自订亲后,六爷实在也很少想起这位孙小姐。在老夫人安排下,他暗中相看过对方,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却也未叫人心跳难忘。
但在老夫人重病不起后,他开始时时想到孙小姐了:她是老夫人为他物色到的女子。那一次在华清池后门,也许并没有很看清。又是冬天,包裹得太严实。不是很出色的,老夫人能看得上吗?六爷已生出强烈的欲望:能再见一次孙小姐就好了。可除了老夫人,谁又会替他张罗这种事?重病不起的老夫人,再不会跟他一起捣这种鬼了。那次捣鬼,真使他感到温暖异常。
只要一想,六爷就感伤不已。
老夫人病故之后,六爷就更想念这位孙小姐了:她是老夫人留给他的女人。记得她也是很美貌的,也是天足,也爱洗浴,也应该很开通吧。她也会不拘于规矩,悄然出点格,捣一次鬼吗?
在为老夫人治丧期间,六爷就止不住常常这样想。那时他幻想的,是与孙小姐一道,为老夫人守一夜灵。在长明灯下,面对了老夫人那幅音容依旧的遗像,只有他们二位,再没有别人……当然,那也只能幻想。没人替他张罗这种事。
现在,提到出游西安,六爷不由得又想到孙小姐。与孙小姐一道出游,那是更不容易张罗的出格事。但他幻想一次,谁又能管得着!
孙小姐是天足,出游很方便。她也开通,不会畏惧见人。她甚至可以女扮男装,也扮成一位赶考的儒生,那他们更可以相携了畅游西安。她扮成儒生,会太英俊吧。
这样的幻想,使逃难中的六爷想得很入迷。有时候,为了躲开何老爷的絮叨,他就只带了小仆,偷偷钻进村外的松林。林子深处幽静神秘,更宜生发幻想吧。
从白壁逃难回来,时局已大为缓和了,乡试却没有任何消息。何老爷就继续撺掇:到西安走一趟,什么消息探听不到?
刚经历了老夫人新丧和外出避难,六爷感到窝在家中也实在郁闷难耐。于是,真就跟老太爷请示了:听说将在西安借闱科考,所以想早些去西安看看。趁朝廷驻銮西安,去了,也能开开眼界吧。
老太爷居然问:“这是何老爷的主意吧?”
六爷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何老爷,倒先在老太爷跟前嚷嚷过了!大概是未获赞同,才又撺掇他出面。于是说:“是我想去,不干何老爷的事。”
没想到,老太爷竟痛快地说:“是你自己的主意,那更好!老六,你早该去西安看看了。朝廷落难时候是种什么气象,你早该去看看了!这也是千载难逢啊,西安又离得近,不去真可惜了。想去,就赶紧去吧!”
老太爷说的话,也居然和何老爷一模一样。是老太爷听信了何老爷的怪论,还是何老爷本来就暗承了老太爷的意旨?不论怎样吧,六爷的兴致大减。他们撵他到西安,不过是为叫他亲见朝廷的败象,以放弃科举入仕。早知这样,他才不上当呢。现在也不好反悔了,只好答应尽早动身。
老太爷叮嘱:到西安就住到天成元柜上,多听邱掌柜的。邱掌柜手眼通天,什么都知道。
他们的用意更清楚了。六爷嘴上答应下来,心里却想:他才不想听掌柜们念生意经,只想游玩。再说,人在外,还不知会怎么着呢。
去西安已无阻碍,但结伴同行的,果然指派了何老爷。六爷先兴味索然了一阵,转念一想,倒也觉着无妨:何老爷兴趣在商事,到了西安准就一头扎进铺子,与邱掌柜论商议政去了。
六爷尽可独自游玩的,只怕比在家中还要自由得多。
既如此,六爷的那个奇想又跳出来了:能邀了孙家小姐一道游西安,那该是种什么滋味?
若在以往,六爷才不会作此种非礼的出格之想,现在可不同了。这两年历尽大变故,不断令人丧气损志,什么仁义礼信,他也不大在乎了。再加上杜老夫人在他心底唤醒的青春意识,已经再按捺不下。所以他反倒渴望出格!
简直没有多想,六爷就奋笔给孙家小姐写下一信。信中说老夫人的仙逝,叫他痛不欲生,困在家中更是处处睹物伤情。近日,他已获准出游西安,一面散心,一面还可瞻仰朝廷气象云云。只在末尾提了一笔,汝敬仰先老夫人,似大有维新气韵,定也不惮出游。想已游过西安吧,可指点几处名胜否?
信写好,如何投递?
六爷就想到了初见孙小姐的地界:城里的华清池后门。孙小姐常去洗浴,那应是传信的好地界。他叫来心腹小仆桂儿,吩咐其到华清池后门守候,设法将信件送给孙家小姐。行事要秘密,又要机灵。
桂儿应命去了,当日就跑回来禀报:信已交到了。
六爷忙问:“交给了谁?”
桂儿说:“当然是交给了孙家小姐跟前的人。”
“接了吗?”
“一听是六爷的信,哪敢不接!”
“说什么没有?”
“孙小姐还没从浴池出来呢,一个下人,她能说什么?只说一定转呈。”
给孙小姐写信本是一时冲动,打发桂儿走后,六爷才有些后怕了。太鲁莽了吧,孙小姐是不是那么开通,还两说呢!人家不吃这一套,翻脸责怪起来,岂不麻烦了?当时就想,桂儿此去扑了空就好了,他后悔还来得及。孙小姐不会天天去洗浴,哪会那么巧,初去就撞到?
老天爷,真还撞着了!
既已出手,结果如何,也只好听天由命吧。想是这么想,心里可是大不踏实。六爷毕竟是自小习儒的本分人,又是初涉男女交往,当然踏实不了。
他嘱咐桂儿,多往华清池跑跑,看孙小姐有什么回话。
谁料,还没等桂儿往城里跑呢,孙家倒派人来了。
那是送出信后第二天,六爷催桂儿往城里跑一趟,桂儿不愿去,说去也是白跑,人家哪能天天去洗浴!六爷也不好再催,心里七上八下的,坐也坐不住,动又不想动。就在这当口,管家老夏领着一个生人进来,说孙家差人来了,要面见六爷。
六爷一听就有些慌,只以为真出了麻烦,忙对老夏说:“叫底下人引他进来就得了,哪用老夏你亲自张罗?”
老夏笑笑,说:“孙家来的人,哪敢怠慢!”
六爷极力装出常态,说:“不过是个跑腿的,老夏你也不用太操心,有什么事,叫他待会儿跟我说吧。你要不忙,先坐下喝口茶?”
“不了,六爷你快招呼人家吧,有吩咐的,叫桂儿来告我。”
老夏走了,再看孙家差来的这个下人,也平平静静,六爷这才放心些了。便问:“孙家谁派你来的?”
那人低声说:“我们家小姐。”
他们家小姐?
“派你来何事?”
“送一道信,面呈六爷。”说时,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札,呈了上来。
六爷接住,努力不动声色,说:“就这事?”
“就这事。六爷亲手接了,我也能回去交待了。”
六爷就吩咐桂儿送孙家差人出去。两人一走,赶紧抽出信来看:老天爷,她怎么跟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信中说,接了传来的私函,惊喜万分,不敢信以为真;杜老夫人仙逝后,思君更切;出游外埠名胜,正是她的夙愿;与夫君相携出游,她已做过这样的梦了;今游西安,实在是正其时也;愿与夫君同行,乞勿相弃;为避世人耳目,她可女扮男装……
这岂止是开通,简直是满纸烈焰!
这样的信函,竟大模大样派人径直送上门来!
孙小姐的开通程度,虽然叫六爷大受冲击,可他还是像抽了料面一样,忽然精神大振。
女扮男装的孙小姐会是什么样子?更风流俊雅,还是更大胆?
眼看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即将成真,六爷恨不得立马就能启程赴陕。急冲冲去跟何老爷商量行期,这老先生,却正卧在炕榻上。一问,才知是染了风寒,大感不适,浑身上下像被抽了筋了,棉花一团软。
这叫什么事儿!平日也不见你害病,到了这种要命的关节上,害得什么病?既然想害病,何老爷你就踏踏实实病着吧,我也不催逼了,只好先行一步。赴陕一路,辛苦万状,等踏实养好病,你再赶来西安也耽误不了啥。
这也许还是天意,特别将何老爷早早支开,省得他碍眼碍事?
六爷就极力劝说道:“何老爷,上了年纪了,贵体当紧。先踏实养你的病,就是天大的事也不用多操心。学生也该长些出息了,去趟西安哪还非用老师领着?就是跑口外吧,也该学生独自去历练。自古以来,远路赶考的生员,也未见有为师的陪伴吧?何老爷你从容养病,学生就先行一步,在西安恭候老师随后驾到。”
何老爷一听可急了,翻身滚下病榻,直挺挺站定,说:“六爷,我什么病也没得!刚才,不过是戏言,吓唬你呢。即便明日动身,我这里也便宜。”
六爷看何老爷的情形,却分明一脸病容,虽努力挺着,身子还是分明在抖。
他忙扶持何老爷躺下,可老先生死活不肯挪动,直说:没病,没病,什么时候启程都便宜!
老先生不是又犯了疯癫吧?
纠缠了半天,六爷才明白:何老爷实在是怕丢失了这次出行外埠的机会!自从顶了举人老爷这个倒运的功名,脱离京号,还未再外出过,更不用说大码头了。此回赴西安,无论如何得成全了他!不过是偶感风寒,无关痛痒的。六爷,你可千万不能将此小恙,说给老太爷知道,切切,切切。
一旦给老太爷知道,何老爷就去不成西安了?这倒也是摆脱这位疯爷的一步棋。不过看着他那副可怜相,六爷实在有些不忍心。毕竟是老师呀!
没办法,只好等他几天。
六爷答应了等,何老爷只是不相信,还是纠缠着说:千万不能丢下他,千万不能叫别人知道他病了。不能说给老太爷,更不能说给老夏!老夏对他一向不安好心……
六爷忍不住真生了气,丢了一句话:“信不过我,你就自个儿去西安!”也不管何老爷如何起急,径自走了。
孙小姐带给六爷的那一份激情,叫何老爷这样一搅,倒变成了几分无名火。回来冷静了一阵,才想起该给孙小姐传一声回话过去。人家一团烈焰,你倒只顾了与这位疯老爷生气!
六爷展笺写回信时,只觉自己也成了一团烈焰,奋笔疾书下去,什么顾忌都丢到一边了。
不久,收到孙小姐回信,依然满纸激情。
这样来来去去,倒也顾不上生什么气了。五天后,六爷先启程上路。以他的愿望,那当然是想与孙家同行!与她结伴,这一路长旅将会是何等滋味?他想象不出。但孙小姐说,在本乡地界毕竟不便太出格,还是先分头赴陕吧。言外之意,到了西安,才可无所顾忌?于是约定了六爷先行,孙小姐随后再启程。
六爷启程时,自然将何老爷“带”上了。他说小恙已大愈,谁知道呢?
其时已到四月中旬,天气正往热里走。由太谷奔西安,又是一直南下。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沿途地界也是一处比一处热,两热加一堆,赶路不轻松。
六爷心里还装着一热:孙小姐投来的那一团烈焰。被这热焰鼓舞着,他倒也顾不得旅程之累了。只是这位何老爷,一路不停地念叨自家当年如何不惧千里跋涉,又说前年老太爷南巡时正是大热天气,我们受这点儿热哪叫热?仿佛别人都是怕热怕累,软绵不堪,只他有当年练就的英雄气概。
可刚走了五六天,到达洪洞,何老爷就先病倒了。这回是患时疾,下痢不止,人又成了棉花一团软。
六爷也只好在这洪洞停下来,寻请医先为何老爷诊视抓药。心里刚要生气,忽然一转念,暗暗叫了一声好:在这地界多等几天,不就把孙小姐等来了?
他尽量显得不动声色,安慰何老爷不要着急上火,止痢当紧,大家也走乏了,正可乘机喘息几天。暗中呢,打发了桂儿留意探听孙家人马的动静。
洪洞倒也有几处可游玩的名胜,除了尽人皆知的大槐树,霍山广胜寺更是值得一游的一座古寺。可六爷他哪有这份心思!
等了四五天,何老爷的时疾已渐愈,桂儿却什么消息也没打探回来。
“你这小猴鬼!是没有用功探听吧?”六爷等得心烦意乱:错过四五天了,孙家还不动身?
桂儿却不含糊,说:“洪洞有多大呢?像模像样的客栈,又有几家?我早打点妥了,孙家人马一到,准给我们送信来!除非他们不在洪洞这地界打尖。”
六爷忙问:“不在洪洞打尖,也行?”
“不在洪洞打尖,除非孙家人马是日夜兼程往西安赶。他们哪能叫孙小姐受这种罪?”
“孙小姐要日夜兼程,底下人也挡不住吧?”
“孙小姐会这样赶趁?”
“我们也走得太慢了!”
桂儿不过是随口这样一说,六爷听了竟当了真,不敢再耽误,立马催撵启程赶路。陷入情网的公子小爷们,大概都这样,敏感躁动,又容易轻信。只是,六爷还不大意识到自己已深陷情网:他什么也顾不上想了。这一路就想一件事,早一天到西安,见着女扮男装的孙小姐。
到西安一进天成元的铺面,何老爷的精神就大不一样了,长旅劳顿简直一扫而空,就连吸几口鸦片的念想也退后了。
这些年,他最大的念想,就在这外埠的字号里头!
西号的程老帮和邱泰基,已知六爷一行要来陕,没料到随行的竟然还有何老爷:老号来信提也没提。不过邱泰基对何老爷的光临,还是有些喜出望外。他知道这位当年的京号副帮那是有真本事的,以前就很仰慕,可惜未在一起共过事。现在忽然相遇西安,他就未敢怠慢,恭敬程度不在六爷之下。
实在说,六爷此时来陕,邱泰基是忧多喜少。他先想到的,就是前年五爷五娘在天津出的意外。今年时局比前年更不堪,兵荒马乱的,哪是出游的年头!连寻家像样的客栈也不容易,去年冬天给三爷赁到的那种僻静的小院,已难寻觅。西安成了临时国都,聚来的官场权贵越来越多,好宅院还不够他们抢呢。
邱泰基极力劝六爷和何老爷,受些委屈,就住在自家字号里,不够排场吧,伙友们倒也能尽心伺候。哪知,六爷说什么也不在柜上住!住下等客栈,车马大店,都成,就是不想在柜上住。
邱泰基请何老爷劝一劝,何老爷也不劝,便做主说:“六爷自小习儒,不想沾商字的边儿,就不用强求了。正好,本老爷是不想在外头住,就由我代六爷领你们的情,住在柜上。两位掌柜,也不用客气,由我们各得其所罢。”
邱泰基赶紧将何老爷拉出账房,悄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何老爷依然用决断的口气说:“多虑,多虑!朝廷在西安呢,满街都是富贵人,哪能轮到绑我们的票?”
邱泰基说:“官场权贵不敢惹,正好欺负我们商家!”
何老爷依然口气不变:“邱掌柜,你听我的没错!有朝廷在呢,谁那么憨,跑朝廷眼皮底下绑票?京城的行市,我清楚!”
“何老爷,西安不比京师。眼下西安是什么局面?天下正乱呢!”
“现在西安就是京都,听我的没错!”
说什么,何老爷也听不进去,邱泰基也只好不劝了。赶紧叫程老帮张罗酒席,给二位接风。他呢,亲自跑出去给六爷寻觅客栈。
跑了几处,都不满意,就想到了响九霄。受西太后垂眷不厌,响九霄在西安越发红得发紫。官场求他走门子的,已是络绎不绝,这么一点小事,也值得求人家?邱泰基却是有另一层想法:借响九霄几间房子住,图的是无人敢欺负。这比雇用镖局高手还要保险。在西安响九霄是通天人物,谁敢惹他?
邱泰基亲自上门,响九霄还真给面子,一口就应承下来了。邱泰基也说得直率:想借郭老板的威风,为少东家图个吉利。毕竟是伶人出身,见邱泰基这位大票号的老帮也低头求他,心里还是够满足。以前,是他这样求邱掌柜!
借到的自然是一处排场的院子。邱泰基就劝说何老爷也住过去,哪想,何老爷也来了个死活不去!不过,何老爷倒说得明白:他离开字号多年了,想念得很,给他金銮殿也不稀罕,只贪恋咱这字号。
话说成这样了,还能强求吗?
安顿了六爷,何老爷就缠着他问朝廷动向、西号生意。邱泰基也正想有个能说话的自家人,谋划谋划许多当紧的事务。西号的程老帮倒是不压制他,但见识才具毕竟差了许多,说什么,都是一味赞成,难以与之深谋。何老爷虽离职多年,但毕竟是有器局、富才干的老手,总能有来有往的议论些事。
何老爷先急着打探的,当然是时局:“邱掌柜,朝廷议和到底议成了没有?我们来陕前,山西还仿佛危在旦夕,满世界风传洋人打进东天门了,咱祁太平一带也蜂拥逃难。我和六爷还逃进南山躲避了十来天。跟着,忽然又风平浪静了。何以起落如此?太谷市间有种传说:洋人在东天门中了咱官兵的埋伏,死伤惨重,败退走了。朝廷的官兵要真这样厉害,京城还至于丢了?”
邱泰基说:“现今时局平缓下来,那是和局已经议定。洋军围攻山西,不过是逼朝廷多写些赔款罢了,也不是真想攻进去。”
“和局已议定了?赔了洋人多少?”
“听说赔款数额加到四万万五千万两,洋人算是满意了,答应从直隶京津撤出联军,请朝廷回銮。”
“四万万五千万?”何老爷做过多年的京号副帮,他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数额!乾嘉盛世那种年头,大清举国的岁入也不过三四千万两银子。其后,国势转颓,外祸内乱不断,国库支绌成了常事,厘金、新税、纳捐,出了不少敛钱的新招数,但如今户部的岁入也不过是四万万五千的一个零头!
“听说就是这个数,少了,洋人不撤军。人家占了京师,不出大价钱,你能赎回来?朝廷没本事,也只能这样破财免灾吧。”
“破财,你也得有财可破!邱掌柜,我们是做银钱生意的,户部每岁能入多少银子,大清国库总共能有多少存底,如今阖天下又能有多少银子,大概也有个估摸。如今朝廷的岁入,记到户部账面上的,也就七八千万吧,末了能收兑上来的,只怕一半也不到。就按账面数额计,四万万五千万,这是大清五六年的岁入!依现在的行市,就是把朝廷卖五六回,只怕也兑不出这么多银子!”
“谁说不是?甲午战败,赔东洋日本国的两万万,已把朝廷赔塌了,至今还该着西洋四国的重债,国库它哪能有存底?就是存点日用款项,这次丢了京城,也一两没带出来。按说,朝廷背了债,也犯不着我们这些草民替它发愁。可天下银钱都给洋人刮走,不用说国势衰败,民生凋敝,就是市面忽然少了银钱流动,我们也难做金融生意了!”
“朝廷它哪知道发愁?这四万万五千万洋债,无非是分摊给各省,各省再分摊给州县,严令限期上缴罢了。”
“摊到州县,州县也无非向民间搜刮吧。可近年民间灾祸频仍,大旱加战乱,本来就过不了日子了,再将这滔天数额压下去,就不怕激起民变?听说这次也是效仿甲午赔款,将赔款先变成洋债,再付本加息,分若干年还清。”
“老天爷,四万万五千万变成洋债,就限二十年还清吧,只是利滚利,又是一个滔天数额了!洋人的银钱生意眼,真也毒辣得很!”
“听说这四万万五千万赔款,议定分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定到四厘!本息折合下来,总共是九万万八千万两!”
“老天爷,九万万八千万?等这笔赔款还清,大清国只怕再无银两在市面流通了!”
“听说军机大臣荣禄也惊呼道:外族如此占尽我财力,中国将成为不能行动的痨病鬼了!但他是大军机,弄成这样,好像与他无关?”
“卖身契,卖身契,这是朝廷写下的卖身契!这样的朝廷,六爷还一心想投身效忠,憨不憨?”
“何老爷,我早看明白了,无论西洋东洋,不只是船坚炮利,人家那些高官大将,爵相统帅,一个个都是好的生意人!洋人可不轻商。哪次欺负我们,不是先以重兵恶战给你一个下马威,接下来就布了生意迷阵,慢慢算计你!你看甲午赔款,东洋人海战得了手,叫你赔军火,算来算去竟算出一个二万万的滔天大数!他东洋鬼子的舰船枪炮,难道是金铸银造的?算出这样一个滔天大数来,为的就是叫你大清还不起。你还不起,西洋四国就趁势插进来了:我们可以借钱给你。借钱能白借吗?西洋人写的利息,更狠!看看,东洋人的二万万一两不少得,西洋人倒平白多得了一笔巨额利息!这次庚子赔款更绝,算出一个四万万已经够出奇了,又给人家写了那么高的年息,滚动下来赔成了九万万八千万!这么有利可图,洋人欺负我们还不欺负出瘾头来?叫我看,朝廷养的那班王公大臣,武的不会打仗,文的不会算账,不受人家欺负还等什么!”
“邱掌柜,你把这种话多给六爷说说!老太爷打发六爷来西安,也是想叫他见识见识朝廷的无能,丢了科考入仕的幻想。这位六爷,既聪慧,又有心志,就是不想沾商字的边儿,憨不憨?”
“我说几句还不容易?就怕六爷不爱听。”
“在西安转几天,亲眼见见京师官场的稀松落魄样,我看他就爱听了。”
“何老爷,你去转两天,也就明白了,聚到西安的这帮京中权贵,才不显稀松落魄呢!”
“不稀松落魄,难道还滋润光鲜?”
“反正一个个收成都不差。”
“在西安是避难,哪来收成?”
“何老爷,你还做了多年京号掌柜呢,其中巧妙,想吧,想不出来?”
“可西安毕竟不比京师,能有多少油水?”
“朝廷一道接一道发上谕,各地的京饷米饷也陆续解到。可因为是逃难,京中支钱的规矩都无须遵守了,寻一个应急变通的名儿,还不是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再者,临时屈居西安,门户洞开,出外搜刮也方便得很。”
“你这一点拨,我就清楚了。生疏了,生疏了,毕竟离京太久了!”
“人年轻时练就的本事,轻易丢不了的。何老爷,柜上正有件事,想请你指点。”
“邱掌柜不用客气!”
“这和局一定,朝廷也该回銮了。随扈的那班权贵,逃出京时孤身一个,别无长物,现在要返京了,可是辎重压身,不便动弹。”
“辎重压身?”
“要不说一个个收成都不差呢!他们收纳的物件,再金贵,在西安也不好变现,就都想带走。可跟着两宫随扈上路,哪敢阵势太张扬了?所以,就想把收成中的银钱,交我们票庄兑回京城。银锭多了,太占地方。”
“想兑,就给他们兑吧!这也是咱们常做的生意。”
“搁平常,这还不是例行生意吗?可现今,他们是只探问,不出手。”
“为什么?”
“咱们的京号遭劫被抢,人家能不知道?现在京号还没复业,银钱能汇兑到?”
“邱掌柜,硬硬地给他们说:西帮哪能没京号?朝廷回銮之日,必定是我京号劫后开张之时!”
“何老爷,老号要有这种硬口气,那倒好办了。那些权贵们虽是派底下的走卒来打探,我们也不敢大意,但只能含糊应承:大人信得过敝号,我们哪会拒汇?洋人一撤,京号开张,我们立马收汇。人家也不傻,一听是活话口,就逼着问准信儿:你们的京号到底何时开张?到底何时能收汇?我哪有准信儿告人家?也只好说:朝廷回銮的吉日定了,我们也就有准信儿了。人家说,到那时节,哪还赶得上呀?也是。我们赶紧发了电报,请示老号。老号回电只四字:静观勿动。”
“老号是不大知晓西安近况吧?”
“我们三天两头给老号发信报,该报的都随时报了。朝廷在这里,我们哪敢怠慢?可就回了这么四个字,何老爷,你说叫我们如何是好?”
“邱掌柜,你没听说吧?孙大掌柜正闹着要告老卸任呢,只是老太爷不允。叫我说,孙大掌柜也真老朽了,放他告老还乡,天成元也塌不了!”
见何老爷说得放肆,邱泰基忙岔开说:“老号的事,我们也不便闻听。何老爷,只求你一解这‘静观勿动’的用意,教我们如何张罗?”
何老爷又断然说:“邱掌柜,我看你也别无选择,就听我的,硬硬地应承下来!老号叫静观勿动,你们也不能回绝人家吧?既不能回绝,那就得应承;既应承,就痛快应承。京城官场这些大爷,你哪敢模棱两可的伺候?何况这又是他们搜刮的私囊,你不给个痛快话,他哪能放心?”
“我岂不想如此?可老号不放话,我这里就放手收了,到时京号不认,或是支付不起,那我们罪过就大了:这不是叫我们砸天成元的牌子吗?”
“可你们不应承,也是砸天成元的牌子!这都是些什么主儿?京城官场的王公大臣,部院权贵!在这非常年头,想指靠西帮一把,却指靠不上,想想,以后还能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何老爷,这其中利害,我能不知道?只是,我们一间驻外分号,哪能做得了这样大的主?近日,人家都在问:到底何时可开京陕汇兑?老号不发话,我们怎么回答?”
“就照我说的,朝廷回銮之日,即我天成元京号开张之时!”
“何老爷,日前我们听说,朝廷已议定在五月二十一日,起跸回銮。眼看就进五月了,我们也不便再含糊其辞吧?”
“已议定了五月二十一日回銮返京?”
“这还是听响九霄说的,禁中消息,他可灵通得很。”
何老爷愣住,想了想,忽然击掌说:“邱掌柜,有好生意做了!”
“什么好生意?”
那天说到关节处,何老爷忽然来了烟瘾,哈欠打起来没完,身上也软了,什么话也不想再说。
邱掌柜是交际场中高手,一看就明白了。以前柜上也备有烟枪烟土,招待贵客。只是这次返陕后,因西安权贵太多,一个个又似饿狼,就尽力装穷,不敢招惹。尤其是给西太后底下的崔玉桂,串通响九霄,敲去一笔巨款后,更是乘势趴下,装成一蹶不振的气象。来客不用说大烟招待了,就是茶叶,也不敢上好的。现在何老爷来了烟瘾,他还真拿不出救急的东西来。
“何老爷,我们真不知你还有此一风雅。怕惹是非,柜上久未备烟土了,实在不敬得很……”
“什么风雅?我这是自戕,是自辱,自辱本老爷头顶的这个无用的功名!”
“何老爷,叫伙友出去给你张罗些回来?”
“不连累你们了,本老爷自带粮草呢。请少候,少候。”
邱泰基忙叫伙友扶何老爷进去了,心里就想,这么一位商界高手,当日何以要参加朝廷科考?
不由得想到了六爷。何老爷叫开导六爷,可他和这位少东家没交往过,性情,脾气,一些儿不摸底,说深了,说浅了,都不好。所以,他也不敢多兜揽,只求六爷在西安平平安安,不出什么意外就得了。六爷要想拜见官场人物,倒可求响九霄居间引见的。
为尽到礼数,邱泰基派了柜上一个精干的伙友,过去伺候六爷。万一有个意外,也便于照应。可这个伙友跟过去没多久,就给撵回来了:六爷高低不叫他在跟前伺候。还嫌不够精干机灵?六爷说是老太爷有交待,不能太麻烦柜上。这是托辞吧?何老爷依旧断然说,人家是不想沾商字的边儿,就由他吧。
邱泰基还是放心不下:巴结不上倒在其次,为首是怕出意外。住的地界虽然保险,但六爷也不会钻在那宅子里不出来。外出游玩,谁还给他留面子!派个伙友暗暗跟着?
何老爷已经精神焕发地出来了。
“邱掌柜,好生意来了!”
“什么好生意?愿听何老爷指点。”
“这是放在明处的生意,邱掌柜哪能看不见?”
“真是看不见,何老爷就给点明了吧!”
“只要朝廷回銮的吉日定了,那我们就有好生意可做!”
“什么生意?”
“邱掌柜,朝廷回銮虽说不上是得胜凯旋,也不会像去年逃出京师时那样狼狈了。皇家的排场,总是要做足的。这是天下第一大排场,那花销会小了吗?官府为办这份回銮大差,必定四处筹措银子。所以,从回銮吉日确定,至两宫起跸,这段时日西安的银根必定会异常吃紧,不正是我们放贷的良机?”
“良机是良机,可我们拿什么放贷?西号本来也不是大庄口,架本就不厚,这一向怕再惹祸,尽量趴着不敢动。暗中做了些生意,也撑不起大场面的。尤其老号也不支持,三爷出面都未求来援手。就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也只好干瞪眼,动不得。”
“邱掌柜,你听我说!我只说了放贷良机,还未说收存的良机呢!”
“收存的良机?”
“邱掌柜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京中权贵正想将私囊中的现银,交我们汇往京师,这不是小数目,还用发愁无银放贷?回銮花费那是动用京饷官款,权贵们谁舍得动自家的私囊!回銮之日越近,他们越着急汇出私银。我们一手收汇,一手放贷,岂不是好生意!”
邱泰基一听,眼也亮了,说:“何老爷,真不愧是京号老手!我们真是给懵懂住了,看西安就只是满目乱象,却瞅不出如此良机!”
何老爷真是得意,说:“邱掌柜,做票号这一行,你不住一回京号,终是修炼不到家!”
“这谁不知道?但才具不够,老号也不会挑你去。不说这种不该说的话了。只是收汇,老号不发话,我们到底不便自作主张吧?京号何日能开张,也须老号做主。听说京号被糟蹋得片纸不存,底账也都被抢走了,一时怕也难以恢复吧?”
“邱掌柜,你就放心预备做这番好生意吧!老号那边,本老爷给你张罗!孙大掌柜听不进话去,还有康老太爷呢!天成元只要不想关门大吉,就不能不设京号!如今开票号,哪有不设京号的?叫我说,京号实在比老号还要紧。”
“何老爷既这样深明大义,我们西号也有救了!还望何老爷能及时说动老号,眼前良机实在是不容迟疑了!”
“我岂能不知?邱掌柜你就放心吧。”
邱泰基虽未住过京号,但对眼前这一难逢的商机,也已看出来了。只是,老号对西号似乎已有成见,报去的禀帖,再紧急,再利好,也是平淡处理。所以,他才这样故意装出懵懂,激起何老爷的兴头,代为说动。何老爷寂寞多年,对商事的激情实在也叫人感叹。
只是,以何老爷今日之身份,能说动老号吗?
何老爷知道老号的孙大掌柜不会买他的账,就径直给康老太爷写了一封信。信走的是天成元的例行邮路,即交付宁波帮的私信局紧急送达。所以,信报还是先到天成元老号,再转往康庄。
按规矩,外埠庄口写给东家的信报,老号是要先拆阅的,凡认为不妥的,有权扣押下来。何老爷正是要利用这个规矩,叫老号先拆阅他的信报。因此,他特别嘱咐了邱泰基,信皮要与西号惯常信报一般无二,不可露出是他何某人上呈老东家的。
邱泰基就问:“这样经老号过一道手,就不怕给扣押下来?”
何老爷说:“谅他们也不敢。孙大掌柜只要读过我的这道信,他就知道事关重大,绝不敢耽误;他更会猜想到,老东家见到此信,不会不理睬。这样一来,他孙大掌柜对此事也不敢等闲视之了。”
邱泰基笑了:“何老爷到底手段好,想一箭双雕?”
何老爷也得意地笑了:“实在说,我这信报主要还是写给孙大掌柜的,可不把老东家抬出来,他哪会理睬?”
邱泰基有意又夸了一句:“何老爷真是好手段!”
告急的信报就这样发走了,回音还没等到,柜上就来了犯难的事。
这天,邱泰基和何老爷正在后头账房议事,忽然就见程老帮跑进来说:“响九霄派底下人来了,言明有要事求见邱掌柜。你快出去招呼吧!”
邱泰基没急着出去,只是说:“看这响九霄,排场越发大了!既有要事,怎么不亲自来?只是打劫我们,才肯亲自打头阵?”
何老爷倒慌忙说:“邱掌柜,你不想出面,那本老爷出去替你们应付一回!”
邱泰基赶紧拉住,说:“一个伶人派来的走卒,哪能劳动何老爷!”
说着,才出去了。
响九霄底下的这个走卒,居然也派头不小,见面连个礼也不行,仰脸张口就问:“你就是邱掌柜?”
邱泰基心里有气,面儿上不动声色,忙行了一个礼,说:“不知是公公驾到,失敬了,失敬!”
那走卒见此情形,忙说:“邱掌柜认错人了,我是郭老板打发来的……”
邱泰基才故意问:“郭老板?就是唱戏的郭老板?”
“对。”
“小子,你把我吓了一跳!去年,西太后跟前的二总管崔公公,亲临敝号,还没你小子这派头大呢!人家也还讲个礼数,更没这么仰脸吊脖子的跟人说话。你这副派头,我还以为是太后跟前的大总管李公公来了!”
那走卒听不出是骂他,倒呵呵笑了。
邱泰基拉下脸,厉声说:“小子,你听着!我跟你家郭老板可是老交情了。以前我没低看他,如今他也没低看我。今日就是他亲自上门,也不会像你小子这么放肆!郭老板现在身价高了,你们这些走卒也得学些场面上的规矩,还生瓜蛋似的,那不是给你们主子丢人现眼吗?等见着郭老板,我得跟他当真说说!”
那走卒这才软了,忙跪下说:“邱掌柜在上,小人不懂规矩,千万得高抬贵手,别说给郭老板知道!”
“怎么,你们郭老板也长脾气了?”
“可不是呢!邱掌柜要把刚才的话,说给我们班主听,那小人就得倒灶了……”
“我还当你小子胆子多大呢!郭老板派你来做甚,起来说吧。”
“小人有罪,就跪着说吧。我们班主交给我一张银票,叫面呈邱掌柜,看能不能兑成现银?”说时,就从怀中摸出那张银票,双手举着,递给了邱泰基。
邱泰基接过来细看,是天成元京号发的小额银票,面额为五百两银子。京中这种小票,其实也是一种存款的凭证,只是因数额少,就写成便条样式,随存随取,也不记存户姓名。不想,这倒十分便于流通,几近于现代的纸币了,在京中极受欢迎。但这种小票也只是在京城流通,京外是不认的。响九霄在西安土生土长,他哪来的这种小票?是哪位权贵赏他的吧?
邱泰基就问:“这张银票,是谁赏你们郭老板的?”
那走卒说:“银票不是我们班主的,听说是位王爷托班主打听,看这种银票在西安管用不管用?”
“知道是哪位王爷吗?”
“班主没交待,小人哪能知道?”
“那你记清了:这种票是我们天成元写出的,不假。可它是银票,不是汇票。我们票庄有规矩:只收外埠的汇票,不收外埠的银票。”
“邱掌柜是说,这种银票不管用了?”
“这张银票是我们京号写的,在京城管用,在西安不管用。不是我们写的票,辨不出真伪,不敢认。你回去告诉郭老板,这银票废不了,妥为保管吧,等回到京城,随时能兑银子。记清了吧?”
“记清了!”
这时,何老爷走了出来,说:“拿银票来我瞅瞅。”
邱泰基把银票递了过去,说:“你看是咱京号的小票吧?”
何老爷只看了一眼,就说:“没错,可惜是光绪二十二年写的票,那时本掌柜已离开京号了。”
邱泰基说:“谁呀,逃难还把这种小票带身上?”
何老爷说:“人家不是图便当吗?总比银子好带。”说着,就转脸对那走卒放出断然的话来:“回去跟你们主子说,银票我们认,想兑银子就来兑!”
邱泰基一脸惊异,正要说什么,何老爷止住,抢着继续说:“按规矩,我们西号不能收京号的银票,可遇了这非常之变,敝号也得暂破规矩,为老主顾着想。既然朝廷落脚西安,我们西号就代行京号之职,凡京号写的票,不拘银票汇票,我们都认!听清了吧?”
那走卒也是一头雾水,瞅住邱泰基说:“听是听清了,这位掌柜是……”
何老爷又抢先说:“本掌柜是从天成元老号来的,姓何,早年就在京号当掌柜!小客官,要不把这五百两银票给你兑成银锭?背了现银回去,也省得你家主子不信我们,又疑心你!”
那走卒忙说:“班主只叫来问问银票管用不管用,没让兑银子。”
何老爷紧跟住就说:“那你还不赶紧去回话!”
那走卒慌忙收起银票,行过礼,出门走了。
邱泰基早忍不住了,跺了跺脚,说:“何老爷,你不是害我们呀!”
何老爷一笑,说:“天大的事,咱们也得到后头账房说去,哪能在铺面吵?”
来到后头,何老爷立刻一脸正经,厉色说:
“邱掌柜,我可不是擅夺你们的事权,此事是非这样处置不可!这张银票,事关重大!”
邱泰基有些不解:“区区一张小票,有什么了得?”
“邱掌柜,你忘了眼下是非常之时?”
“非常之时又如何?”
“就我刚才那句话:现在你们西号,就是平素的京号!”
“我们哪能担待得起?再说,老号也没把我们当回事。”
“邱掌柜,调你回西安,为了什么?还不是西安庄口非同寻常吗?”
“这我知道,我也想将功补过。”
“我告你,眼下就是一大关节处!稍有闪失,就难补救了。”
邱泰基这才忽有所悟,忙恭敬地说:“愿听何老爷指点!”
那时已将近午饭时,邱泰基就叫司厨的伙友加了几道菜,烫了壶烧酒,还邀来程老帮,一道陪何老爷喝酒。被这样恭维着喝了几盅酒,何老爷也没得意起来,依然一脸严峻。不等邱泰基再次请教,何老爷就指出了眼前的要紧处。
原来,西帮的京号生意,除了兜揽户部的大宗库款,另一重头戏,就是收存京师官场权贵的私囊。京官的私囊都是来路暧昧的黑钱,肯交给西帮票号藏匿,自然是因为西帮可靠。首先守得住密,其次存户日后就是塌台失势了,也不会坑你。所以,京官的私囊黑钱,存入票号比藏在府中保险得多,不用担心失盗,连犯事抄家也不用怕。西帮原本不过是用此手段拉拢官场,不想竟做成了一种大生意。满清时代官员的法定俸禄非常微薄,就是京中高官,真清廉起来,那可是连套像样的行头,也置办不齐的。既然不贪敛搜刮不能立身,那贪起来也就无有限度。京师官多官大,西帮京号吸纳这种私囊黑钱可谓滔滔不绝!
去年遭遇塌天之祸,京师陷落,西帮京号自然也无一家能幸免。京号遭了洗劫,心痛的就不只是西帮的财东掌柜,那些存了私囊的官场权贵更心痛得厉害。只是当时局面危急,先顾了逃难保命。现在和局定了,返京指日可待,这些主儿自然惦记起他们的存银来了。
托人拿银票来探问,就是想摸摸我们西帮的底细:你们还守信不守信?被洗劫去的银钱,你们能不能赔得起?
程老帮就说:“要摸底,那得去寻京号、老号,我们哪能做得了这种主?”
何老爷说:“我们天成元也是汇通天下一块招牌!现在寻着你们西号,也就是把你们当京号、老号。你们一言不慎,即可坏天成元名声,乃至西帮名声!”
邱泰基惊问:“这么严重?”
何老爷说:“眼下是非常之时,一切都不比往常。就拿今日这张京号小票说,我们一推脱,告人家回到京城再商量,人家准会起疑心:你们天成元遭劫后已大伤元气,恐怕指靠不上了吧?这种疑心在市间蔓延开来,那会是什么局面?首当其冲,你们西安庄口就可能受到挤兑!西安一告急,跟着就会拉动各地庄口!我们天成元一告急,很快也要危及西帮各号!当年胡雪岩的南帮阜康票号,不就是这样给拉倒的吗?”
程老帮说:“阜康受挤兑,是胡雪岩做塌了生意。我们遭劫,可是受了朝廷的连累,又不是做塌生意了。这回是天下都遭劫,也不至独独苛求我们西帮吧?”
何老爷说:“正是天下遭了大劫,人心才异常惶恐,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酿成滔天大浪!尤其这班京官,他们一起骚动,市间还能平静得了?”
邱泰基说:“这样说来,不只是我们天成元一家受到试探吧?”
何老爷说:“那当然了。两位可多与西帮同业联络,叫大家都心中有数。在西安,我们西帮票商有无同业会馆?京师、汉口、上海这些大码头,都有我们的票业会馆,或汇业公所。”
邱泰基说:“以前张罗过,未张罗起来。”
何老爷就说:“那就赶紧联络吧。”
邱泰基问:“何老爷,大家当紧通气的,该有些什么?”
“当紧一条,必须硬硬地宣告,西帮的京号一准要恢复开张!京号旧账一概如常,不拘外欠、欠外,都毫厘不能差。持京号小票的,如急用,可在西安兑现。如此之类吧,不要叫市间生疑就是。”
程老帮说:“都持京号银票来兑现,岂不要形成挤兑之势?我们只怕也应对不了……”
何老爷说:“眼看要踏上回京的千里跋涉了,他们兑那么多银子做甚!何况,当时从京城逃出,大概也没顾上带出多少这种小票吧?所以,尽可放出大话去。再者,凡要求往京城汇银子的,我们尽可放手收汇!汇水呢,也不宜多加。官府来借款,也尽力应承!在这种危难惶恐之秋,我们不可积怨于世。”
邱泰基说:“高见,我们就听何老爷的!只是,还得请你再与老号通气,当前西安的要紧处,老号未必能深察到。”
何老爷说:“这不用你们操心,本老爷会再谋妙着,说动老号。既然和局成了,朝廷回銮之期也定了,老号张罗京号复业,就该刻不容缓。不能叫你们在西安唱空城计呀!”
邱泰基说:“京号的戴老帮还在上海吗?”
何老爷说:“还在上海。不过,眼前局势,戴老帮也会早一步看清的,回京如何作为,只怕他也是成竹在胸了。”
程老帮问:“以何老爷眼光看,老号孙大掌柜真告老退位,京号的戴掌柜会继任领东大掌柜吗?”
何老爷笑了笑,说:“换领东大掌柜,在东家也是一件大事,本老爷哪敢妄言?眼下天成元另有一个重要人位,我倒是敢预测一番。”
邱泰基就问:“哪一个人位?”
何老爷说:“津号老帮。自前年刘国藩自尽后,这个人位就一直空着。这次津号遭劫更甚,不派个得力的把式去,津号很难复兴的。”
邱泰基说:“事变前,老号不是要调东口的王作梅去津号吗?”
何老爷说:“此一时非彼一时。东口所历劫难也前所未有,王老帮怎能离得开?东口字号,也并不比津号次要,老号才不敢顾此失彼。所以,津号老帮必然要另挑人选。”
程老帮说:“天津卫码头本来就不好张罗,这次劫难又最重,谁去了也够他一哼哼。”
邱泰基说:“何老爷你挑了谁去?”
何老爷说:“要能由我挑,那我可谁也不挑,只挑本老爷我自家。哈哈,哪有这种美事!我是替老号预测:津号新老帮,非此人莫属!”
邱泰基就问:“何老爷预测了谁?”
何老爷一笑,说:“还能是谁,就是邱掌柜你呀!”
邱泰基一愣,说:“我?”但旋即也笑了。“何老爷不要取笑我!”
何老爷却正经说:“我可不是戏言!”
邱泰基也正色说:“不是戏言,那也是胡言妄说了。我有大罪过在身,老号决不能重用的。何况,这一向孙大掌柜对我也分明有成见。再则,我自家本事有限,张罗眼前的西号都有些慌乱,哪能挑得起津号的重担?”
何老爷却问程老帮:“你看本老爷的预测如何?”
程老帮说:“邱掌柜倒真是恰当的人选。只是,老号能如何老爷所想吗?”
邱泰基更恳求说:“何老爷,此等人位安排,岂是我等可私议的?传出去,那可就害了我了!”
何老爷笑了,说:“此言只我们三人知道,不要外传就是了。等我的预言验证之日,邱掌柜如何谢我?”
邱泰基也笑着反问:“如不能应验,何老爷又如何受罚?”
何老爷说:“那就请程老帮做中人,以五两大烟土,来赌这件事,如何?”
邱泰基说:“我又没那嗜好,要大烟土何用?”
何老爷说:“大烟土还不跟银子一样!”
说到这里,何老爷又来了烟瘾,也就散席了。
但何老爷的这一预言,却沉沉地留在了邱泰基的心头。做津号老帮,他哪能不向往?只是自前年受贬后,他几乎不存高升的奢望了:因浅薄和虚荣,已自断了前程。去年意外调他重返西安,心气是有上升,却也未敢生半分野心。熬几年,能再做西号老帮,也算万幸了。三爷对他的格外赏识,倒也又给他添了心劲。可去做津号老帮,他是梦也不敢梦的。
何老爷放出此等口风,或许是听三爷说了什么吧?
三爷虽接手掌管了康家商务,可真正主事的,依旧还是老太爷:这谁不知道!三爷即使真说了什么,何老爷也敢当真?
何老爷中举后就疯疯癫癫的,他的话不该当回事吧。但何老爷来西安后,无论对时局对生意,那可真是句句有高见,并不显一点疯癫迹象。
在这紧要关头,把何老爷派到西安来指点生意,或许是康老太爷不动神色走的一步棋?
那何老爷关于津号老帮的预言,还或许是老太爷有什么暗示?
看何老爷那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也许真……
邱泰基正要往美处想,忽然由津号联想到五爷五娘,不由在心里叫了一声:不好!
他猛然醒悟到,这么多天,只顾了与何老爷计议商事,几乎把六爷给忘了!六爷没有再来过柜上,他和程老帮也没去看望过六爷。真是太大意了!
六爷不会出什么事吧?
邱泰基立马跟程老帮交待了几句,就带了一名伙友,急匆匆往六爷的住处奔去。
到了那宅子,还真把邱泰基吓慌了:六爷不但不在,而且已有几天未回来了!
老天爷,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也不跟柜上说一声?
这次出来跟着伺候六爷及何老爷的,除了桂儿,还另有三个中年男仆。何老爷住到柜上,六爷叫带两个男仆过去使唤,何老爷一个也不要。他说住到字号,一切方便,不用人伺候。四个仆人都跟着六爷,但他外出却只带了桂儿一个小仆。问为什么不多跟几个去,仆人说六爷不让。
“六爷出去时,也没说一声,要去哪?”
“六爷交待,要出西安城,到邻近的名胜地界去游玩。我们说,既出远门,就都跟着伺候吧?桂儿说,不用你们去,你们去还得多雇车轿,就在店里守好六爷的行李。我们问,出去游玩,也得有个地界吧?桂儿说,出游还有准?遇见入眼顺心的地界,就多逛两天,遇上没看头的,就再往别处走吧。桂儿这么着,那是六爷的意思。我们做下人的,能不听?”
“你们都比少东家和桂儿年纪大,出门在外,哪能由他们任性!眼下正是乱世,放两个少年娃出城游玩,就不怕有个万一?”
“我们也劝了,劝不住呀!”
“你们劝不住,跟我们柜上说一声呀!还有何老爷呢,何老爷跟来不就是为管束六爷吗?”
“他们早也没说,临走才交待我们,交待完抬脚就走了。我们哪能来的及去禀告何老爷?”
“他们走后,也不能来说一声?”
“我们觉着不会有事。何老爷总说,朝廷在西安,什么也不用怕。”
“你们真是!六爷走了几天了?”
“今儿是第四天了。”
“雇的是车马,还是轿?”
“跟车行雇的标车。”
“你们谁去雇的?”
“桂儿雇的。”
“带的盘缠多不多?”
“带了些,也没多少。”
再问,也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邱泰基只能给他们交待:有六爷的消息,赶紧告柜上,但也不用慌张,更不能对外人说道此事。
邱泰基赶回字号说了此情况,程老帮也惊慌了,但何老爷却只是恬然一笑,说:“由他游玩去,什么事也没有!”
邱泰基说:“处此多事之秋,总是让人放心不下。万一……”
何老爷还是笑着说:“只要邱掌柜在西安没仇人,就不会有万一!”
邱泰基忙说:“我和程老帮,在西安真还没有积怨结仇。”
何老爷就说:“那就得了,放宽心张罗生意吧。现在西安满大街都是权贵,哪能显出六爷来!再说,既已过去三四天,要出事,也早出了,绑匪的肉票也该送来了;肉票没来,可见什么事也没有。”
程老帮慌忙嚷道:“何老爷快不敢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等肉票送来,那什么也来不及了!”
何老爷只是笑,不再说什么。
何老爷说的也是,真要出了事,也该有个讯儿了。邱泰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松宽不了。托镖局的熟人在江湖上打探一下?也不太妥当,万一传出什么话去,以讹传讹,好像天成元的少东家又出了事,岂不弄巧成拙!他只好暗中吩咐柜上的几位跑街,撑长耳朵,多操心少东家的动静。
然而,又过了两天,还是什么消息也没有。邱泰基再也坐不住,连何老爷也觉得不对劲了,不断催问有消息没有。
此时的六爷,正离开咸阳,往西安城里返。要照他的意思,才不想回去呢:正是甜美的时候!但孙小姐怕耽搁太久了,叫人猜疑,主张先回西安住几天,再出来。六爷也只好同意。
当初,由太谷到达西安刚住下来,六爷就急忙命桂儿去打听,看孙小姐到了没有。桂儿经这一路长途劳顿,动都不想动了,就说孙家一行晚动身,一准还没到,就是明儿出去打听,也一准白跑。
六爷连骂了几声小懒货,桂儿还是不动。六爷只好美言相求,并许予重赏,桂儿这才不情愿地去了。
孙家在西安也有几处字号,其中一间茶庄尤其出名。这间茶庄字号老,庄口大,铺面排场,后头也庭院幽深,地界不小。当时西安讲究些的客栈不易赁到,孙家就吩咐茶庄,在字号后头拾掇出一处小院,供小姐临时居住。所以,孙小姐在行前就跟六爷这边约好了,到西安后去茶庄联络。
桂儿寻到孙家茶庄,绕到后门,就按约定对门房说:“我是天成元驻西安的伙计,听说孙小姐要来西安,我们掌柜叫来打听一下,小姐哪天能到,讨个准讯儿,我们好预备送礼。”
哪想,门房上下瞅了瞅桂儿,竟说:“东家二小姐,早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桂儿吃惊不小:孙家怎么倒跑到前头了!
“可不是,已经到了两天了。”
“麻烦禀报一声,能见一见孙小姐底下的人吗?”
门房又上下瞅了他一遍,就进去传了话。
跑出来的一个小仆,桂儿认得,是跟孙小姐的,叫海海。但海海装着不认得他,绷着脸叫桂儿跟他进去。进去,也没叫见孙小姐,只停在过道说:“你们走得也太慢了!告你们六爷,明儿到碑林见吧,早些去,不用叫我们再等。”
说完,也不容多问,就送他出来。
六爷听说孙小姐早已到了,就骂桂儿。桂儿说:“该怨何老爷,不在洪洞耽误,我们也早到了!”
六爷心里倒是兴奋异常:孙小姐也急着想来西安!
第二天,六爷哪还敢耽搁,早早就雇了一顶小轿,只带了桂儿,赶往城南的碑林。在轿中,六爷才忽然想到:见了孙小姐,他能认出来吗?当初老夫人安排他偷看孙小姐,也只偷看了那么几眼,雾里看花,早没了清晰的印象。现在又女扮男装,哪里还会认得?孙小姐那边,更是从没见过他是什么样,若这一见面,令她大失所望,还有游兴吗?
好在桂儿倒是见过孙小姐。有次去送信,孙小姐特意把他叫到跟前,问长问短,很说了一阵话。有桂儿跟着,认不错人,但毕竟彼此未曾谋面,千里风尘跑这儿,一旦见面后不遂心,算什么事儿?
孙小姐毕竟是老夫人给他挑选的女人,总不会令人太扫兴吧?
等他下轿时,桂儿已慌忙凑过来低声说:“人家又早到了!”
他刚抬起头来,就见一位俊雅非常的书生,步态轻盈地迎了过来,大器地作了一个揖,说:“六爷,兄弟在此等你多时了!”
六爷哪想到会是这番阵势,先就慌了,再近看孙小姐,更感光彩夺目,越发慌张了,不知该说什么。
孙小姐倒笑了,跟着就眯眼瞅住他,说:“六爷,我看你有些瘦了。”
六爷听了,这才醒悟过来,忙问:“你我首次见面,就知道我瘦了?”
孙小姐又一笑,说:“我见过你。”
六爷又一惊:“见过我?在哪?我怎么不知?”
孙小姐说:“以后再告你。六爷,在西安既得这样乔装出行,那你我得另借称呼。”
六爷就说:“怎样称呼?”
“自然以兄弟相称,我长你一岁,只好权且为兄,失敬了。”
“由你吧。”
“谢贤弟大度!”
说完,孙小姐又快意地笑了。
六爷也就顺着说:“尊兄的爽直,出我意料。”
孙小姐慌忙说:“冒顶一个‘兄’字,已失敬,哪敢再妄沾一个‘尊’字!千万不敢,千万不敢,只称兄即可。”
“那便称大兄?”
“也去掉‘大’!”
跟着的仆佣听得也笑起来:双方跟来的都是心腹。六爷只带了桂儿,孙小姐那头除了小男仆海海,还有一个中年老嬷。
桂儿催促道:“两位老爷快不用谦让了,也不看这是什么地界!”
海海也说:“真是,在文庙跟前还是少说吧,小心叫夫子看露了!”
大家这才正经起来,进了文庙。
西安文庙是热闹地界,只是拜夫子的不多,看碑林的多。可惜此时的六爷,无论对夫子牌位,还是《十三经》古碑,都有些视而不见了,眼中心中就只有这位结伴同行的孙兄。他没有想到孙小姐原来这样俊美,更没想到她这样开通顽皮,当然也想象不出与未婚妻在一起做游戏,会是如此令他着迷。
自此以后,他与孙兄天天相约了出来,游览不过是虚名,为的只是能见面,能相伴了在一起。孙小姐分明也一样兴奋,但倒日渐拘束了,常羞涩不语,不似初时爽直顽皮。六爷问她:“孙兄,游兴已尽?”
孙小姐瞅住他,许久才说:“城中无一处清静,何不到城郊逛逛?”
六爷立刻说:“甚好,甚好。”
于是各自回去略作打点,会合后雇了两辆普通标车,一道出城去了。跟着的下人,依然是桂儿、海海和那位老嬷。六爷原想请位镖局的武师跟着,孙小姐说,弄那么大排场,反倒引人注目。就我们这样,俩穷酸书生似的,没人会麻烦我们!
想想,倒也真是。
第一天的去处,原定了临潼的骊山。行到灞桥打尖时,孙兄说:“一人坐一辆车,闷在里头一熬就是半天,枯索之极!如此下去,这不是出来受罪呀?”
六爷就说:“那换作骑马?骑马可太辛苦!”
海海却说:“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只是怕委屈了两位老爷!”
六爷忙问:“什么主意?”
“两位老爷同坐一辆车上,不就能一路说话了?我们下人挤另一辆上,也能放肆说笑,岂不是两全其美?就怕老爷们嫌挤。”
孙兄跟着就说:“我倒不怕,就看贤弟怕不怕。”
六爷早听得冲动了,忙说:“我更不怕!”
重新上路后,孙兄真坐到六爷的车轿里,桂儿跳到后头的车马上。这一变更,旅途的情形就大不同了。
这种普通标车,车轿不够宽敞,两人忽然挤坐在里面,都很不好意思。孙小姐先就叫车把式放下轿帘。
六爷无意间说:“也不嫌热?”
孙小姐就瞪了他一眼。
六爷一时更寻不着话了,只盯了瞅人家。
孙小姐便伸脚蹬了他一下,说:“还没瞅够?”
六爷脸一红,但抓到了一个话题,便说:“你说以前见过我,我怎么不知道?”
孙小姐一笑,说:“叫你知道了,我哪能细看成?你不是也偷偷相看过我吗?”
“那就明白了!老夫人也跟你一起捣了鬼?”
“哪能叫捣鬼!老夫人没跟你说过呀?男女相亲,不先过自家的眼睛哪成!媒人才靠不住呢。”
“老夫人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我们常跟老夫人一起在华清池洗浴,什么话不跟我们说!老夫人还说,西洋男女间是先相处得心意投合了,才请媒人提亲。定了亲的男女,更能自由交往,因为成亲前的交往,才更珍贵。哪像我们,见面都算越礼!”
“老夫人可没跟我说这么多。”
“那你怎么想起要约我出来同游西安?”
“只是忽发奇想吧……”
“不是情愿?”
“情愿,当然情愿!”
“也不怕坏了礼数?”
“我情愿。”
“你白读了圣贤书。”
“你也看不起我一心读书求仕?”
“看不起,我会跟你定亲?”
说时,她又轻轻蹬了他一下。
自此以后,观景访古退于其次,路途挤在车轿里说亲密话,倒成了主要节目。六爷不只是沉迷其中,在精神上好像终于有了亲密的依靠。他幼时失母,总渴望一种亲密的依傍。如此亲近的孙小姐,不只长他一岁,在气质上也开朗、有主见,更有似杜老夫人那样一种迷人的气韵,所以叫他感到能够依靠,情愿依靠。
不过,有时在车轿里,他会叫孙小姐除去男装,一现女容。有一次,他还磨着要看看她的天足。孙小姐捶了他几拳,还是让他如愿了。
由他脱去鞋袜后,她红了脸说:“后悔定了一个大脚女子?”
“我让老夫人挑的就是天足!小脚女人,哪能相携了宦游天下?”
“但愿不相负。”
不过,这也是他们间最亲密的举动了。每住客舍,都是各处一室,不敢逾规。
出游得如此甜美,六爷哪还愿意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