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名伶响九霄突然登门来访,把邱泰基吓了一跳。
那时代,伶人是不便这样走动的。邱泰基虽与响九霄有交情,可也从未在字号见过面。而现在,响九霄又忽然成为西安红人,常入行在禁中供奉,为西太后唱戏,邱泰基就是想见他,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今天不速而至,准有不寻常的缘由。
虽是微服来访,响九霄的排场也大了,光是跟着伺候的,就有十来位。西号的程老帮见了这种阵势,就有些发怵,直把邱泰基往前推。响九霄也只是跟邱泰基说话,不理别人。邱泰基只好出面,把响九霄让进后头的账房。这时,三爷不在柜上,想吩咐人赶紧去叫,又怕响九霄不给三爷面子,弄下尴尬,作罢了。看响九霄现在的神气,眼里没几个人。
“郭老板有什么吩咐,派人来说一声,不就得了!是信不过我们吧,还亲自跑来?”
“邱掌柜,我是来给你赔不是的,不能不来。”
赔不是?这可叫邱泰基更感意外了:话里藏着的,不会是小事。他故作惊慌样,说:“郭掌柜不敢吓唬人!我们哪有得罪,该骂就骂……”
“哈哈,邱掌柜,你也跟我见外了?”
“哪是见外!郭老板现在是贵人了,听说那些随驾的王公大臣都很给你面子呢!我们还跟以前似的,就太不懂事了……”
说时,邱泰基正经施起礼来。
“邱掌柜,越说你见外,你越来了。我一个唱戏的,能成了贵人?我是偷偷给你说,禁中供奉,谁知将来能落个什么结果!”
毕竟是伶人,还有闲杂人等在跟前呢,就说这种话。邱泰基真担心他说出“伴君如伴虎”来,赶紧接住说:
“郭老板的本事,我还不知道?托了皇太后的圣恩,你已经一步登天,名扬天下了,还想怎么着呢?听说在京师供奉禁中的汪桂芬、谭鑫培几位,都封了五品爵位。不定哪天太后高兴了,也要封你!”
“邱掌柜,你是不知道,进去供奉,哪那么容易?时刻提着脑袋呢!”
越怕他说这种话,偏说,真是个唱戏的,心眼不够。邱泰基忙岔开说:“郭老板,你说来赔不是,是吓唬人吧?”
“真是赔不是来了。我一时多嘴,给贵号惹了麻烦!”
邱泰基听出真有事,就不动声色吩咐跟前的伙友:还不快请郭老板底下的二爷们出去喝茶,有好抽一口的,赶紧点灯烧烟泡伺候。一听这话,跟进来的几位随从都高高兴兴地出去了:看来都好抽一口。
下人都走了,就剩了主客两位,邱泰基才说:
“郭老板,不会见怪吧?你我多年交情,斗胆说几句知心话,不知爱听不爱听?”
“怎能不爱听?我今日来,就想跟郭掌柜说说知心话!”
邱泰基以往跟响九霄交往,也不是一味捧他,时不时地爱教导他几句。响九霄倒也爱听,因为邱掌柜的教导大多在情在理,也愣管用。伶人本没多少处世谋略,有人给你往要紧处指点,当然高兴听了。所以,他把邱掌柜当军师看呢,交情不一般。正是有这一层关系,邱泰基才想再提醒他几句。现在,人家大红大紫了,你也跟着一味巴结,恐怕反叫人家看不起。
“郭老板,你能喜获今日圣眷,怕也是祖上积了大德,你就不珍惜?”
“邱掌柜是话里有话呀!我整天提心吊胆的,咋就不珍惜了?”
“以前,我跟官场打交道比你深,宦海险恶也比你深看几分。你能出入禁中,常见圣颜,一面是无比荣耀,一面也真是提着脑袋!”
“这我比你清楚,刚才不说了吗?”
“你不知珍惜,就在这个‘说’字上!这种话,你怎么能轻易说出口?”
“邱掌柜,我不是不把你当外人吗?”
“咱们是多年交情,可跟前还有一堆下人呢!”
“下人们,他谁敢!”
“郭老板,你这哪像提着脑袋说的话?不说有人想害你,就是无意间将你这类话张扬出去,那也了不得呀!你说话这样不爱把门,手底下的人也跟你学,说话没遮拦,哪天惹出祸来,怕你还不知怎么漏了气呢!”
“邱掌柜,你这一说,还真叫我害怕了!”
“郭老板,伴君如伴虎,这几个字你得时时装在心头,可决不能挂在嘴头!伴君头一条,就得嘴严,什么都得藏着,不能说。唱戏是吃开口饭,嘴闲不惯,可你就是说废话、傻话、孙子话,也不敢说真话!不光是心里想说的不能说,就是眼见着的,也万万不能轻易说!宫中禁中见着的那些事,不能说;王公大臣跟前经见的事,也不能说。祸从口出,在官场尤其要紧。”
“邱掌柜,你真算跟我知心!这么多巴结我的人,都是跟我打听宫中禁中的事,唱了哪一出,太后喜欢不喜欢,她真能听懂秦腔,太后是什么打扮,皇上是什么打扮,没完没了!连那些王公大臣,也爱打听。就没人跟我提个醒,祸从口出!”
“郭老板飞黄腾达,我们也能跟着沾光。谁不想常靠着你这么一个贵人!你能长久,我们沾的光不更多?”
“可除了邱掌柜你,他们谁肯为我作长久想?都是图一时沾光!”
“谁不想知道宫中禁中情形呢?你多留个心眼就是了。尤其那班王公大臣,跟他们说话既得有把门的,又不能得罪人,心眼更得活。”
“邱掌柜,你可说得太对了,这班大人真不好缠!我来赔罪,也是因这班大人给闹的。”
“老说赔不是,到底什么事?”
“我能常见着的这几位王公大臣,都是戏瘾特大的。随驾来西安后,也没啥正经事,闲着又没啥解闷的,就剩下过戏瘾了。人家在京师是听徽班戏,咱西安就张乐领的那么个不起山的徽戏班。叫去听了两出,就给撵出来了。有位大人跟我说:‘张乐也算你们西安的角儿?那也叫京戏?还没我唱得地道呢!’我跟他们说:张乐本来也不起山,西安人也没几个爱听徽班戏的。”
这是又扯到哪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扯半天了,还是一头雾水!但响九霄以前就有这毛病,现在成了贵人了,你能叫他别嗦?邱泰基只好插了一句:
“那他们能爱听你的秦腔?”
“他们才听了几天秦腔,能给你爱听?可太后喜爱呀,他们不得跟着喜爱?太后召我们进宫,那是真唱戏。这些大人召我们进府,那可不叫唱堂会!”
“那叫唱什么?”
“唱什么,陪他们玩票!有几位真还特别好这一口,每次都要打脸扮相,披挂行头,上场跟我们搅。那哪是唱戏,乱乱哄哄,尽陪了人家玩闹!”
“这么快,他们就学会吼秦腔了?”
“哪儿呀,人家用京腔,我们用秦腔,真是各唱各的调!邱掌柜你是没见那场面,能笑死人了。”
“那些人,不就图个乐儿吗?只是,郭老板,你说惹了个什么事……”
“这就说到了。皇太后的万寿就在十月,邱掌柜不知道吧?”
“我一个小买卖人,哪能知道这种事?”
“太后的寿辰就在十月。以往在京师,太后过寿辰那是什么排场?今年避难西安,再怎么着,也不能与京师相比。太后跟前的李总管早就对我说了,你卖些力气,预备几出新戏,到万寿那天,讨老佛爷一个喜欢。我说,那得拣老佛爷喜欢的预备,也不知该预备哪几出?李总管就不高兴了,瞪了眼说:‘什么也得教你?’我哪还敢再出声!出来,我跟一位王爷说起这事,王爷说:‘李总管他也是受了为难了。这一向,谁在太后跟前提起过万寿,太后都是良久不语,黯然伤神,脸色不好看。’我问:‘太后那是有什么心思?’王爷说:‘连李总管都猜不透,谁还能知道!’”
这又是扯到哪了!叫他多长心眼少说话,看看吧,越说越来劲,越说越详细。小人得志,真没治了。
“郭老板,宫中那些事,你还是少说些吧,就不怕隔墙有耳?”
“这都跟你们有关,不能不说。这位王爷,我就不跟你说是谁了。反正就在他府上,玩票玩罢了,正卸装呢,他忽然问我:‘你跟山西票庄那些掌柜熟不熟?’邱掌柜,我真是嘴上没遮拦,张口就说了:‘倒还有几位,交情不一般!’人家跟着就问了:‘太谷有家姓康的财主,也是开票号的,在西安有没有字号?’我说:‘有呀!字号叫天成元,掌柜的跟我交情也不浅。’看看我,张嘴把什么都说了!”
邱泰基忙问:“这位王爷打听敝号做甚?”
“当时我也问了,王爷说:‘是太后跟前的崔总管跟我打听,我哪知道?’前两天,我才明白了:崔总管打听贵号,是想为太后借钱办万寿。”
“跟我们借钱办万寿?”
“邱掌柜,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响九霄就放低声音说,“崔总管跟你们借钱,办万寿只是一个名义,其实是给太后多敛些私房,讨她高兴。多说经历了这一回逃难,太后是特别迷上私房钱了!”
“要跟我们借钱攒私房?”
“要不我一听就慌了。早知这样,我也不多嘴了。多了几句嘴,给你们惹了大麻烦。崔总管寻上门来,你们不敢不借,借了,哪还能指望还账?惹了这么大祸,我哪能对得住邱掌柜!”
听了这消息,邱泰基知道要倒霉:遇上天字第一号的打劫了!可这也怨不着响九霄,他就是不多嘴,人家也能打听到天成元。不看这是谁打劫呢!响九霄能先来送个讯,也该感激的。就说:
“郭老板,你心思太多了。能孝敬皇太后,是我们一份天大的荣耀,哪能说是麻烦?”
“贵号不怕太后借钱?那我就心安多了。”
“遇上今年这种行市,天灾战乱交加,哪还能做成生意?敝号也空虚困顿,今非昔比了。可孝敬皇太后,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不敢含糊!”
响九霄很嗦了一阵,才起身告辞,邱泰基却早已心急如焚。
邱泰基已听同业说过:西太后到西安后,变得很贪财。加上祁帮乔家大德恒那样一露富,很叫太后记住了西帮。来西安这才多少天,已跟西帮借过好几回钱。可那都是户部出面借钱,账由朝廷背着,这回轮到跟天成元借钱了,却成了宫监出面,太后记账!太后张了口,谁敢驳呀?可放了这种御账,以后跟谁要钱去?
太后张口借钱,那也不会是小数目!
所以,响九霄一走,邱泰基就赶紧去见三爷。
三爷是财东,来西安后自然不便住在字号内。但在外面想赁一处排场些的住宅,已很不容易。两宫避难长安,等于把京都迁来了,随扈大员浩荡一片,稍微排场些的宅第,还不够他们争抢呢。幸好邱泰基在西安经营多年,门路多,居然在拥挤的城内,为三爷赁到一处还算讲究的小院,只是离字号远些。三爷已十分满意,常邀邱泰基到那里畅谈。
这天邱泰基赶到时,三爷正在围炉小酌。
邱泰基就说:“三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才吃饭?”
三爷见邱泰基意外而至,很高兴,说:“你是闻见酒香才来的吧?后晌又冷又闷,也没人来!”
“这屋里够暖和了。这么嫌冷,那你在口外怎么过冬?”
“在口外天天吃羊肉,喝烧酒,身上热呀!这不,我叫他们炖了个羊肉沙锅。邱掌柜,我看你是闻见酒香肉香才来的,赶紧坐下喝两口!”
“我可是有件急事,来见三爷!”
“再急吧,能耽误你喝两口酒?”
“三爷,真是一件天大的急事!”
“邱掌柜,你说西安的天能有多大?京师丢了,都挤到西安,西安能有多大的天?先喝口酒再说!”
看看三爷,也不像醉了。邱泰基只好先喝了一盅烫热的烧酒,真似吞火一样。他倒也能喝烧酒,只是平日应酬爱喝黄酒,米酒。在口外这一年,应酬离不了烧酒,但也没能上瘾。烧酒喝多了,也易误事。三爷常隐身口外,喝烧酒跟蒙人似的,海量,他可陪不起。
三爷见他跟喝药似的,不高兴了,说:“邱掌柜是不想陪我喝,对吧?”
邱泰基赶紧说:“真是有一件很急的事,跟三爷商量!”
“京师都丢了,还能有什么急事?除非是洋人打进到西安了,别的事,都没喝酒要紧!”
“三爷,是关乎咱们天成元的急事!”
“咱自家的事,更无须着急了。先喝酒,邱掌柜,你再喝一盅!”
看三爷不像醉了,怎么尽说醉话?遇了火上房的急事,三爷偏这样,好像是故意作对似的。邱泰基也只好忍耐着,又喝了一盅。
“邱掌柜,你吃口羊肉!喝烧酒,你得搭着吃肉,大口吃肉。不吃肉,烧酒就把你放倒了。”
“吃羊肉,我不怕,喝烧酒可真怕!”
“那你还是在口外历练得少!多住两年,保你也离不开烧酒。”
“三爷,这么快就重返西安,可不是我想这样。”
“邱掌柜,快不用说了!早知时局如此急转直下,一路败落,我宁肯留在口外,图一个清静!”
“这一向,口外也不清静。”
“再怎么不清静,洋人也没打到归化、包头!邱掌柜,你老是劝我出山,劝我到大码头走走,这倒好,正赶了一场好戏,整个朝廷败走京师!”
三爷真是喝多了,怎么净说这样的醉话?三爷是海量,难得一醉。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到西安后,三爷一直兴冲冲的,并不见怎么忧虑丧气。前几天,又听说西太后很想迁都长安,就窝在这里长治久安,不走了。三爷对此甚不满意,还关住门骂了几声。这点不痛快,还能老装在三爷心里,化不开?遇到了这么个朝廷,你化不开吧,又能怎样!
趁三爷提到朝廷,邱泰基赶紧接住说:“三爷,我说的这件急事,也是由朝廷引起……”
“朝廷?朝廷又要怎样?”
邱泰基就把响九霄透露的消息,简略说了说。
三爷没听完,就有些忍不住了,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位居至尊,也能拉下脸来讨吃?”
邱泰基说:“太后讨吃,给少了哪能打发得了?”
“八月路过山西时,咱们西帮刚刚打发过他们,这才几天,怎么又来了?西帮成了你们的摇钱树了?”
“我看就怨那次露了富。尤其祁县乔家,一出手就三十万!你们这么有钱,朝廷能忘了你?”
“我家老太爷也不甘落后呀!为看一眼圣颜,也甩出几万……”
看来,三爷真是有些醉了,居然数落起老太爷来。邱泰基忙拉回话头,说:“三爷,太后跟前的崔总管真要来借钱,我们借不借?”
“不借!不管谁来了,你就跟他说:我们也讨吃要饭了,哪还有银钱借给你们!”
“三爷,这么说,怕打发不了吧?”
“打发不了,他要咋,要抢?”
三爷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这么火暴,好像又退回一年前在口外时的那种样子,专寻着跟你争强斗胜。他跑西安来,兴冲冲想张罗点事,露一手给老太爷看,可遇了这种残败局面,处处窝火,终于忍耐不下了?可你再火暴,又能如何!毕竟是初当家,毕竟是在口外隐身得太久了。
邱泰基冷静下来,说:“那就听三爷的,不借。皇太后亲自来,咱也不借!来,咱们喝酒!”
三爷见邱泰基这样说,口气倒软了,问:“邱掌柜,你说,我们要是不借,他们会怎样?”
“管它呢,反正三爷你也不怕。喝酒!”
“我想听听你的高见,我们不借,太后会怎样?”
“会怎样?想杀想剐,那还不是一句话!可要杀要剐,我们也不怕!”
“邱掌柜,我的命太不济!熬了多少年,刚接手主事,就遇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遇的年景。年初还好好的,一片喜气洋洋,才几天,大局就呼啦啦倒塌下来,至今没有止住。祖上留下的生意,倒了一半!老太爷主事四十多年,啥事没有,我刚主事才几天,呼啦啦就倒了一半!我是败家的命吧?”
三爷心里果然窝着气。可这样窝气,还是显出嫩相来了。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能怨着你什么事!
“三爷,你哪是命不济?是命太强!你一出山,就把大清的江山震塌一半!干脆,你再抖擞精神发发威,把留下的这一半也给它震塌算了,省得太后来跟我们讨吃打劫。”
“邱掌柜,你还有心思说笑话!”
“三爷,我可不是说笑话!今年出了这么大的塌天之锅,正经主事的西太后还不觉咋呢,该看戏看戏,该过寿过寿,该打劫打劫。三爷你倒仁义,也太自命不凡,愣想把这塌天之祸揽到自家头上,好像谁也不该怨,就怨你命硬,给妨的!八国联军正想惩办祸首呢,太后,载漪,刚毅,董祥福,都不想当祸首。只有三爷你想揽过来当这祸首,可洋人认不认你?惩办了你,能不能解了洋人的气?”
三爷不说话了,愣了半天,才问:“邱掌柜,你这是笑话我吧?”
邱泰基说:“我这是给你醒酒!”
“我没喝醉,醒什么酒?你是笑话我。”
“我只是笑话三爷说的醉话。”
“我说什么醉话了?我只说时局,说祖宗的大业,谁喝醉了还扯这种正经事?”
“我说也是,管它塌天不塌天呢!就真是大清江山全倒塌了,我们也得做自家的生意。”
“我忧心如焚的,也是咱们的生意呀!”
“那就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吧。三爷,你不敢太着急,更不能先灭了自家威风,刚出点事,就埋怨自家命不济!”
“你倒说得轻巧,刚出点事!京师失守,朝廷逃难,天塌了一半,谁遇见过?”
“三爷,叫我说,你刚出山,就遇此大难,正给你一个显露大智大勇的良机!要是平平安安,哪能显出你来?”
三爷这才像来了精神,击案道:“邱掌柜,这才像你说的话!那你说吧,我们如何一显大智大勇?”
“三爷,你又着急了吧!眼下,咱们先说放不放这笔御债?”
“明里不借给,当然不成。能不能想一个不借的妙着?”
“叫我看,不用费这种心思了。这件事,明摆着就一条路:借。要多少,得借给人家多少。户部跟我们借钱,还能寻个借口,推脱一下。太后她私下来打劫,我们哪还能推脱!连太后的面子都敢驳,不想活了?”
“那还有什么商量的!”
“借,是非借不成。怎么借,也有文章可做。太后过万寿,我们孝敬了,也不能白孝敬吧?总得赏给我们些好生意做吧?再则,我们以现银短缺为由,也可将孝敬的数目往下压:先写张大额银票,看他要不要;不要银票,那就太对不住了,敝号现银实在有限!近来西安银根奇缺,没人想要银票,太后圣明着呢,她能想要银票?”
“邱掌柜,你心中既有了谱,就放心张罗你的吧。”
“三爷,你得定个大盘:最多,我们孝敬她一个什么数?”
“你看多少合适?”
“叫我看,要借现银,少于一万两,怕打发不了;写银票,倒可多些,至五万。估计他们不收银票,不妨大方些。”
“还大方呢,太寒碜了吧?毕竟是御债。”
“咱就为落这么个寒碜的名儿,再一甩几十万,以后更不能活了。再说,柜上的现银也实在紧巴。”
那时的西安,也算是个大码头。可朝廷行在浩荡一片,忽然涌来,光是那庞大的花费,西安就难以容纳。物价飞涨,银根奇缺,那是必然的。西帮各大号虽在西安都开有分号,可原先那点规模,哪能支应了这样的场面?加上拳乱蜂起时,为安全计,不少票庄匆匆将存银运回了祁太平老号。现在,朝廷驻銮西安,各路京饷都往这里解送,眼看大宗大宗的生意涌过来,却不敢很兜揽。朝廷这头,是紧等着用现银,你接了汇票,兑不出银子,那不是找倒霉吗?所以,虽承陕西抚台岑春煊的关照,江南米饷可先紧着大德通、天成元等几家大号兜揽,也没敢承揽多少。揽多了,西安这头没法兑现。
邱泰基动员程老帮,一再致电致信老号,正有大宗生意待做,望能紧急调运些现银过来,也不知怎么了,孙大掌柜只是按兵不动。理由是路途不靖,运现太危险。这明显是托辞:据走票的信局说,太原来西安这一路,眼下算是好走的。邱泰基以为自己和程老帮位卑言轻,就请三爷出面催问,居然也没有结果。三爷就有些上火,又给老太爷去信诉苦,老太爷回信说:你少干涉号事吧。
三爷心里郁闷,与此也大有关系。他听了邱泰基的寒酸之论,就以为邱掌柜想以此笔御债,逼老号运现。既想如此,何不多放御债?就说:
“就怕太寒酸了,得罪太后。虽尊为太后,我看她也是小心眼。我们想省钱,反落一个触犯天颜,太不合算吧?”
“三爷,你现在又大方了!柜上的底子,你也不是不知道,都来借钱,没人存钱,只进汇票,不进银子,我们拿什么装大方?”
三爷也只好长叹一声,说:“由你张罗吧,喝酒!”
没过几天,西太后跟前的宫监二总管崔玉桂,果然亲自光临了天成元的西安分庄。按事先的计议,三爷与邱泰基出面支应,没让程老帮露面。
崔总管嗓音尖厉粗糙,说话也不客气,进来就问:“这是太谷康财主家的字号吗?”
邱泰基忙指着三爷说:“小号正是。这就是小号的少东家……”
崔总管扫了三爷一眼,打断邱泰基的话,说:“那在徐沟觐见太后的,是谁?”
三爷忙说:“是家父。”
崔总管依然扬着脸说:“当时,就是我带他进去见的太后!”
三爷说:“我们一直牢记着呢。”
崔总管说:“记得就成。眼看就是太后的万寿了,可西安这地界要嘛没嘛!我来跟你们借俩钱,回去给太后办寿辰。听明白了吧?”
三爷说:“听明白了。”
邱泰基也赶紧说:“皇太后万寿,我们也该孝敬的!崔公公说借,我们可就罪过大了。”
崔玉桂就瞪了邱泰基一眼,说:“我不说借,说抢?太后有交待,跟字号借钱,记她账上,回京后还人家。听明白没有?”
邱泰基说:“明白了。”
崔总管眼瞪得更大了,喝道:“那还愣着干么?”
邱泰基故作惊慌状,说:“不知崔公公今日驾到,也没准备……”
崔总管脸上怒色毕现,厉声斥问:“怎么,响九霄没来跟你们说?”
响九霄来送讯,原来是跟崔总管通了气的?还以为他不忘旧谊,偷偷给送讯来了。这个戏子,倒真会演戏!明明是入伙打劫,还装着是行善!邱泰基只顾了惊讶,一时竟没答上话来。
三爷这才赶紧说:“响九霄来过,可他也没告我们一个准日子。”
崔总管厉声喝道:“少废话!哪位是掌柜?快替爷爷写张借条!”
邱泰基忙问:“不知要借多少?”
崔总管反问:“你们能借给多少?”
邱泰基说:“西安码头不大,敝号原本也做不了多大的生意,加上拳乱的祸害,更……”
崔总管又喝住,说:“尽说废话!到底能借多少?”
邱泰基说:“要借现银,柜上仅有存底一万两;要写银票,也只能有五万的余地。”
“那好,就借你们一万两现银,再写五万两的汇票,算六万两,凑个吉数!”
真没想到,这位凶眉恶眼的大宫监,居然来了个一网打尽,现银汇票全收了!邱泰基原本是拿五万汇票虚晃一枪,只想借出一万了事,哪想竟赔了夫人又折兵?
崔总管此话一出口,邱泰基和三爷都目瞪口呆了。
遭了这样一次打劫,邱泰基真是沮丧之极:遇了大场面,自家的手段竟如此不济!走了这样一步臭棋,把三爷也连累了。
三爷倒是极力宽慰他:遇上顶天的太后打劫,谁也得倒霉。还是想想办法,多做些生意吧。
与邱泰基及程老帮一道计议后,三爷决定返回太谷,亲自去说服孙大掌柜。西安银根奇缺,正是做银钱生意的好时候。赶紧调些现银来,就能占一个先手。近来西安城外,到处可见各地奔来的运银橇车。内中,虽然官兵解押的官银橇居多,但镖局押送的商家银橇也有一些了。再不行动,将坐失多大的一份良机!现在,全国的银钱都在往西安调动,眼看着生意滚滚,却不能放手兜揽!这不是作孽吗?
阴历十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三爷要跋涉返晋,邱泰基有些于心不忍,想替代,自家又没有这样的自由身。所以,他一再表示,回去务必给孙大掌柜交待清楚,西号损失的这六万两银子,不干程老帮什么事,更不干你三爷的事,全赖他邱泰基一人。
另外,邱泰基还托三爷带了一封家信回去。
在三爷回来前,天成元老号的孙大掌柜,已经收到西号的一封信报,报的就是被西太后打劫的事。放了这样一大笔债出去,按规矩也得及时报告老号,何况还是一笔几乎有借无还的御债。信报中,邱泰基独揽了责任,特别言明与程老帮无关。
孙北溟看过信报,就大不高兴。遇了皇太后来打劫,不破财当然不成,可也不能给劫去六万呀?在今年这年头,六万是个什么数目!就是在好年景,你西安庄口几年才能净挣到六万?要知这样,何必调你邱泰基赶赴西安!你那本事都哪去了?
在孙北溟想来,这个邱泰基一定是有些好了伤疤忘了疼。见这么快就调他重返西安,一准又得意忘形了。巴结官场,一向就出手大方,现在巴结朝廷,那还不得更张狂!
可你也不看看今年是什么年景!
要在平时,拿这点钱巴结朝廷,真也不算多。可在庚子年遭遇了塌天之祸后,对天成元这样的大字号,也不是小钱了。
自京津失守后,除了京津两号全毁,直隶、山东、关外、口外的庄口,也几近被毁。不是遭抢劫,就是关门歇业,勉强开业的,也没什么生意可做。兵祸不断,匪盗蜂起,邮路受阻,汇路自然也断了。在此危困中,这些庄口的大部分伙友,辗转跋涉,逃回山西避难。天成元一家,就陆续有近百名伙友回来避难。康笏南发了话:不可开缺了这些伙友,也不可断了这些伙友的辛金。老太爷他倒仁义之至了,可孙北溟就发了愁。这么多人,不挣钱,只花钱,字号哪能受得了!
今年虽是天成元新账期的头一年,生意还没有铺开大做,但损失也意外的惨重。近几个月来,老号账房一直在估算京津等歇业分号的损失。仅被抢劫的现银,加上各庄口欠外及外欠的账目,总数只怕几十万两银子也挡不住!因为不少庄口的账目,乱中被毁,人家的存款,即欠外的,你赖不掉;可你放贷出去的款项,也即外欠的,却无从追讨了。所以,欠外,外欠,都得算损失。这样庞大的一笔损失,将来怎么兑付?逼着东家倾家荡产?
这么多庄口关门歇业,等于塌了半壁江山,余下一半,也难有作为。戴膺到了上海,也没有什么喜讯传来。上海生意的大宗,在洋货的集散。遇了今年这种洋祸,南方虽未波及,各码头进洋货也暂避风头,没有多大劲了。货流少,银钱流动也少,票庄也就没有多少汇兑可做。所以,沪号及汉号的生意,也甚清淡。
孙北溟正因此日夜发愁呢,忽然接到西安那样一封信报,他能高兴了?
只是,现在还能再怎么处罚邱泰基?他已经减了股,降了职,再罚,就罚他去做跑街?老太爷未必同意,三爷只怕更不愿意。孙北溟已经看出来,三爷是很赏识邱泰基的。邱泰基巴结朝廷这样没谱,三爷就在跟前。
但就这样不吭一声,放过此事?在此危难之际,老号的威严不能稍损!
孙北溟想了想,决定去康庄走一趟,见见康笏南。太后借御债,这是顶了天的事,也该给老东台说一声吧。
冒着寒风,跑到康庄,给东家细说了邱泰基的新作为,老太爷居然听得津津有味,一点都没生气!
老太爷也糊涂了,忘了今年的年景?孙北溟忍不住又诉起苦来,说字号这么紧巴,邱泰基依然这样手大,岂不是雪上加霜,要陷字号于绝境?
老太爷居然说:“遇了皇太后打劫,只给劫去六万,张罗得很出色了!倒过来说,皇太后跟我们讨吃,不给六万,怕也打发不了吧?我看,邱掌柜张罗得不赖。”
孙北溟还能再说什么?什么也不想说了。
老太爷一向临危不乱,有高人做派。可今年这等危局,他似乎太轻看了。孙北溟早就觉得,在今年的劫难中,康老太爷有些失态。最失态的,就是到徐沟觐见太后。这犯了西帮大忌:露富,尤其是在朝廷跟前露富,更是大忌中的大忌!祁县乔家沉不住气,一出手就借给朝廷三十万,又将大德通做了一回太后的行宫,出尽风头。其实是有些昏了头!乔家经营票号晚,大富没有多少年,在朝廷跟前沉不住气,倒也罢了。康老太爷他是成了精的人物,成天教导别人,要善藏,忌露,不与官家争锋。怎么到了这紧要关头,也昏了头,愣是要跟乔家比赛,为看一眼圣颜,几万甩出去了!
这就好了,叫太后记住了康家,指着名来打劫你!
邱泰基的毛病,就是不善藏,太爱露!老太爷现在也纵容起他来。
时局这样危厄,老太爷又这样失态,天成元这副担子,实在也不好挑了。孙北溟再次萌生退意。
从康庄回到老号,他给西号的程老帮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复信:这么大一笔放债,竟不请示老号,真是太胆大了!
三爷回到太谷,已进十一月。
到家后,自然是先见老太爷。不过,他只是大略说了说西安的情形,对太后借御债也是略提了提,不敢详说。
哪想,老太爷居然已经知道此事,六万的数目也知晓了。三爷忙着解释说:“邱掌柜本来是使了手段,想少出借些,谁想那位崔公公竟如此下作,捞了干的,汤水也不留一滴!”
老太爷笑了,说:“你们也是太小气!太后张一回御口,你们就给六万?”
三爷这才放心了,说:“他们说是借,我们哪还能指望还?能小气,还是小气些吧。”
老太爷说:“就是不还,也不能白借!邱掌柜他很谙此道的。”
三爷说:“朝廷到了西安,满眼都是生意,只是我们无力兜揽。”
“不用跟我说生意,生意你们张罗。朝廷想迁都西安,真有这一说吗?”
“西安上下都在说这件事。听说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这些疆臣重镇,也曾合疏上奏朝廷,主张迁都西安。太后也有此意,尤觉西安的古名‘长安’甚好。可洋人哪肯答应?李鸿章每次由京电奏朝廷,都是催请回銮京师,说朝廷不回銮,洋人不撤兵。所以,一听说有李鸿章的电奏来了,太后就不高兴。看过电奏,更是好几天圣颜不悦!”
“这个女人,就是圣颜大悦时,那张脸能有什么看头!这么无能无耻,偏安西安就能长治久安了?妇人之见!你忙你的去吧。走时,过去问候一声老夫人。”
三爷听了老太爷的这声吩咐,不免有几分诧异:以往,老太爷可没有这样吩咐过。
走进老夫人这厢,她已经在外间迎候了。三爷行过礼,见老夫人精神似乎要比往常好些。她问了一些外间的情形,也不过是随意问问罢。她还说了些夸嘉的话,如:“全家就数三爷你辛苦!”这也不过是客气吧。
三爷应付了几句,就告辞出来。他不能在那里多停留: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没有老去,还是那样风韵独具,丽质难掩……三爷当然不能多想这些。
全家就数三爷你辛苦。这种话,谁说过!
第二天,三爷赶紧进城去见孙大掌柜。
孙大掌柜一开始就情绪不好,还没听三爷说几句,就追问邱泰基到西安后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又旧病复发?
三爷忙作解释,说现在的邱掌柜跟以前相比,真是判若两人了。连侍奉西号的程老帮,也不敢含糊,凡事程老帮不点头,他不敢行动。
孙大掌柜冷笑了一声,说:“我才不信!一出手就是六万,程老帮他哪有这样的气魄?”
三爷忙说:“应付这笔御债,是程老帮、邱掌柜和我一道计议的。又不能得罪太后,又不想多损失,真是煞费苦心。总算谋了个手段:银票写得多些,虚晃一番,现银则死守一万的盘子,一两也不能再多。朝廷驻銮后,西安银根奇缺,银票兑现不了,没人想要。所以就以为太后不会要银票,哪能想到,人家干的稀的都要!”
“别人想不到,他邱泰基也想不到?太后拿了我们天成元的银票,想要兑现,我们敢不给兑?”
“当时情势紧急,我们实在是乱中出错了。”
“我看还是邱泰基的老毛病犯了,只图在太后面前出手大方!”
三爷见孙大掌柜揪住邱泰基,不依不饶,什么事也说不成,就说:“孙大掌柜,这步臭棋实在不能怨邱掌柜,是我对他们说:‘太后落了难,来跟我们借钱,不能太小气了。’邱掌柜倒是一再提醒:‘这种御债,名为借,实在跟抢也差不多。她不还,怎么讨要?门也寻不见!’我说:‘至尊至圣的皇太后,哪能言而无信?’力主他们出借了这笔御债。所有不是,全在我。”
孙大掌柜居然又冷笑了:“三爷初出山,不大知商海深浅,邱泰基他驻外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审时度势,替东家着想?”
已经将罪过全揽下了,孙大掌柜还是满脸难看,不依不饶,三爷心里窝的火就有些按捺不下。但他极力忍着,说:
“不拘怨谁吧,反正柜上有规矩。这笔御债真要瞎了,该罚谁,尽可罚谁。眼下当紧的,还是张罗生意。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西安的行市,告知老号。朝廷驻銮西安成了定局,还盛传太后有意迁都过来,所以国中各路京饷协饷正源源往西安流动。这不正是我们票家揽汇的大好时机吗?岑春煊就曾想将江南米饷的汇务,拨一大宗给我天成元承揽。可我们不敢多接:西号存银太少了。老号若能速调现银过去,正有好生意可做!”
孙北溟冷冷地说:“西号的信报我早看了。现在兵荒马乱,哪敢解押大宗现银上路?”
三爷就说:“我这一路归来,并没有遇着什么不测。出西安后,沿途见到最多的,正是运银的橇车。四面八方,都是往西安运银。”
“就是路上不出事,老号也实在没有多少存银可调度。”
孙北溟这话,更给三爷添了火!今年是新账期起始,前四年各地庄口的盈余汇总到老号,还没怎么往外调度呢,就存银告罄了?分明是不想调银给西号!三爷咬牙忍住,说:
“遇了这样的良机,就是拆借些现银,急调西安,也是值得的。”
“这头借了钱,那头由邱泰基糟蹋?”
这一下,算把三爷的火气引爆了,他拉下脸来,也冷冷地说:“孙大掌柜,西安庄口借给西太后的这笔御债,算到我的名下,与你天成元无关,成不成?这六万银子,就算我暂借你天成元的,利息照付。你天成元真要倒塌到底了,替我支垫不起,我明儿就送六万两现银,交到柜上。只听孙大掌柜你一句话了!”
那料,孙大掌柜并不把三爷的发作放在眼里,居然说:“三爷,话不能这样说吧?西号的信报并没有言明,这六万债务系三爷自家出借,与字号无关。我是领东,过问一声,也在分内!”
“我现在特地言明了,不算晚吧?”
“按规矩,那得由西号报来!”
“我就去发电报,叫西号报来!”
说毕,三爷愤然离去。
走出天成元的那一刻,三爷真想策马而去,飞至口外,再不回来!
他是早已经体味到了:什么接手主理外间商务,不过是一个空名儿罢了!这个孙大掌柜哪把他这个主事的少东家放在眼里?自担了这个主理外务的名儿,他真没敢清闲一天,东奔西跑,冲锋陷阵,求这个,哄那个,可谁又在乎你!老太爷说他多管闲事,孙大掌柜嫌他不知深浅,言外之意,他也早听出来了:你担个名儿就得了,还真想张罗事儿呀!
老天也不遂人意,他刚担了这样一个空名儿,就遇了个倒运的年景,时局大乱,塌了半片天!
罢了,罢了,还是回口外去了,这头就是天全塌下,也与他无干!
盛怒的三爷,当然不能直奔口外,只是奔进一家酒馆,喝了个酩酊大醉。
跟着伺候的家仆及车倌,哪里能劝得下,也只能眼看着三爷醉得不省人事,干着急,不顶事。还是酒家有经验,说这大冷天的,可不敢把人扔到车轿里,往康庄拉。人喝醉怕冷,大野地里风头硬,可不敢大意。
仆人们听了,慌忙向酒家借了床铺盖,把三爷裹严了,抬上马车,拉到天盛川茶庄。他们当然不能把三爷拉回天成元。
天盛川的林大掌柜见三爷成了这样,一边招呼伙友把三爷安顿到暖炕上,一边就问这是在哪应酬,竟醉成这样?仆人知道实情不能随便说出,只含糊应付几句,就求大掌柜代为照看一时,他们得赶紧回康庄送讯。
回来见了三娘,仆人不能不说出实情。三娘没听完就忍不住了,立马跑去见老太爷。可老太爷也没听她哭诉完,就说:
“不就是喝醉了吗?醒过来,叫他以后少喝,不就得了!”
三娘不敢再说什么了,很明显,老太爷不想得罪孙大掌柜。她只好领了一帮仆佣,往城里赶去。
三娘到达前,林大掌柜已经打听出,三爷是在孙北溟那里怄了气。所以一见三娘,林大掌柜就说:
“三爷也是太能委屈自己了。领东不把东家放在眼里,康家还没这种规矩吧?天成元是康家第一大号,先染上这等恶习,我们也跟上学?”
三娘听得心里酸酸的,可还努力平静地说:“林大掌柜你也知道,三爷他脾气不好,哪能怨别人?再说,他在口外惯下了喝烧酒的嗜好,太贪杯!”
林大掌柜说:“三娘你是不知道,孙大掌柜眼里有谁?我倒不是跟他过不去,是怕坏了你们康家的规矩!康家理商有两大过人之处,一是东家不干涉号事,一是领东不功高欺主。天成元功高,也不能欺负三爷吧!三娘,你们该给老太爷提个醒。”
“外间大事,我们妇道人家可不便插嘴。我看,也不怨谁。三爷脾气不好,办事也毛糙,以后有得罪林大掌柜的,还请多包涵。”
林大掌柜也看出来了,他说的意思,三娘都记下了,只是嘴上点水不漏吧。他不再多说,忙引三娘去看三爷。
三爷依然醉得不省人事。三娘虽心疼不已,面儿上却没有露出多少来,只是说:“他贪杯,罪也只能自家受,谁能替他!”
三娘只略坐了坐,安顿仆佣小心伺候三爷,就离开天盛川,返回康庄。她是个精明的女人,见老太爷不想得罪孙大掌柜,也就不敢将事情太张扬了。
三爷醉卧天盛川的事,孙大掌柜自然很快听说了,但他也不后悔。反正干到头了,得罪了三爷就得罪了吧。这辈子,伺候好老东家也就够了,少东家以后有人伺候呢。一把老骨头了,伺候完老的,再伺候小的,实在力所不逮。
其实在孙大掌柜心底,他哪能看得起三爷四爷这些少东家!
三爷这样跟他怄气,也好,他正可借此提出告老归乡的请求。所以,只隔了一天,孙北溟就又往康庄跑了一趟。
见了康笏南,孙北溟也没提三爷的事,只是说:“人老了真不经冻。今年也不知是天冷,还是更不经冻了,成天都暖和不过来,光想烤火,不想理事。”
那想,他没说完,康笏南竟说:“你是想说,人老了,料理不动号事了,该歇了,对吧?”
“老东台真是眼毒!既看出来,那就成全了我吧,我实在是老得给你守不住天成元了。遇了今年这样的危难,更该起用年富力强的高手!”
康笏南居然说:“我也早有此意,新的大掌柜我也物色好了。只是,孙大掌柜你弄下的这个残局,人家不愿接手呀?”
孙北溟可没想到老东台会这样回答他,几乎语塞,半天才说:“老东台,眼下这残局也不是我一人弄下的吧?”
“不是你弄下的,是我弄下的?”
“今年年景不好,连朝廷也扛不住,失了京城。西帮同业中,又有谁家保全了,未受祸害?”
“我也想怨朝廷呢,可人家能理我?你是领东,也只好怨你。反正天成元有一小半的庄口关门歇业了,原本全活的一个大字号,给你弄得残缺不全,人家谁愿意接手?新做领东的,谁不想接过一个囫囵的字号?就像娶新媳妇,谁不想娶个全乎的黄花闺女?”
“字号没有难处,我这老朽也能张罗得了,还请高手做甚?”
“孙大掌柜,咱们闲话少说,你想告老退位也不难,只要把天成元复原了,有新手愿意接,就成。”
“老东台,你这不是难为人吗?朝廷乱局未定,我一人岂可回天!”
“几十年了,孙大掌柜的本事,我还不知道?”
孙北溟终于听出来,康笏南是在跟他戏说。眼前,老家伙不会答应他退位的。于是,他想就轻慢了三爷,赔两句不是。但刚张口,就被康笏南岔开了:
“闲话少说,我问你个正经事。孙大掌柜,以你看,朝廷会不会迁都西安?”
“迁都西安?谁说的?”
“我猜的。”
“我看不会吧?迁都那么容易?再说,朝廷也穷得很,它哪有钱迁都?”
“没钱,可以满天下搜刮。我看西太后是叫洋人吓怕了,她很想偏安西安。可洋人哪能答应她?这头一但定都西安,洋人握在手里的京师就不值钱了,还怎么讹诈你?这就像绑票,事主要是不在乎撕票,那绑匪不是瞎忙乎了?”
“老东台看得毒辣。”
康笏南当然也看出来了,孙北溟对眼前时局真是糊里糊涂,难怪老三窝了那么大的火。可在眼前这样的乱局中,也真不能换马。换大掌柜是件大事,弄不好,就成了外乱加内乱了。而三爷的表现,也很令康笏南不满。即便是孙大掌柜糊涂,你也不能这样针尖对麦芒吧?再没有别的本事了,只会拿烧酒往死里灌自家?还是这样嫩!
这天,康笏南留孙北溟吃饭,把二爷、四爷、六爷、何举人都叫出来作陪。席间,谈笑风生,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三爷恢复过来后,也没有再提旧事。他只是向老太爷提出,想去江南走走,眼下生意全靠南边了。老太爷欣然同意,别的也没多说。
听说父亲要往江南,汝梅执意要跟了去。三爷居然也爽快答应了。
三娘说,眼看进腊月了,等过罢年再走吧。三爷没有答应。
父女俩启程那一天,天阴着,似乎会下雪。不过,一路走去,终于也未遇到一场雪。
三爷走后,康笏南就给全家发了一道训示:时事艰难,生意不振,全家需勤俭度日。往后,只初一、十五吃肉食,平日一律吃素。过年,无论老少都不再添置新衣。年下,除祭祖、开市之外,不能多摆酒席。原定腊月要办的两件喜事:六爷婚娶,汝梅出嫁,也推后再说吧。
三爷临走时,才想起邱泰基托他带回的那封家信,忙打发一个下人,送往水秀村。
姚夫人读到男人写来的新家信,心里自然又是翻江倒海。男人很诉说了一番思子之情,并为未见面的儿子起了个乳名:复生。寓意是,去年他失足受贬,几乎轻生,幸获夫人搭救,死而复生,才得此子。故以“复生”记夫人大恩,也记邱家新生。孩儿的大名,等下班回去时,再郑重起吧。
男人有这一份情义,姚夫人当然是感动不已。自去年受贬后,男人写回来的家信也变了,变得谦和向善,多情多义。只是,这个“复生”,很叫姚夫人听着刺耳:云生,复生,偏偏都带一个生!也许该复一信给男人,就说乳名已经起下了,还是请高人按八字起的。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为了不叫男人扫兴,复生就复生吧。
离男人下班归来,还有一年半吧。这一届班期,真是过得异常快,也异常地惊心动魄。外间不平静,她自己的生活更不平静。
但她喜欢这样!她已经无法再回到以前那种死水一般的平静中了。
在这个寒冷而又纷乱的冬天,姚夫人却正暗暗享受着一种温暖和甜蜜。
她对新招来的温雨田,疼爱无比,温情有加,虽然时时就在眼前,却依然有种惦念拂之不去。而这个英俊、腼腆的雨田,又是那样有情义,对她的每一份疼爱,分明都能感知!这就叫她更惦念他了。
云生当初,简直就像是木头!
雨田既然管账,姚夫人就叫他住进了那间男人在家时才启用的账房里。这间账房,就在她深居的里院。她住正房,账房在西厢房。她放出去的理由,是为了奶小娃方便,小娃一哭,她在账房也能听见。其实,她是为了叫雨田离她近些。
离这样近,也是她常到账房去。雨田到正房见她,还是不叫不到。她已经这样疼他了,雨田依然一点也不放肆。特别是有人在场,他更是规矩守礼。这也使姚夫人很满意:他真是懂事。
在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雨田倒是很愿意跟姚夫人说话,他想说的话原来也很多。尤其外出办事回来,会把所见所闻很详细地说给姚夫人听。姚夫人又总是听得很有滋味,该夸的时候夸他,该逗的时候也逗他。这种时候,雨田会很快活,姚夫人当然也很快活。
有时候太快乐了,雨田总要问那句话:“夫人,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姚夫人听多了,总是嗔怪他:“净说傻话!想找个黑心的,你就走。”即使这样,他还是断不了问那句话。有一次他又这样问,姚夫人脱口说:
“你的先母托梦给我了,求我待你好些。我既答应了,就是想骂你两声,也不敢呀!”
本来不过是玩笑话,雨田却听得发了愣。
那天虽冷,太阳却好。姚夫人抱着小娃来到雨田住的厢房时,整个里院又是异常清静的。姚夫人十岁的女儿,由女仆兰妮伺候着,照常到本族学馆念书去了。近年族中学馆也学本邑富商巨室,准许自家女童入学馆发蒙识字。姚夫人早几年就教女儿识字,现在能入学馆,当然愿意送她去再图长进。再者,小姐渐大,留在眼前也有许多不便。她一去学馆,里院当然就安静了。
在这种清静的氛围中,姚夫人说话便很随意,也更尽兴。雨田呢,也就放松了来享受主家夫人的疼爱。于是,他忍不住又问了那样一句傻话,姚夫人也是兴之所至,脱口就回答那样一句。
不过,她倒是真梦见过雨田的母亲,其母也真求她来:望能善待苦命的田儿。那次的梦,曾使姚夫人惊醒过来,所以记得清楚。梦中自称雨田母亲的那个女人,样子很厉害,虽是跪了求她,神情也很严厉。惊醒后,她心跳得更厉害,猜疑雨田先母的在天之灵,一定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她也不敢把这个梦,告诉雨田。只是在不经意间问过他几次:你母亲长得什么样,是怎样一个女人?雨田说出来的,与姚夫人梦见的那个女人,很不相同。但她还是没敢说出做过这样一个梦。想起这个梦,就不免有些惧怕。
现在,她无意间说出了这个梦,本来已经不在乎了,哪想雨田竟听得发了愣!他也害怕了?
“雨田,你又发什么愣?”
“夫人,你真梦见了先母?”
“跟你戏说呢,我连你母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到哪梦去?就是真梦见了,我也认不得呀!我是看你总不相信我真心待你好,才编了这样一个梦。”
姚夫人更没有想到,她这样刚说完,发愣的雨田竟突然给她跪下了:“夫人,我能当母亲来拜你吗?”
拜她做母亲?姚夫人虽感意外,但还是很受感动的,雨田他到底有情有义。只是,她当然不会答应做他的母亲!
姚夫人温暖地笑了笑,说:“雨田,快起来吧,我可不给你当干妈。”
“夫人,我是真心……”
姚夫人更温柔地说:“要是真心,你就先起来。”
雨田站起来,发现夫人异样地瞅着他。
姚夫人低声说:“雨田,世间亲近你的人,不只是母亲吧?”
雨田也低声说:“夫人待我,真像母亲似的。”
“雨田,你知道世间还有比母亲更亲的人吗?”
比母亲更亲的人?雨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倒想说:夫人你就是这样的人,又觉不妥。他不能忘记自己的母亲。不过,他已经有些明白了姚夫人的暗示。
姚夫人轻柔地笑了笑,低声说:“有没有,想明白了再告我。”
说完,她抱着小娃走了。
过了些时候,天又骤然变阴,有些要下雪的阵势。可一白天就是憋着不肯下,只是天黑得更早。
天黑后,邱家也关门闭户,都早早歇了。
姚夫人住的五间正房,东西两头都生着炉火。照她的吩咐,这两头的炉火都由雨田照看。一来是就近,二来,也不想叫粗佣进她和小姐的房中来。这天临睡前,雨田照例进正房封火。先到小姐这头,小姐倒没有拦住他说长问短,只问了两句会不会下雪。也许是天太冷吧,想早些钻进热被窝。
到了姚夫人这头,夫人却拦住了,说:“天怪冷的,先不要封火,多烘一烘屋子再说。”
雨田就说:“天阴得重,可风早停了,也不算太冷吧。”
“你就想偷懒。大人不怕冻吧,小娃怕冻!”
“我是说天气呢,不封火,就多烘一会儿。”
“你看会下雪吗?”
“老天爷今年跟人怄气呢,你越盼下雨下雪,他偏不给你下。”
“我可没盼下雪。夜间下了雪,后半夜才要冷呢。”
“真要下了雪,我还不赶紧给夫人添一个木炭火盆?”
姚夫人异样地看着他,低声说:“要这样,那就下场雪吧。”
雨田低下头,说:“等一会儿,我再来封火。”
他给炉火里添了炭,出来了。
雨田是一个敏感、早慧的青年,他已经预感到要发生的事了。但他没有惧怕,在难以平静中似乎还有几分渴望。
这位美貌的主家夫人,对他这样好,他起初真是当母爱来享受的。十岁以后突然沦为孤儿,他是受尽了人间寒冷。那是一种不能诉说的寒冷,因为天下已经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诉说了。叔父、亲戚听他诉说一两回,就不愿意再听,仿佛他是应该受尽寒冷的。慢慢熬着,熬到了什么都能承受,饥寒凌辱,什么都不在乎了,却更没有人愿意理他。他想说好听的话,想说说罕见的一点喜悦,也一样没有人愿意听。他成了与谁也不相干的人,那才是彻骨的寒冷!对父亲,他没有多少记忆,他天天回忆着的,就只是母亲重病时丢舍不下他的那双泪眼。只有母亲放心不下他,此外,普天下谁还在乎他!他已经快习惯了世间的寒冷,忽然就遇见这位主家夫人。本来已经沦为奴仆,忽然就像母亲再生了。
主家夫人当然不是他的母亲。她亲切似母,可又常常亲昵得不像母亲。但无论如何,她是天下最亲近的人。他已经离不开她。
这当然也是姚夫人所希望的。这一次,她以为自己可以从容来经营了。但自己还是很快陷了进去。她竟真心喜欢上了这个年少的男子。她甚至有些不想往前走了,不想拉了雨田走向罪孽。但这又怎么可能!
所以,在这天夜深人静后,雨田走进来封火时,姚夫人轻轻地说:“不用封火,再添些炭,把火笼旺,我暖和不过来。”
雨田静静地添了火。
姚夫人更轻声说:“你也不用走了,我暖和不过来。”
雨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听清了夫人的话: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但此后一切,都是在静默中展开的。悲苦和幽怨,温暖和甜蜜,激动和哭泣,都几乎没有声响。
那一夜,也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雪。
进入腊月,也没有下一场雪。这年的年景真是叫人害怕。
快到腊八的时候,康笏南忽然收到祁县乔家的一封拜帖,说乔致庸老太爷想到府上来拜访,也不为啥,说说闲话吧。乔老太爷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十冬腊月的,远路跑来,就为说闲话?
康笏南一见这架势,就知道要说正经事,便对乔家派来送帖的管家说:“这天寒地冻的,那敢劳动你们乔老太爷!他闷了,想寻个老汉说说话,那我去你们府上。我这个老不死的,爱走动。”
乔家的总管慌忙说:“我们老太爷说了,他就是想出来走动走动!只要贵府定个方便的日子,他一准过来。”
康笏南就说:“我这头随时恭候。”
乔家总管说:“那就腊八过来吧。”
送走乔家管家,康笏南就放不下这件事了。乔老太爷是西帮中有作为的财东,不为要紧事,不会亲自出动。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西帮的前程了。大清的天下还能不能坐住,只怕神仙也说不清。天下不稳,西帮就这样跟着倒塌?这种事也真该有个计议了。
要是计议这等事,还该再邀来几位吧?
康笏南在太谷的大财东中,挨个儿数过去,真还没有几位爱操这份心的。多的只是坐享其成的,不爱操心的,遇事不知所措的。想想这些财东,也不能不替西帮担忧!他想来想去,觉得适合邀来议事的,也就曹家的曹培德吧。
曹培德虽年轻,但有心劲,不想使兴旺数百年的曹家败落。曹家又是太谷首户,在此危难时候,也该出面张罗些事。
康笏南就写了一封信,只说想请曹培德来喝碗腊八粥,不知有无兴致。别的也没有多写。曹培德要是真操心,他就会来。
这封信,康笏南也派管家老夏亲自去送。老夏回来说,曹培德看过信,立马就答应前来,很痛快的。
康笏南会心一笑。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王八。但到腊八那天,倒也不算特别冷。
按康笏南估计,当然是本邑的曹培德先到。哪想,居然是乔老太爷先到了!到时,康家才刚刚用过早饭:食八宝粥。由祁县来,几十里路呢,居然到得这样早,那是半夜就起身了?
康笏南慌忙迎到仪门时,乔老太爷已经下了马车。
“老神仙,你是登云驾雾来的吧,这么快?”
“我是笨鸟先飞,昨天就到太谷了。”
“昨天就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赶早了,不是能喝碗康家的腊八粥吗?”
“那你还是晚来一步!”
康笏南将乔致庸引进客房院一间暖和的客厅,还没寒暄两句呢,乔致庸就说:“春生,你知道我为何挑腊八这个日子来见你?”
春生是康笏南的乳名,乔致庸今天以乳名呼之,看来真是想说些心里话。乔致庸的小名叫亮儿,康笏南就说:“亮哥,我哪知道?你是显摆不怕冻吧?”
乔致庸竟有些急了,长叹一声,说:“都过成什么日子了,我还有心思显摆?眼下的日子真像过腊八,天寒地冻,又少吃没喝,翻箱倒柜,也就够熬锅粥喝!日子都过成这样了,春生,你也看不出来?”
康笏南说:“我们早就是这种日子了。可你们乔家正旺呢,秋天朝廷路过时,你们一出手,就放了三十万的御债!”
“你也这样刻薄我们?你不也抢在我们前头,跑到徐沟一亲天颜?”
“我那是为了省钱。”
“春生,我是说西帮的生意,不是说谁家穷,谁家富!你说,西帮的日子过成什么样了?”
“天下局面大坏,我们岂可超然于外?”
“你看大局到底有救没救?”
“亮哥,我哪有你那毒辣的眼睛?”
“我是老眼昏花,越看越糊涂。战又战不过,和也和不成,不死不活要耗到什么时候?洋人干的不过是绑票的营生,扣了京城,开出票来,你想法赎票就得了。无非是赔款割地,这也不会?”
“两宫在你家大德通住过,亮哥你也亲见圣颜了,你看太后、皇上,哪位是有圣相的?哪位像是有本事的?”
“反正是人家的手下败将,画押投降,还要什么大本事?早就听说写好了和约,总共十二款,怎么还不见画押?”
“想争回点面子吧。叫我看,骑在皇上头上的那个妇人,太不明事理,哪能治国?”
“春生,要不我来见你呢!要是没指望了,我们西帮真得另作计议。”
就在这时,曹培德也到了。他不知道乔致庸会在场,有几分惊异。康笏南忙说:“乔老太爷是老神仙了,听说我们凑一堆过腊八,他倒先降到了。”
曹培德客气了两句,就说:“我也正想见见乔老太爷呢!”
乔致庸笑问:“我不该你们曹家的钱吧?”
曹培德就说:“快了,我们也快跟你们乔家借钱了。”
乔致庸还是笑着说:“想借,就来借。御债我们都放过了,还怕你们曹家借钱?”
曹培德说:“你们乔家放了这笔御债,自家得光耀,倒叫我们得祸害!”
乔致庸说:“看看,曹家也这样刻薄我们!”
曹培德说:“你们乔家在朝廷跟前露了富,算是惹得朝廷眼红上西帮了,以为家家都跟你们乔家似的,几十万都算小钱!这不,前些时收到西安账庄的信报,说太后过万寿,来跟我们借钱,张口也是几十万!”
康笏南一听,先笑了,说:“太后也打劫你们曹家了?我还以为只打劫了我们一家,拣软的欺负呢。”
曹培德忙问:“也跟你们康家借钱了?”
康笏南说:“可不!我们的掌柜哭了半天穷,还是给打劫走六万!六万两银子,在你们两家是小钱,我可是心疼死了。”
乔致庸说:“你们还用在我跟前哭穷?我知道,祁太平的富商大户都埋怨乔家呢,嫌我们露了西帮的富!可西帮雄踞商界数百年,装穷岂能装得下?乔家历数代经营,终也稍积家资,衣食无忧了,可在西帮中能算老几?秋天放御债之举,实在有曲意在其中。两位是西帮中贤者,我不信,也看不出来?”
康笏南说:“亮哥,你大面上出了风头,底下还有深意?”
曹培德说:“我也只觉贵府出手反常,真还没看出另有深意。”
乔致庸说:“你们曹家最该有所体察呀!”
曹培德说:“为何这样说?”
乔致庸说:“两宫驻跸太原时,谁家先遭了绑票?”
康笏南说:“兵痞绑票,与你们出风头有何关系?”
乔致庸说:“二位设想一下,西帮富名久传天下,朝廷逃难过来了,我们倒一味哭穷,一毛不拔,那将招来何种祸害?尤其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王文韶亲自出面,几近乞求,我们仍不给面子,后果真不敢想!朝廷打不过洋人,还打不过我们?不要说龙廷震怒,找碴儿杀一儆百,就是放任了兵痞,由他们四出洗劫,我们也受不了呀!从京师逃难出来,随扈的各路官兵,还不是走一路,抢一路吗?”
康笏南说:“我们也有此担忧。要不赶紧拉拢马玉昆、岑春煊呢。”
乔致庸说:“不拉拢住朝廷,哪能管事!”
曹培德说:“当时我也曾想过,西帮大户该公议一次,共图良策,该出钱出钱,该出人出人。可我是晚辈,出面张罗,谁理你呀!”
乔致庸说:“我倒是出面跟平帮的几家大号游说过,可人家似有成竹在胸,只让一味哭穷,不许露富。没有办法了,只好我们出风头吧!”
康笏南说:“早年间,西帮遇事,尚能公议。这些年,祁太平各划畛域,自成小帮,公议公决越来越难了。今年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竟未公议一次,实在叫人不安!”
乔致庸拍案说:“我也为此担忧呀!老了,夜里本来就觉少,一想及此,更是长夜难眠。”
曹培德就说:“两位前辈出面张罗一次祁太平三帮公议,亦正其时也!”
康笏南说:“我看,还是由祁太平三帮的首户,一道出面张罗,才可玉成此举的。”
乔致庸说:“叫我看,张罗一次西帮公议,真也不容易了。就是真把各帮的财主请出来,只怕也尿不到一起。那些庸碌糊涂的,请出来吧,又能怎样!倒不如像我们这样,私下联络些志同道合的,先行集议几件火烧眉毛的急务。眼下,我看祁太平的富商大户,都快大难临头了!”
曹培德慌忙问:“乔老太爷,你不是吓唬人吧?”
康笏南忙也问:“听到什么消息了?”
乔致庸说:“大难就在眼前了,还要什么消息!为了逼朝廷画押受降,德法联军及追随其后的众多教民,一直陈兵山西东天门、紫荆关,随时可能破关入晋。朝廷为御洋寇,不断调重兵驻晋。与洋人一天议和不成,大难就离我们近了一步!”
曹培德说:“东天门、紫荆关都是易守难攻的天险,洋人真能破关入晋?”
康笏南说:“与洋人交手,朝廷的官兵真也不敢指望。再说,毓贤被革职后,接任抚台的锡良大人,我看是给吓怕了,只想与洋人求和,哪有心思守关抗洋?听说这位抚台总想打开东天门,迎洋人入晋?”
乔致庸说:“他哪有这么大的胆量?他是接了爵相李鸿章的檄文,才预备开关迎寇。不是马军门奏了一本,只怕德法洋军早入晋了。西安行在接到马玉昆的奏报,立马发来上谕:‘山西失守,大小臣工全行正法!’山西一失,陕西也难保了,朝廷当然不敢含糊。”
曹培德说:“只是,与洋人议和是早晚的事。锡良抚台岂能看不出?我看他守关御敌也不会太卖力的。”
康笏南说:“他就是卖力,只怕也统领不起守晋的各路官兵。”
乔致庸说:“西帮大户遭难,第一水,只怕也是驻晋的官兵!洋人破关,先一步溃逃过来的,就是官兵。一路溃逃,一路洗劫,也是他们的惯习。所以不等洋人犯来,我们各家多半已一片狼藉,不用说祖业祖产,连祖宗牌位怕也保不全了。洋人攻不进来,这样对峙久了,官兵也难免不会生乱。现在驻晋官兵,也似八国联军,除了原驻晋官兵和马军门的兵马,陆续调来的尚有川军、湘军、鄂军。他们远路而来,兵饷不足,辛苦万状,再一看晋省富室遍地,哪能保住不生乱?”
曹培德说:“驻晋的重兵,还是马玉昆统领的京营大军吧。马军门与我们西帮还是有交情的。”
乔致庸说:“京师失守时,马军门仓皇护驾,统领的兵马系一路收编,也是杂牌军。一旦乱起,他能否震慑得住,也难说了!”
康笏南说:“亮哥,你真说得我直出冷汗!”
曹培德也说:“大难临头了,我还迷糊着!”
康笏南说:“都迷糊着呢!”
曹培德说:“可我们的祖业祖产都在这里,也不是说藏起来,就能藏起来,说带走,就能带走!”
康笏南说:“靠形意拳,靠镖局,怕也是鸡蛋对石头。”
乔致庸说:“要不我着急呢!”
曹培德说:“我看,当紧还得张罗一次公议,就是议不出良策,也得叫大家知道,大难将临头!”